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是一種極其正面的心情,而怒剛好和它相反。
說到怒,頭腦裡立刻想起來一詞一詩。
詞是相傳嶽飛的《滿江紅》:「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
詩是吳梅村的《圓圓曲》:「慟哭六軍俱縞素,衝冠一怒為紅顏。」
一個為國,一個為身,表現出來的,卻都是怒髮衝冠。其實,古往今來,所謂憤怒,無非就是這兩種情況吧,一種是公憤,一種是私憤,可能境界不同,卻都是真切的情感,難以抑制,脫口成詩。
駱賓王《在獄詠蟬》
李白的朝廷不用之怒與高適的軍旅不公之怒都很大,也很激昂。但並非所有的憤怒都有這樣宏大的時代背景和雄壯的英雄基調。怒生於不平,有的時候,這不平非常私人化,但是,僅僅針對私人的不平更讓人覺得冤屈,讓怒裡帶著怨,憤裡含著悲。比如駱賓王的《在獄詠蟬》。
在獄詠蟬
駱賓王
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深。
不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
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
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
西陸:指秋天。
玄鬢:指蟬的黑色翅膀,也用來比喻人正當盛年。
駱賓王大家都知道,是初唐四傑之一。神童出身,七歲就寫下那首著名的《詠鵝》:「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這首詩入選了小學一年級課本,一舉成為所有中國孩子的童年回憶,知名度不亞於李白的《靜夜思》。事實上,駱賓王也是「初唐四傑」中留下詩作最多的人。但是,這首詠蟬詩很不一般,它是一首在獄中寫就的詩。有道是「文章憎命達」,詩人大多天真,又喜歡說話,有時候說多了,不免觸犯各種忌諱,常常被貶官,或者乾脆當不了官。但是,不得志歸不得志,一般還不至於達到身陷囹圄的程度。駱賓王何以至此呢?
說起來這和武則天息息相關。當時雖然還是唐高宗時代,但武則天已經晉升天后,在權力的道路上越走越遠。武則天一路上位,不知打破了多少規矩,突破了多少底線。而這些規矩和底線,恰恰是駱賓王作為一個士人內心堅守的東西。駱賓王當時的身份是侍御史,算是監察官員。監察誰呢?他居然監察到武則天頭上去了,不斷上書武則天,奉勸她就此止步。這當然會觸怒武則天。於是就有人見風使舵,誣陷他貪汙。監察官員自己貪贓枉法當然是重罪,所以,駱賓王被抓起來,關在大理寺的監獄裡,等候命運的裁決。一旦到了這個地步,確實就是對人心志的極大考驗。達觀如蘇東坡,在獄中不是也會寫下「夢繞雲山心似鹿,魂飛湯火命如雞」這樣頹喪的詩嗎?那麼,駱賓王這首詩會怎麼寫呢?
先看首聯:「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深。」所謂西陸,就是秋天。《隋書·天文志》講:「日循黃道東行,一日一夜行一度,三百六十五日有奇而周天。行東陸謂之春,行南陸謂之夏,行西陸謂之秋,行北陸謂之冬。」根據這個原則,春天可以叫東陸,夏天叫南陸,秋天叫西陸,冬天叫北陸。所謂「西陸蟬聲唱」,其實就是秋日蟬鳴的意思。那南冠又是怎麼回事呢?現在一般的唐詩選本也罷,乃至中學課本也罷,講到南冠,都直接解釋成囚徒。所謂「南冠客思深」,就是我這個囚犯思緒萬千。這個解釋沒錯,但是,南冠的含義,可遠比囚徒要深。為什麼呢?
「南冠」這個詞,最早出現在《左傳》裡。講的是楚國人鍾儀的事情。春秋時期,楚國官員鍾儀因為打仗失利,被俘虜到了晉國。他思念故國,當了兩年俘虜,都一直不改楚國人的穿著打扮。有一天,晉景公看見了他,很好奇,就問:「南冠而縶者,誰也?」(那個戴著南方帽子的俘虜是誰呀?)別人告訴他,是楚國人鍾儀。晉景公詢問鍾儀的家世背景,鍾儀回答說,是樂官。晉景公又問,你會奏樂嗎?鍾儀說,這是我父親的職業,我怎麼可能不會呢?晉景公於是讓他奏樂。結果,鍾儀奏出來的,都是充滿楚國風味的音樂。再問他怎麼評價楚國國君,他的回答也非常得體。晉國君臣都說,這個楚國人是個君子。為什麼呢?因為他不忘本、不忘舊,符合仁、信、忠、敏的四種美德。所以不僅把他放了回去,還讓他擔任了晉楚兩國和談的使者。明白這個典故我們就能知道,南冠也罷,楚囚也罷,確實是囚徒,但又不是一般的囚徒,而是有節操的囚徒。所以,駱賓王這一句「南冠客思深」,不僅僅是拿南冠來對西陸,還是在表明自己的德行操守。這也就給全詩奠定了一個基調,這不是認罪詩,而是一個被誣下獄之人的內心獨白,這是從情緒的角度說。那如果從寫法的角度說呢?劉勰《文心雕龍·物色》講:「情以物遷,辭以情發。一葉且或迎意,蟲聲有足引心。」人心有所感,才要發之於詩,而心有所感,又往往因為外物觸發。在監獄之中聽到秋蟬哀鳴,足以引起詩人對自身命運的感慨,所以起首一句「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深」,其實是古詩中起興的手法,以蟬對人,以蟬引人。那接下來呢?
看頷聯:「不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這還是以蟬對人。什麼是玄鬢影?玄鬢本來是一種髮式。蟬不是通體黑色,又有一對薄薄的黑翅嗎?古代婦女就模仿蟬的樣子梳成髮髻,稱為蟬鬢,又叫玄鬢。玄鬢本來就是對蟬的模仿,那反過來說,玄鬢也就可以代指蟬。以玄鬢對白頭,其實是說,秋蟬烏黑,但自己備受摧殘,華發漸生,兩兩相對,不禁內心傷感。但這只是最直白的那層意思。背後還有什麼意思呢?要知道,詩人先是聽到秋蟬吟唱,進而看到蟬影,然後才引發對自身遭遇的感慨。所以,這個「玄鬢影」背後,還有秋蟬的歌聲。詩人是說,當年,自己也曾經意氣風發,像蟬那樣高唱不休,可是現在呢?兩鬢斑白、一事無成也就罷了,居然還進了監獄,少年才子監獄老,這是何等諷刺、何等可悲呀!這是第二層意思。那還有沒有別的意思?還有。要知道,白頭吟不僅是白頭之人的吟唱,它還是樂府曲調。相傳漢代卓文君慧眼識英雄,嫁給貧賤之中的司馬相如,誰知司馬相如富貴後,用情不專,要拋棄卓文君。卓文君憤而創作《白頭吟》:「悽悽復悽悽,嫁娶不須啼。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詩人在這裡用「白頭吟」是什麼意思呢?要知道,古代有用男女關係代指君臣關係的傳統,詩人是說,就像司馬相如辜負卓文君的愛情一樣,朝廷也辜負了我對國家的一片赤誠啊。自己精忠報國,反倒身陷囹圄,不也讓詩人覺得悲憤不堪嗎?「不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這麼複雜的意思,這麼深沉的感慨,就隱藏在這寥寥十個字裡,這不就是我們一直強調的唐詩的蘊藉之美嗎?
首聯和頷聯都是用起興的手法,以蟬引人,蟬人對寫。那頸聯呢?頸聯單寫蟬了:「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秋涼露重,蟬要想飛也飛不起來了;秋風蕭瑟,蟬鳴夾雜在風聲裡,也不再響亮。這只是在寫蟬嗎?當然不是,這是在用比的手法寫自己。所謂露重風多,其實是說政治環境險惡;所謂飛難進,響易沉,其實是說自己仕途不得意,言論被壓制,直至人身也失去自由。這秋日悲鳴的蟬,正如末路呼號的詩人,人就是蟬,蟬就是人,蟬和人融為一體,這就是詠物詩的精妙之處。
那怎麼結尾呢?看尾聯:「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這其實既是比,又是直抒胸臆。為什麼說它是比呢?因為「無人信高潔」首先仍然是在講蟬。蟬遠離世俗,高居樹上,餐風飲露,清心寡欲。可是,誰信它真的如此呢?同樣,詩人也立身修行,清白無玷,可是,世事汙濁,黑白顛倒,他居然會被誣陷貪贓入獄。他的高潔,又有誰信呢?這是以蟬比人。那為什麼又說是直抒胸臆呢?因為「誰為表予心」。蟬的高潔,有詩人替它表白;詩人的高潔,又有誰能代為表白呢?這就好比《紅樓夢》裡林黛玉的《葬花吟》:「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葬花吟》中,人和花是一體的,《在獄詠蟬》中,人和蟬也是一體的。可是,雖然人蟬一體,詩人畢竟不是蟬,不能真的在蟬那裡找到慰藉。所以,「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一聯,除了有清白被誣的冤屈不平,更有世無知音的寂寞孤獨。這冤屈和寂寞用一個問句問出,問得直白,問得悲憤。在這一問裡,詩人已經脫去了前三聯的「蟬身」,直接以詩人的名義發問:「誰為表予心?」這不僅僅是駱賓王的問題,更是千古忠誠不表,負罪含冤之人的共同心聲:「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它和杜甫《蜀相》中的「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一樣,不再是詩人自身的問題,而是具有了一種廣大的代表性,因此也就具有了長久的震撼人心的力量。
唐朝有三首著名的詠蟬詩,一首出自虞世南,一首出自駱賓王,還有一首出自李商隱。我們之前已經說過虞世南的詠蟬詩,「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按照清人施補華《峴傭說詩》的說法,那是「清華人語」,寫得高貴瀟灑。而這首「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則是「牢騷人語」,是感時傷世,悲鬱難平。不知「誰為表予心」的駱賓王一直在尋找知音,最後找到沒有?從歷史上看,似乎是找到了,就在寫這首詩六年之後,他參加了徐敬業反對武則天稱帝的「揚州起兵」,還為徐敬業寫了著名的《討武曌檄》:「一抔之土未乾,六尺之孤何託?」讓武則天本人都為之折服。但是,從另一方面講,他也沒有找到知音。因為徐敬業個人野心太大,他不光是反對武則天當皇帝,更是想自己當皇帝。換句話說,他的動機不純,他並不高潔。
無論如何,就是這次起兵葬送了駱賓王,讓他從此不知所終,消失在了歷史的煙塵中。我們常常講,唐朝這個偉大的時代成就了許多詩人,但是,同樣是這個偉大的時代,也吞沒了不少優秀的詩人。這就是歷史的複雜之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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