6月25日上午,一位酷愛電影的朋友悲傷地說,配音表演藝術家劉廣寧去世,那個世上最美的聲音離開了。
我們這代人是聽著劉廣寧聲音長大的。改革開放之初,中國向國外敞開大門,引進了大批優秀電影,像《生死戀》《絕唱》《望鄉》《葉塞尼亞》《冷酷的心》《尼羅河上的慘案》《大篷車》《魂斷藍橋》等,劉廣寧均在其中塑造了主要角色,她的聲音清澈、柔軟、明亮、華麗、激情,滿足了人們對美好事物的一切嚮往——今天看來,這些影片之所以仍被人們記憶,除了電影自身魅力之外,劉廣寧美妙的聲音也是其中主要因素。
出身晚清民國世家
細心人也許會發現,劉廣寧祖籍福州,出生於香港,在上海長大,在當時那個時代,這種經歷說明她的家庭絕對不會是一般人家。劉廣寧之子潘爭曾在書中介紹說,劉廣寧祖父是晚清民國歷史上的著名外交家劉崇傑,而劉崇傑祖父是清末進士、曾任河南布政使的劉齊銜,祖母則是大名鼎鼎的禁菸名臣林則徐之女。劉家舊居就在福州三坊七巷的宮巷,三坊七巷是福州歷史之源和文化之根,包括衣錦坊、文儒坊、光祿坊和楊橋巷、郎官巷、安民巷、黃巷、塔巷、宮巷、吉庇巷,是晚清民國時期貴族和士大夫聚居之地,中國近現代史上的名流林則徐、嚴復、林覺民、林徽因、冰心等均曾在此生活或者居住,三坊七巷如今已成為福州有名的文化和旅遊景區。
青年劉廣寧
劉崇傑早年留學日本,畢業於著名的早稻田大學,回國後到福建教育界任職,宣統年間進入外交界,擔任駐日使館參贊,民國後擔任駐橫濱領事,並曾代理過駐日公使。據潘爭介紹,當年他的外公也就是劉廣寧父親就出生在中國駐日使館,為其接生的是日本天皇裕仁的接生婆。1919年,劉崇傑奉派為出席巴黎和會中國代表團專門委員,後來相繼出任駐西班牙、德國及奧地利等國公使;1932年,劉崇傑隨同國際聯盟李頓調查團考察東三省被佔情況,同年出任南京國民政府外交部常務次長。
全面抗戰爆發後,劉崇傑攜家人避居香港,劉廣寧就是此間出生的。劉家是書香門第,劉崇傑又長期從事外交工作,家裡藏書頗廣,以中國傳統古典文學和國外文學、藝術名著居多。劉廣寧長期生活在這種環境裡,自然閱讀了無數國內外經典,也養成了知書達禮的書卷氣。她的上譯廠老同事蘇秀在《我的配音生涯》中這樣寫道:「大家就知道她的祖父很不一般,但是她不張揚,不挑剔,一點也沒有官宦人家嬌小姐的習氣,只有一種端莊氣質。」劉廣寧奶奶出生在北京,說一口流利的北京話,她常年隨丈夫生活在國外,對西方禮儀和文化相當熟稔,家庭的薰陶和影響,為劉廣寧日後從事配音表演藝術埋下了伏筆。
劉廣寧配音的電影《苔絲》
劉廣寧從小喜歡藝術,祖父與梅蘭芳、馬連良、徐悲鴻、胡蝶等藝術家私交甚篤,來往頗多,劉崇傑擔任駐德公使時,還與夫人在柏林接待過來訪的梅蘭芳博士。在這個環境裡耳熟目染,劉廣寧產生了學京戲的想法,但當時梨園行地位不高,官宦人家的孩子可以當票友,但真正下海從事這一行的畢竟不多。祖父身居高位,絕對不允許孫女去唱戲,但他頗懂策略,讓馬連良出面對劉廣寧說「學戲要天天壓腿,練功如何如何苦」,讓她自動打消了學戲的念頭。
初入上海電影譯製廠
1949年江山易手,劉崇傑留在了大陸,曾經擔任上海市和福建省政協委員,潘爭在其《棚內棚外——上海電影譯製廠的輝煌與悲愴》中這樣介紹劉家的風光:「我外婆家『文革』前一直住在上海一幢獨棟西班牙式洋房裡,外面的弄堂隔著院牆便是宋慶齡在上海的寓所。當年的宋宅深宅大院,高牆上安裝著電網,沿大院西牆外的弄堂裡有衛兵日夜巡邏。」
劉廣寧(前排左四)與上譯廠同事在一起
1950年代中期劉崇傑去世,家庭氣氛相對自由了一些,劉廣寧又萌生了從事藝術的想法。她偶然聽說上海電影譯製廠正在招人,於是便毛遂自薦寫了一封信,劉廣寧萬萬沒有料到,這封普普通通的信改變了她的命運,上譯廠很快覆信通知她參加考試。
上海電影譯製廠前身是成立於1949年11月的上海電影製片廠翻譯片組,1957年正式更名為上海電影譯製廠,是當時中國最好也是唯一的電影譯製機構。上譯廠建廠伊始,急需大批配音演員,當時來參加考試的一共7個人,劉廣寧先朗誦了一段詩歌,接著又讀了匈牙利和捷克斯洛伐克合拍電影《聖彼得的傘》片段。劉廣寧讀書時就是學校廣播員,普通話講得好,讀書也多,有一定的基礎,這次考試發揮得很好。
幾天後廠裡通知她去複試,這時考生只剩下3個人,另外2個都是男生。複試直接試戲,試的是越南黑白電影《同一條江》,劉廣寧上中學時聽過這部片子的朗誦,一點都不陌生。但她毫無配音技巧,連對口型都不知道,只好跟著感覺走,銀幕上的人物開口她也跟著開口。此後不久,上譯廠又通知她去試戲,這次是蘇聯電影《伊利頓之子》。試完後很長時間沒有動靜,直到第二年初廠裡才通知她去體檢,劉廣寧終於成為一名配音演員。這一年,她剛剛21歲。多年以後,劉廣寧接受媒體採訪,談起了當年這段往事:「我的文科很好,老師說你幹嘛不考大學?可我就是想要進上海電影譯製廠,如果上大學,畢業後全國統一分配,便很少有機會進文藝團體了。所以我想放棄,冒這個險。」
劉廣寧與同事喬榛在一起
事實證明,這一步她走對了。
銀幕後的公主
上譯廠導演蘇秀比劉廣寧大十幾歲,劉廣寧來考試時她不在現場,事後聽了劉廣寧在《同一條江》中的配音,覺得這個女孩聲音真好聽。後來劉廣寧被上譯廠錄用,其中就有蘇秀一票。
劉廣寧(右)與日本影星、《生死戀》女主角慄原小卷合影
在當時那個年代,同事之間的關係非常純潔,他們之間不一定有私交,但在業務上卻都會互相幫助。劉廣寧進廠時年齡很小,和老演員們沒有什麼共同的話題,但他們卻主動來指導她。據潘爭回憶,劉廣寧開始配音時不敢笑,因為一笑起來就像「狗喘氣」,蘇秀告訴她如何避免這種情況,在運氣時要加入感情。潘爭在書中感慨地說:「在那個時代,這種事情很平常。……應該說這跟當年的社會氛圍和風氣也是很有關係的。」
1960年代,上譯廠主要譯製一些前蘇聯和東歐國家的電影,改革開放以後,隨著形勢發展,上譯廠開始締造了1980年代譯製片的輝煌。這也是劉廣寧的輝煌時代,期間她先後為《葉塞尼婭》《絕唱》《吟公主》《生死戀》《白衣少女》《大篷車》《望鄉》《苔絲》《尼羅河上的慘案》《狐狸的故事》《天使的憤怒》等眾多譯製片配音,其中《苔絲》獲文化部最佳譯製片獎,劉廣寧也憑著在《天使的憤怒》中的成功配音,獲第五屆「大眾電視金鷹獎」最佳女配音演員獎。
晚年劉廣寧(左一)與同事聚會
劉廣寧嗓音優美甜潤,善於通過音量、語調和力度的變化來表達多種感情,尤其適合塑造純真、善良的少女形象。1980年代初期,我曾經看過一部動畫片《天鵝湖》,片中為公主配音的是劉廣寧,為王子配音的是童自榮,這對黃金搭檔的演繹滿足了孩子們對公主和王子所有的想像,劉廣寧也由此被譽為「銀幕後的公主」。
劉廣寧曾經說過,塑造人物一定要把握住基調。她以《尼羅河上的慘案》中傑基為例:「傑基是為愛未婚夫西蒙而動的殺機,這就是她的基調,所以一開始我並不是將她作為兇手來配音的。」劉廣寧說,像傑基這樣性格多面的人物,古今中外文學作品中都有現成的例子,比如《傲慢與偏見》中的伊莉莎白,《紅樓夢》中的王熙鳳等等,現實生活中更是隨處可見,這就需要演員「年長日久的積累,不斷地豐富自己,盡一切可能多聽、多讀、多看,並不斷地運用到創作實踐中去」。
潘爭曾經問過媽媽的「成功秘訣」,劉廣寧告訴兒子:「除了『用功』就是『喜歡』,第三就是『沒有經過專業訓練』。」潘爭覺得不可思議,為什麼「沒有經過專業訓練」也會成為成功的原因?劉廣寧告訴兒子,沒有經過專業訓練最大的好處就是減少了條條框框,減少了各種限制,這樣就不會有舞臺腔。1970年代進廠的喬榛、童自榮等人都是科班出身,開始配音時或多或少都帶著一點話劇表演的舞臺腔,而劉廣寧就很少有這種現象,她對自己這一點頗為自得。
小時候最難忘的一個鏡頭是日本電影《生死戀》中夏子的畫外音:「對不起,球太高了!對不起,球太高了!」聲音在空曠的網球場上空迴蕩,這個天籟般的聲音是劉廣寧的,將一直陪伴著我們。
劉廣寧配音的日本電影《生死戀》
向經典致敬!(本文已在2020年6月29日《海南日報》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