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因為喜歡詹宏志的文字轉載的文字,這本書最近剛在讀。
梁文道:各位晚上好,我是梁文道,坐在我旁邊的這位是詹宏志先生。我今天非常榮幸能夠來到這裡和詹先生坐在一起,向大家介紹他這部在大陸出版的新著——《旅行與讀書》。我相信今天已經有朋友手上在拿這本書了,非常好,你很幸運,不是每次拿起一本書都會覺得自己很幸運的。
我不知道該怎麼介紹詹先生,我們管他叫宏志大哥,因為如果要完整地介紹他,那麼今天晚上我們就要在這裡過夜了。所以這裡我想特別強調的是他這次來大陸做的訪談,去不同地方做講座,許多人對他的介紹跟認識,就是剛才主持人提到的,他在臺灣早年怎麼樣做出版社、做報紙、做編輯,在這些傳統的媒體領域裡面如何做到一個很頂尖的位置,促成過很多出版界的奇蹟,締造過臺灣歷史上最龐大的一個出版集團。也有很多人知道他是一個跨文化的代表人物,不只是做出版,還做音樂,我們今天知道的許多臺灣流行音樂早期的輝煌時代都離不開詹先生的參與。我們也知道他參與了臺灣新電影的蓬勃發展。我們還知道他後來很早——早在馬雲他們之前,就開始跨入網際網路做電商。到現在,他是臺灣商界數一數二的代表人物。我剛剛才知道,原來他前陣子也去了秘魯,參加APCE,因為他是臺灣代表團的三個代表之一——是一個這樣的人物,但今天我們在這裡談書,所以我特別想跟大家介紹,在我看來他身上最重要、但很容易被剛剛那些響亮的名號遮蓋住的部分——那就是作為一個讀書人的詹宏志。
我很早的時候——我不想這樣講,因為這樣像把詹先生講得很老——我是看詹先生的書長大的。我最早知道的詹宏志並不像剛才我描述的那些,只是一個事業有成的詹宏志,而是一個文學評論家。我很年輕的時候,讀他的文學評論,印象非常深,怎麼會有這樣一個做文學評論的人,他能夠避免掉很多今天我們做文學評論的人很難甩脫的晦澀、深奧的理論術語,能把那些東西都去除到最少,但仍然保持很深厚的理論素養,所以能夠產生的一些對文學作品的洞見。同時他還是一個敏感的作者,在理性的思辨之外,看到他文學評論的功夫,會知道他對他所說的那些作者和作品都有強烈的感受,那些感受使得他寫的東西,在你看完之後,本來無感的部分忽然像受到啟發一樣開起花來。
之所以能夠做到這樣,我只能說那是因為他是一個極端出色的讀書人。做一個極端出色的讀書人,當然讀書要讀得很多。我身邊有很多讀書讀很多的朋友。我剛剛吃飯的時候,我們跟這部書的臺灣編輯還在聊,她的先生也是一位有名的讀書人,他讀書之多是每個星期論公斤來算,不是算本、算冊數,而是算重量,拿個磅秤在家裡面,這個禮拜沒有讀到80公斤就等於沒有完成任務。聽起來很誇張,但我相信今天在場很多都是正在念書,很多可能是本科生、可能是研究生的同學,我知道你們會覺得這沒有了不起,因為我相信你們也是讀這麼多書的人。我覺得,讀大學就應該讀很多書,讀書多實在算不了什麼,重要的是能不能讀得好。那麼到底什麼叫讀書讀得好?有的人讀書方法是精讀,他可以拿一本不超過20頁的經典古典文獻,但是一輩子耗費精力在上面,讓我們了解這20頁後面可能累積的用兩千頁解讀都沒有辦法解釋完的奧義。
但有些人讀書是這樣的——我剛剛吃飯的時候跟詹先生聊——他像是一個有很多鑰匙的人。大家有沒有見過一部電影,《黑客帝國》。《黑客帝國》第二季裡有一個鑰匙匠老頭,那個人掌握的鑰匙是能夠讓他出入所有不同空間的。在我們看起來所有不相干的世界,所有被隔開的空間,在這種人眼中都有一堵門,別人看不到,只有他看得到。然後他掌握了鑰匙,就仿佛這裡有道門我們看不到,但一打開出去,你忽然之間像到了美國大峽谷一樣。我覺得宏志大哥的讀書就有點像這個狀態,他能夠在很多不同領域之間穿越自由。我們都會覺得很驚訝,為什麼他一個人能扮演那麼多不同的角色、做那麼多不同的事,在每個行業做得那麼出色,我們平常以為這樣的人一定很忙,沒有時間讀書,但他恰恰讀書,而且讀得好,好到把自己讀成一個掌握了無窮鑰匙的人。
很多人覺得像他這樣做一個上市公司的老闆,一定要讀很多的名人傳記,「怎麼賺第一桶金」,「賈伯斯是怎麼樣成為賈伯斯的」這類書?他不是,他讀很冷門的歷史書,他可能在讀的是《方以智晚節考》,可能讀的是19世紀的遊記,看起來和他的事業都沒有關係。但真的沒有關係嗎?其實是有關係的,關係在於你有沒有看到鑰匙孔,你有沒有鑰匙,你能不能穿開。我覺得為什麼他變成那麼有名的創意人,能夠在那麼多領域之間自如發揮他的創造力,當然創意有時是天生,但有時候和讀書相關,因為他能夠在截然不同的領域之間建立溝通的管道,所以他可以讀一些大家覺得跟他做的事業沒有關係的書,但不曉得怎麼回事,仿佛在他的讀書生活之中那個橋梁嫁接起來了。這是我所知道的詹宏志,他作為一個讀書人最特別、最讓我佩服的地方。
這次我們看到他的新著《旅行與讀書》,在這本書裡表面上一篇一篇都是遊記,但每一篇長篇的遊記裡能夠感覺到這是一個讀書人,或者用他的話是一個「書呆子」在旅行的故事。書呆子旅行跟一般人旅行不太一樣。我介紹這本書時提到他的一個故事,真是太好笑了。有一年他跟他的夫人去瑞士旅行,經過少女峰。他很相信一本權威的旅行指南,完全沉浸在那本旅行指南對於少女峰健行路線的描寫、完全進入那個狀態,就決定走一趟。而根據書的描寫,那條路線是風光怡人,非常適合散步的路線,他就想像,覺得太好了,就那樣走了。我們今天用旅行指南去旅行的人已經很少了。所以他是書呆子。而且一般人旅行時就算很信一本指南書,但中間會遇到一些信號提醒你,真實情況跟書本裡描述的分別和落差,比如他在路上就遇到德國的遊客走過來,看到他輕鬆穿著一雙這樣的休閒鞋,就主動的、帶著關切的眼神遞給他一支登山杖。詹先生不以為意,心想就是散步,用這個幹嘛?婉拒了人家。再走,他發現有一家店在出租登山鞋,登山鞋下面連帶釘爪,而且告訴你在這邊租,可以在山的那邊還。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信號,在警告你,你走下來的這段路需要一雙登山鞋,而且下面要附帶釘爪。但他依然沉浸在書的世界裡,這是風光怡人、非常適合慢慢踱步的路線,他就那麼上去。最後大家看這本書的描寫就知道他能回得來是很幸運的事。
一個讀書讀得好的人會犯這樣的錯誤嗎?會的。
我今天很好奇,來聽聽看詹先生跟我們講如何把旅行與讀書這兩件他非常熱愛的事情放在平行的世界、不相干的世界,但中間有一個鑰匙,那個鑰匙是什麼。謝謝。
詹宏志:大家好,我是詹宏志,特別謝謝梁文道兄。
可能各位都讀過《格列佛遊記》,記得小人國、大人國這幾個特別的描述,但我沒打算走那麼遠,只要到第一頁就好,《格列佛遊記》第一頁就稍稍交代了格列佛的來歷。格列佛自己敘述:他的父親從諾丁漢郡來,14歲去了劍橋的艾曼紐學院。這個書是1726年寫的,所描述的格列佛活動時間是1690年代,是17世紀末了。14歲進了劍橋,在劍橋裡讀了三年,覺得經濟有點侷促了,所以就離開了學校。在那個時候,這個大學並沒有入學的標準或者修滿多少學分才能畢業,讀到你覺得夠了、或者讀到沒錢了,就離開,完完全全取決於你學習多少的數量。他讀的時候,心中打定主意學醫,所以他在學校裡學的是生物學、生理學這些學科。離開學校到倫敦貝茨醫生家裡做學徒,這時候是17歲。一做就做了4年,跟著看醫生是怎麼看病、動手術,那時候已經有外科醫生的概念了,有時候要切開肌肉甚至要鋸開一小段腿,這些工作他都要學習。4年後,大體上他覺得這些東西學了一個大概。這時候他已經21歲了,他回到家鄉。按照當時的習俗,一個小孩在外頭學習一段時間回來,幾個長輩包括他的父親、叔叔給了他一個饋贈,就像成年禮那樣。長輩合起來幾個人給了他40英鎊,而且承諾第二年會再給他30英鎊。這個錢我們換算一下會是什麼樣的概念?1720年時,一個英國幫傭在倫敦一年的薪資是10英鎊。所以40英鎊就相當於家裡的幫傭阿姨4年的薪資。他帶這錢去旅行,在別的國家待了一年六個月,然後回到家鄉,他的實習老師貝茨醫生給他推薦,推薦到一個船上,這個船叫燕子號,讓他當船醫。
這是小說一打開,第一頁上半頁所描述的故事。我們所熟悉的《格列佛遊記》,是之後格列佛上了船,遇到暴風雨,被襲擊到岸邊,然後發生了後面的事。前面半頁部分不很引人注目的描述,其實是很典型化的描述,講的是17世紀末一個學習者的歷程。這個歷程、教育的養成過程包含三個段落,第一個是花了三年時間在劍橋大學艾曼紐學院學習,這是他的修業時期;然後是去貝茨醫生家裡做學徒,這是他的學徒時期;拿到長輩饋贈出去旅遊、回來,這是他的漫遊時期。這三個部分加起來就是他的大學教育。這是我們今天畢業旅行的由來,這也是當時學習制度的一個遺蹟。顯然這個社會是把教育的範圍,是把旅行當做教育的總結來看待,當旅行完成時,也就是這個人的教育完成時。
我在《格列佛遊記》裡看到了一個很普通學生的經歷,幾年學院的學習、幾年時間學徒的學習,還有一點點時間(看你得到經濟上的資助有多大)旅行的時期。這個制度不僅限於大學生,即是是職業教育好像也如此。
我不是歐洲中古史的專家,但我從日本的一位著名歐洲中古史學家那裡了解到了一些知識,他叫阿部謹也,我從他的《中世紀星空下》書中得到的知識。他講了中古世紀在歐洲的各種職業的狀態,其中提到一種制度,當時歐洲的工匠組織,叫吉爾特。假設你是自由人,不是領主的佃農,你擁有專業技能,可能住在城裡提供某一種職業服務,比如你是個石匠,專門處理石頭;你是鐵匠或者皮革匠。你是各種專業的人,如果你要在城裡開業和服務,必須是吉爾特的一員,但吉爾特有一個規定——就是一個工匠的養成,沒有學院教育,而是直接做學徒。你做石匠就到石匠家裡,可能一住就是八年、十年,前兩年可能只能做粗活,慢慢地才給你拿工具,教你怎麼做工匠的業務。等到你所有技能學完了,吉爾特有一個制度是你必須離開家,要到別的地方,在別人的屋簷下工作,在別人的屋簷下吃飯,一年之後回來才可以加入吉爾特。
這是當時工匠的職場,要到其他地方、別的職業場所歷練。但工匠的教育跟大學教育不同,大學教育有拉丁文的教育,所以走到哪裡都是通的。在歐洲,走到哪裡都有共同語言。可工匠一走到別的地方,語言就不通,從法國北邊走到日爾曼,語言就不通了,那怎麼跟別人打交道?所以每一個工匠要學一種步伐,一種走路的樣子,所以比如這個工匠是石匠,來到了一個陌生城市,他找到教堂前面的廣場——那是整個村子裡活動的重心——就在那個廣場踱那個步子、走那個步子,當地工匠就認出來這是石匠,然後石匠就會把他帶回家;是鐵匠,鐵匠就會帶回家,就變成別人暫時的僱員,在同一個屋簷下一起工作吃飯。一年後回到家鄉,家鄉的吉爾特就接受他,正式成為自由職業的工作者。
連工匠的教育也是以技能學習做前提,然後用旅行做結束,讓旅行成為教育完結的一部分。這些事對我們今天來說有什麼樣的啟發?我們得要回到一個沒有旅行服務業的時代。旅行是什麼意思?假如我在一個完完全全沒有旅行服務的環境,從北京去杭州,這件事怎麼做到?今天從北京到杭州,意思是可能只買一張機票,從這個機場飛到那個機場,機票上有一個地名,上面寫著杭州,承諾把你帶到杭州。或者你到火車站,手上拿著車票,上面寫著一個目的地,它也承諾把你帶到那個目的地。以現在的社會來說,這是一個信賴的社會,不會說把你帶到鄭州賣掉、然後說這裡是杭州,那個車站不管你坐的是長途巴士、火車、高速鐵路或者飛機,都有承諾,會把你帶到那個地方。但在一個沒有這種服務的時代就不是這樣的,首先要確定北京跟杭州是一個什麼樣的方向上的關係,比如是南邊,就往南走。走的路上會看到牛車、驢車、馬車,也許會上前會問他「大伯,你是往哪兒走,你往南,是到哪兒?可不可以搭一段的車?」我也許會付一點錢,也許只是請求你的幫忙。他載你一程,他只是到市場上賣菜,只有20裡路可以送,那麼你就可以搭車20裡路。之後你可能遇到河流,看到船,你跟人商量能否坐船走。你在路上,如果沒有住宿,你也要想辦法。到了黃昏,覺得天色暗了,看到炊煙,就去敲農家的門,打開門來說這位大娘,我是個路人,是否可以借宿一宿。借人家的柴房、牛棚、馬廄、豬房、雞寮……有一個地方來栖身。如果方便也可以請求別人給你一點吃的東西。你也可能會碰到善心人,大家都同是天涯淪落人,他就會接待你,給你一頓飯吃,讓你住進去。當然也不是不可能會發生《烏盆記》這樣的故事,住進去,就沒有再回來,淪為一隻烏盆。一天一天不斷地走,直到有一天你問路人時,杭州怎麼走?那個人瞪你一眼說這就是杭州。那麼你就到了杭州。
如果旅行條件是這個模樣,你就會知道旅行是多麼嚴重的事,意思是等於要把你對世界的全部了解拿來對付可能有的種種實驗跟考驗,才能完成這麼一件事。旅行的意思是把你拉開了,使你離開了你熟悉的支撐系統,你必須想辦法在陌生困境裡活動,如果你能活著回來,就證明你過去的所有教育已經全部內化在裡面了,要有一個本事,即使是這麼陌生的環境,你仍然有能力解決所有的問題,這樣這個人基本已經完全成熟、獨立自主了,能做所有的事。「讀萬卷書,行萬裡路」,這兩件事等同起來,都可以看成是教育的最高境界或者最高的自我追求。
旅行的目的既然是脫離原來熟悉的系統,去跟這個陌生世界奮鬥,那一個充滿保護跟照顧的旅行就失去了原意。
坐飛機來到一個地方,飛機幾乎是一個跟旅行背反的概念,因為它完全沒有過程,睜開眼睛是北京,離開北京是杭州了,完全沒有任何歷程。不過你閉上眼睛是北京,睜開眼睛是倫敦,然後有一個巴士在接你,有一群人、有一個講你的語言的地陪帶著你出發,沿路告訴你,左邊的房子建於哪一年,右邊的建築又是什麼。來到一個地方說這邊有一個景點,咱們下來,左邊可以拍照,右邊可以上車。過一會兒來到一個中國餐廳,有五菜一湯,沒有困難,不會考驗你味覺的適應問題。到了晚上去了旅館,儘管是異鄉的旅館,但房間全世界都一樣,有床、有梳妝檯、有浴室、淋浴、浴缸、抽水馬桶,全世界旅館一樣,不需要適應,每一個房間就算裝潢、長相不同,但基本構造是一樣的。第二天你繼續趕路。在這種保護行為下,每個人都沒有真正跟他的目的地有身體接觸,所以只好把旅行轉換成視覺,我怎麼樣能夠知道我來到了倫敦,最後可能要找出辨識倫敦的符號,比如倫敦塔、塔橋。或者到巴黎,總得讓我看到巴黎鐵塔,這才讓我覺得的確是站在了巴黎。本來旅行的身體體驗轉變成了地標目擊。地標目擊也不夠,沒有辦法把經驗帶回去,怎麼跟我的朋友說我站在巴黎的街頭,看著巴黎鐵塔熱淚盈眶, 我怎麼說這個話呢?我說不只看到了巴黎鐵塔,而是要反過來拍一個自拍,回去才有辦法有證明,一個是證明我自己在巴黎,有我眼睛看到的符號;回家也要證明,得留影為記。
如果旅行缺少了跟目的地的摩擦,最後只好全部符號化,經驗符號化,經驗的記錄必須符號化,不然就不可能在巴黎小酒館的一角拍一張照告訴人家這是巴黎,對自己無法證明,對別人也無法證明,這個經驗淺薄到你也無法辨認。所以有一個有名的笑話,如果一個團去七天五國的旅行,早上起來吃飯,有一個團員說我們今天到底在哪兒?另外一個人把行程表拿出來說,如果今天是禮拜二,那我們就在比利時。沒有真正跟比利時摩擦的經驗,你的經驗用行程來記錄了、用符號記錄的。
這個充滿服務跟照顧的旅行,我半玩笑說是太空衣式的旅行,太空人穿著太空衣來到月球,這是了不起的事,但從某個角度看,他並沒有五感並用的體驗月球,因為他的身體無法承受這個經驗,所以是穿著一層地球去了,衣服裡壓力、空氣成分、溼度都跟地球相似,他來到了異地,但帶了一層家鄉來。完完全全的團進團出的旅行有這樣的意思,是穿著家鄉太空衣去的,耳朵聽到的是自己熟悉的普通話,吃到的是自己熟悉的飲食,所有經驗都不需要與跟當地的差異性為伍,不需要克服這個困難。當照顧愈多時,旅行的原始意義——折磨意義就愈少了。所以花錢買到的教育相對是較少的。這是一個提醒,這永遠是一個新的平衡感。
旅行作為一個自我教育,作為一個自我改良的工具,本來目的是讓你有愈多的不確定、艱難、琢磨,它的效果愈好。但今天的旅行有另外一面,是希望得到更多的舒適、更多的照顧,所以有愈來愈強大的旅行工業,全球性工業的保護。這兩者是一個對抗的概念。Travel這個詞從拉丁文來的,原來是一個刑具,把人像十字架一樣釘在那裡的一個刑具。所以旅行本來有折磨的意思,後來travel變成tour,tour是圓規的意思,原來屬於希臘文。所以「tour」是繞了一個大圈,是繞了一個大圓圈的意思。這兩個彼此有一點點對抗的概念,一個是舒適,一個是折磨。折磨站在教育這邊,舒適站在休閒那邊,今天旅行帶給我們很新的考驗是:我們怎麼在當中找到一個平衡,就是別太痛苦,也別太舒服。
在西方教育裡——我原來在歐洲跟eBay歐洲區的總經理一起吃晚飯,他是一個荷蘭人,他說他在1977、1978年到中國旅行,而且到湖南鄉下,他說他每到一個地方,去的地方村民都把他圍起來,村民沒有看到這種生物。我說你怎麼去那個地方?他說我是荷蘭人,荷蘭人就是那種把地圖打開來,專門去朋友沒去的地方旅行。今天歐美很多大學生出國旅行,強調的是用一點點錢想辦法撐愈久愈好。假如我有500塊美金去泰國旅行,如果講究舒適的話,兩天就用完了。節省一點可以支撐一個禮拜。如果你是艱苦旅行的人,你就得想辦法,500塊美金能夠讓我在泰國待三個月嗎?我能最後還找到工作或者換一點東西可以撐半年嗎?撐得愈久的人是在旅行上收穫愈多的人。這個還保有一點點旅行作為教育的成果。
在旅行這件事上,咱們華人是後進者,因為我們從前很窮,現在才買得起機票可以出去旅行,但是我們並沒有聽說過:旅行作為教育成果的意義。雖然每個階段學校畢業時有畢業旅行,但不知道畢業旅行原來是那個樣子,現在畢業旅行最怕出事,老師都會照顧得很好。這不是旅行的原意,旅行的原意是把你遺棄在某個地方,要你活著回來。
我大概是有感於旅行的意義在我們的生活裡不明朗,我很擔心不小心就用舒適、用金錢來代替本來旅行裡隱藏的折磨跟教育。那個收穫,原來是建立折騰上面的,是建立在跟那一個異鄉的摩擦力來的。我希望能夠有一點點混合,但仍然不可避免地必須坐一趟完全沒有過程的飛機,這是沒有辦法的,某些時候也要去住千篇一律的旅館。現在不一樣,不過現在因為有airbnb,所以也可以住到很不一樣的地方,不然你要努力尋找。比如我第一次去峇里島旅行,我特別想知道一塊半美金的旅館是什麼樣的,那一定跟200塊、300塊錢的旅館完全是不一樣的地方,你會知道真正峇里島人的生活方式,因為每一個人的浴室有一個水池,舀水池裡的冷水洗澡,那個才是當地人生活中正常的東西,但進旅館你是看不到的。如果給自己一點點機會和那個社會比較樸素地面對面相遇,你才有機會變成別人生活的一部分,或者偷偷嘗到別人的生活,這是我對旅行的自我期許。
我的旅行目的就是短暫脫離我自己,脫離我的家鄉、我的社會、我所熟悉的體系,希望能夠短暫的變成另外一個人,雖然我不見得完全融入別人,不過離開自己也已經夠好,讓我有機會窺見或者接近別人的生活,或者活在別人的生活裡,如果有這樣的短暫機會,我就覺得自己很有收穫。
我用這個角度想的時候,特別感覺到這跟閱讀特別相像,一個人生下來父母親沒得選,家鄉不能選、祖國不能選,這是生下來就決定的。連時間也不能選,如果說我對現在的生活特別不感興趣,五四時期來北大上學可能更符合我的期待,但你生下來就是85後、90後、95後,完全沒法選擇。你的生命一生下來,這些東西已經決定了,你就過這樣的一個生活。但如果我因為讀書的緣故,讀的是另外一個人生活,那本書是那一個人用了35年生命累積出來的東西,我就有機會進到那個人生裡,把他的身體取代了,把自己裝進去,至少在讀書的那幾個鐘頭之裡,我仿佛就是那個作者,他的生活、經驗、一生的思考變成我的思考。讀到一本書,就置換了一個人生。
讀書看起來像是虛擬實景,旅行像是角色扮演,讀書跟旅行是我最能想像的擴充人生的方法。這個代價也並不困難。特別是看書,代價顯然是不貴的,36 塊錢買一個人生;旅行貴一點。從其他親身的經歷人生看起來,旅行的價值也不貴。在這樣的背景下,我有機會在旅行時給自己一點點機會,不要只享受安全旅遊的服務,而是要有一點點跟當地糾纏的經驗,我把其中特別有感觸的經驗寫下來,變成今天我提供給朋友的一本書(即《旅行與讀書》)。
梁文道:今天看歷史書很容易會忘記,以前很多做學問的人本身都是旅行家,尤其是做歷史學的人。比如西方的史學之父希羅多德整本歷史上基本上是一本遊記。相對的,中國史學裡跟希羅多德常常並舉比較的是司馬遷,我們常常忘記一點,司馬遷一定也是個旅行家,因為他自己說過他很多材料是他去不同地方,找到不同地方的故老,跟他們打聽故事得回來的。但中國一般談司馬遷時常常不太去談他是旅行家的這一點,相關記載比較少,相關論述也比較罕見。所以去不同地方旅行,你做學問、做研究,那個「學」是貫徹身心、從頭到尾的學,這裡面包含一個人沉浸在另外一個狀態。
真正符合我們剛才講古典意義的旅行及修學的旅行,今天我們講到的這還不是驢友式的旅行方式,而是留學。最近幾年我發現一個很奇特的現象,就是我們的留學本來是把你丟掉完全不一樣的環境,到陌生的城鎮,透過廣場走一走特殊的步伐,等著人家把你認領回家。現在不是,現在留學很舒服,今天已經比較少聽到留學時要打工養活自己的狀態,因為大家的成績很優秀,都有獎學金。今天中國留學生群體非常龐大,所以到海外之後幾乎能夠組成一個自己的殖民地,完全不用跟當地同學有任何生活上面的交流。吃飯的時候保證桌上會有老乾媽。所以我最近發現一個很奇特的現象,我好幾次在國外的西餐廳看到我們中國年輕人,發現他們在當地待了頗長時間,但整個吃飯過程完全不是當地人的吃飯狀態,用刀叉的方法、吃麵包的方法都很中國。留學應該是把你丟在那裡變成那裡的人,不是說從此變成老外,而是更有彈性,在你身上多了一種生活方式,一種技能,相當於利瑪竇來到中國會說中文一樣。
後來我慢慢醒悟到一點,很有可能是因為今天我們國家太大了。這是我的一個大膽猜測,中國是一個大國,大國跟小國不一樣。大國的人太容易覺得世界都該是這樣,就該是我這套方法。有些人會覺得是不是有些遊客故意藐視別人,這不完全是故意,而是一種慣性,你失去了彈性,因為你生活當中一直有經驗衝擊你。
所以我覺得讀書也好、旅行也好為什麼對我們很重要,特別是對今天的中國人很重要,這是因為它能夠刺激我們,給我們一種我們生活之中原本可能不具備的一種彈性刺激。
提問:您剛才提到「讀萬卷書,行萬裡路」是中國傳統文人的理想所在,也是他們的一種情懷。其實這樣的理想很豐滿,但是現實很骨感,在中國,目前大陸有很多現實問題,比如房價扼殺了年輕人的理想,怎麼在現實的骨感中找到理想或者情懷,您作為一個過來人有什麼建議?
第二個問題是,您做過電影、唱片,寫過書,還是一個行者、旅遊家,想問一下您是怎麼做到如此精彩的跨界的?
詹宏志:這兩個提問都挺困難的,特別是第一個,不僅是中國的年輕人,全世界都遇到這個困難,特別是最近兩年全世界對自由貿易一個有嚴重的質疑,甚至可以把川普的當選跟英國脫歐當成這種心理狀態的一環。經濟發展的成果並不是平均地為所有人所享有,而是造就了一部分有財富的人,卻變成了多數人的生活壓力。
看看美國大選投票的地圖,大西洋岸、太平洋岸是投給民主黨人,中間一大片土地是投給川普的人。對沒有享受到世界自由貿易成果的老百姓來說,自由貿易意味著我的工作將會跑到中國去,我不是一個獲益者,所以我不支持,跟我沒有關係。我不能想像因為這個緣故世界把自由貿易停下來而去做一種新的保護主義,這是不容易的。
如果說蘋果手機不在中國做了,全回美國,我不相信這個事做得到,如果做到,美國人會比現在苦很多。所以短期內我不能想像我有一種能力或者有一種意見可以看出這個事有什麼答案,比如《21世紀資本論》裡提到處方,把年度的個人所得最高提到80%的所得稅,2%以上的資產稅,只有這樣才能解決所得分配的不均。可這樣的手段如果不是全世界所有的國家一起做,就會引起資產大逃亡。
今天的年輕人中,也不是只被房價跟物價逼著跑,我不認為是這樣。因為房價是可以鄙視的,如果你不要房子,這件事就不會到這個地步。如果每個人寧願離婚也都要一套房子,這個房價當然就攔不住了,因為你對資產有一個迷信,這個迷信跟前面的經驗有關,其他的資產都不可信。如果要想生活過得好一點,甚至可以為臺灣今天某些年輕人做的選擇做一點辯護。我看到現在臺灣大企業家批評臺灣年輕人不追求、怕競爭、沒有狼性,他們只有「小確幸」。我覺得這樣想是小看了這群年輕人。
「小確幸」的意思是不要主流價值,不要變成郭臺銘那種大企業家的價值,回到家鄉、開一個小店,把我的力氣全放在照顧自己家鄉的老人小孩上,重新把當地地方的文史工作做起來等等,我覺得這不是「小確幸」三個字就可以解釋的,而是有著跟現有主流價值要更多錢、要更快經濟發展對抗的想法,每一個「小確幸」裡隱藏著一個「小革命」。如果下定決心不追尋、遵從這個主流價值,這個社會就有一個新的多元機會出來。房價上漲確實很厲害,但這只是在大城市裡,鄉村因為人口流出,房價是往下跌的,這些人回到家鄉去,不只是做過去傳統的工作,而是把傳統的工作賦予意義,比如做農產品種柳丁,可以做到完全沒有農藥,是一種新概念,把它變得有尊嚴、有價值。所以這一類自我追尋,我覺得是對今天經濟情境的一個最大反抗,這件事對臺灣意義重大。
這件事在臺灣如此,我在北歐、英國、日本等每個地方都看到出現了這樣的年輕人,不要讓社會只剩下一個價值,大家都一起去,每個人都變成馬雲。要有人站出來說說我的選擇不是那樣,不是說我因為沒做到那樣。
第二個問題,您說我跨界,這我有點慚愧,我的履歷讓我看起來多樣多色,其實這反映了我的生涯坎坷,不是反映了我的能力,是反映了我的確碰到這麼多問題。
我會跑去做唱片的原因是因為我在出版社不得意,我失業,暫時願意收留我的只有唱片公司,所以我跑去唱片公司。我跑去做電影不是因為我有多大本事,也不是因為我有個導演朋友是大師,如果當初我知道他們是大師,我也不會參加這個工作,當時會參加這些導演朋友的工作,正是因為他們是潦倒的朋友,我比他好一點,因為我有一份穩定的薪水,所以他們下了班來我家吃飯這是應該的,他們沒錢。
有一次香港導演許鞍華被一個信用卡公司找去做廣告,做信用卡的代言人。許鞍華告訴他說我從來沒有辦法申請到一張信用卡,沒有一次申請成功,因為她沒有固定的工作和收入,她是沒有信用卡的。當時的朋友不是我們今天認識的侯孝賢、楊德昌,是當時還在奮鬥中的侯孝賢、楊德昌。現在大家看到很多重要的工作都有我的參與,這個臺灣新電影宣言也是你起草的,但我做的不要緊的事多得多,為什麼我做這樣的事?因為我是個古時候的人,古時候的人士,如果朋友有困難就得幹,有人敲門就得做,因為他們有困難。那時我旁邊的人也是這樣的,所以那是一個天真的時期。臺灣80年代新電影的氣氛在今天要複製很難,因為今天大家都懂太多事了。
今天看到了做這個事會變成侯孝賢,大家心裡會有很多算計,要做到當年那樣,《悲情城市》我不只是做監製和籌資者,各位在裡面也會看到我的演出,這也沒有別的原因,是因為我們是不要錢的,只要我、吳念真、張大春都跑去演,這個電影就省了很多錢,起碼找臨時演員都要幾個便當幾百塊錢,我們去,連這個都省下了。所以實際上這些東西都來自於,我們當時所處的是一個沒有能力計算的時代,所以要創造一個新的文藝復興的氛圍,從我的角度來看也不難,是一群傻瓜在一起毫無心機,不知道未來,也不知道他們能成就什麼事情,只是覺得傻傻地做。
所以,我做很多事是因為遇到很多情境,這些情境一再逼迫,我從來沒有喜歡過電影工作,我是喜歡我的朋友,我作為他們的朋友,不能忍受他們坐困愁城,我會覺得難過。我也不是能做多少事的人,但能幫一點忙,所以我就參加一點工作。今天回頭看,我是沾光了,我是超過了我應得的名譽。
所以這個參與很多工作的第一個原因是困難朋友太多,生活情境不穩定,在某一個行業上沒有辦法安居樂業,我不是不想安居樂業,是有一種緣故沒有辦法讓我和我的老闆再一起做下去了,所以我必須常常轉業。但是一道過程中得適應新東西,所以需要一點點快速的學習。
我的方法是:第一,要不害怕,這件事也不是很困難,因為我是個鄉下人,我常常強調這件事是因為那是我生命的基調,我從鄉下到城裡來,我本來就是個土包子,很多事我不知道。所以有一些事,別人都會我不會,我硬著頭皮去做的。一開始到臺北我連打電話都不會,但我很難跟上司說我不會打電話,所以我得要用電話,但心裡很著急,因為老覺得我聽不清楚對方的話,老覺得看不到對方的臉,我也不太弄得清楚他的意思,所以我變得比任何人都勤勞,只要有了作者打電話給我,我就說我來你們家,因為我害怕他在電話裡給我講很多事,我很勤勞,所有作者被我的勤勞感動,因為每次都親自到家裡來。但這硬著頭皮,這事也就過了。既然我每件事都硬著頭皮,所以再難的事不過是那個鄉下土包子來臺北的再一次演出。
第二,我還有一個能力,這個當然很多北大的學生都會的。我還蠻會讀書,我會讀書的第一個意思是我會找書,我總有一個感覺是說我不要害怕一件事,這件事一定有人有經驗,而且一定會寫出來的,所以我去找找看有沒有人寫過這件事。如果能夠看到一個人說過這個話,我就不是一個冒險者,而是一個追隨者,就是有前例可循。
或者我可以替換例子,我用類比的方法,比如這個事情跟那個事情很像,工作方法就可以用,我幾乎把所有行業都當出版業來做,因為那是我會做的事,我會做編輯工作,所以把所有行業當成編輯工作來看。最後加上幸運,我的運氣讓我在某幾個工作上看起來並沒有完全失手。我也在很多工作上失手過,只有一兩個比較大的失敗是有紀錄的,比如《明日報》,大部分失敗沒有人記,現在大家都說你的豐功偉業,不太會說你做錯的那些事。所以看起來人生是打機率的概念,每做10次有3次成功,大家會原諒你7次的錯誤,如果大家更願意聽我7次的錯誤是什麼,未來有機會我會慢慢說。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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