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人只所以叫做狂人,是他的思維不同於常人。說他狂,也不狂,只不過「三十多年不見」而已,往下讀,感覺狂人與「村人」們並非是三十多年不見,狂人只因為說三十多年不見,就是因為他的思維出現了「狂人」的跡象,狂人的跡象是什麼呢?那就是常年的「黑暗」所致,現在,總算能夠品味出自己所處的黑暗了。因為「今天見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發昏。」這其實就是狂人開始覺醒的一種表現。
倘若狂人繼續在這種黑暗中走下去,遲早會成為一個吃人的人。
雖然狂人在覺醒,可在黑暗中呆得久了,這種覺醒卻只會給他帶來一些恐懼。「今天全沒月光,我知道不妙。」而恐懼其實就是沒有「月光」,沒有一絲一點的星星之火。在這種情況下,當然,看誰都是可憎的。況且,「趙貴翁的眼色便怪,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對於那些覺醒的人,「趙貴翁」這幫頑固的守舊派們,想當然地感覺他們與這個社會格格不入,也就是這個社會上的狂人。圍在趙貴翁身邊「還有七八個人,交頭接耳的議論我,」,面對即將要覺醒的人,以趙貴翁為首的貴族們,與狂人之間的距離從此拉開了。
既然是狂人,怎麼可能會怕「趙貴翁」們呢?然而,讓人意想不到的是,一幫小孩子也在背後議論狂人,那「情色」跟趙貴翁們一模一樣,這就讓狂人疑惑了,狂人想問小孩子們,究竟為什麼跟狂人跟有仇似的,孩子們哪管得了狂人的要求,轟地跑掉了。
狂人感覺到了自己孤立的地位,從此,狂人開始發狂了,「我」(我即狂人,後同)感覺「我」跟所有的人,都有仇似的,的確是有仇,一個覺醒的人,跟那些守舊的人,這矛盾或許就不可逆轉。這種不可調和的矛盾,狂人也會自找原因的,我連忙絞盡腦汁地想,終於想起了多少年以前,踹翻了古久先生的流水簿子,惹得古久先生不高興。這大概是我在這個社會上的唯一一次反抗,似乎也惹怒了趙貴翁們了。
當然,我對這個黑暗社會的抗爭,總會惹得那些上層的人物的不滿。得罪了上流社會的某個人,就會得罪了整個上流社會。這樣看來,趙貴翁跟古久先生應該是一個戰線上的同類人罷了。
所以說,我惹怒了古久先生,等於惹怒了趙貴翁們。我感覺趙貴翁們要對我進行報復了。可是,即使我跟趙貴翁、古久先生有仇,那麼,我跟那幫小孩子有什麼仇呢?他們竟然也象趙貴翁們一樣對待我?「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跟趙貴翁們沒有二樣,我實在感覺納悶,跟古久先生的仇的時候,這幫孩子還沒有出生呢?這種仇恨,大概是從娘胎裡帶下來的。
這樣以來,我真得很害怕,晚上睡不著,對這種矛盾必須要弄個水落石出的。
趙貴翁身邊的那七八個人,大概也都是受過欺壓的,令人奇怪的是,這些人中,還有母親要咬自己兒子的,雖然她想咬自己的兒子,可眼睛卻死盯著我,讓人恐懼。即使是這幫人,也一副青面獠牙的樣子,嘲笑著我。幸好陳老五把我拉進了家門。
然而,家裡的人也都不認識我了,他們的表情跟那七八個人一樣,猛然想起,前幾天,佃戶對大哥說,有一個村子,幾個人把一個惡人打死了,挖出了他的心肝,用油煎炒了吃。這事我剛插了一句話,佃戶跟大哥便瞪我的眼,這眼神,怎麼跟外面的那幫人一個眼神呢?頓時,我感覺毛骨悚然,「他們會吃人,就未必不會吃我。」
我的腦子雖然狂妄,卻從這種不理智中找出了一種規律性的東西。這世上除了我,那些人都沉瀣一氣,通過對這些人的分析,了解,我終於找出了一條規律,人是會吃人的。
像這種吃人的事情,古之就有。明時,人們就把抗清的將軍袁崇煥當成敵人一樣,當袁崇煥被皇帝千刀萬剮之時,他的肉被一條條地變賣給老百姓,吃進了他們的肚子裡。
當然,袁崇煥的身體是真的讓人吃了,還有一種吃,倒是更為可怕。
我翻動著歷史,沒有年代的歷史上,「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睡不著,終於從這歷史中體悟出了「吃人」這兩個字。
我驚詫這種新發現,而恰恰就是這種新發現,讓我重新回到了恐怖之中。他們不僅要吃別人,「我也是人,他們想要吃我了。」這是我的結論,也是對這個社會的結論。
睡了一覺醒來,陳老五送魚來,「這魚的眼睛,白而且硬,張著嘴,同那一夥想吃人的人一樣,」吃了幾筷子,「滑溜溜的不知是魚還是人,」於是,我不敢吃這魚了,從內心講,我感覺到了這尾魚是陳老五送來的糖衣炮彈,如果我吃了,我也會成為吃人的人了,所以,這魚我不能吃。
覺醒的過程是艱難的,沒想到的是,我在黑暗中呆久了,覺醒卻經歷了太多的生命危險。當我看到大哥引來的一位老頭子,面露兇光,這麼兇的一個老者,原來是大哥讓他來給我診病的,真不知道,究竟是我病了,還是這幫人病了。感覺應該是大哥這幫人一直病著,這老頭子也該是他的幫兇了,幫著大哥,將來還好弄些肉吃。於是,我伸出拳頭,對老頭子進行示威,老頭子只好說:「不要亂想,靜靜地養幾天,就好了。」原來,他們也怕我。
不對,他們一幫子人,幹嗎非要怕我呢?大概是將我養肥了,自然會多吃。又想吃人,又要鬼鬼祟祟,真得非常可笑。突然,我大笑起來,他們卻被我突如其來的笑聲給鎮住了。
然而,他們是不會退卻的,「我越有勇氣,他們便越想吃我,」老頭子出門對大哥的一句話,「趕緊吃吧。」我一下子明白了,「合夥吃我的人,便是我的哥哥。」
這時,我發出一種怒吼:「吃人的是我哥!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魯迅沒有用匕首、投槍,而他的每一個文字,似乎就是刺向黑暗的匕首、投槍,把整個社會都刺疼了,讀者已經聞到了血腥的味道。
俗話說得好,近墨者黑。我的這一段經歷,活脫脫把親情,包括大哥被這個社會汙染的過程用曲筆深刻地揭露出來了,把每個人的心靈都用手術刀,一點點地割出來讓讀者來看。
「大哥」們的吃人,並非是真正意義上的「吃人」,而是精神上的吃人罷了。難道不是嗎,封建的枷鎖,不僅是肉體上的,還會有精神上的,突破肉體上的枷鎖易,突破精神上的枷鎖難。
「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趙家的狗又叫起來了。」我分明感覺到了,幫兇太多,吃人的人太多,而趙家的狗似乎為吃人者吹響了衝鋒號。
我意識到,直接殺人,大哥們是不會這樣做的,怕惹上殺人的惡名,最好的方法是「解下腰帶,掛在梁上,自己緊緊勒死;他們沒有殺人的罪名,又償了心願。」
我開始詛咒吃人的人,包括我大哥。而且還要勸轉吃人的人棄惡從善,也先從大哥下手。
我的覺醒還在持續著,腦子裡開始有所行動了。
恰好這時來了一個年青人,我感覺年青人沒有吃人的經驗,大概比起趙貴翁、我大哥來,要好一些。我便問他吃人的事情,他便百般抵賴,我只好對他說:「沒有的事?狼子村現吃,還有書上都寫著,通紅嶄新!」他便變了臉,鐵一般青,睜著眼說,「有許多的,這是從來如此……」「從來如此,便對麼?」
從來如此,便對麼?看上去是對這個年青人的質問,其實,這是對整個黑暗社會的質問,而我們身邊的每一個人,包括轉在趙貴翁跟前的,以及離趙貴翁還遠的人的一種提醒:這社會黑暗了這麼些年,真的就應該「從來如此麼」?
在我的心目中,這黑暗的社會,是應該到了改變它的時候了。
我直跳起來,正要跟他辯個究竟,張開眼,這人便不見了。對我來說,這是最為可怕的一件事,無論我多麼地有理,他們始終不會聽進耳朵裡,這也是這個社會黑暗的根源所在。
魯迅已經挖到了這個社會黑暗的根本,在這個基礎上,魯迅停止他的挖掘工作,對黑暗的思想繼續開挖。
「他的年紀,比我大哥小得遠,居然也是一夥;這一定是他娘老子先教的。」一句話,一針見血,我們身邊許許多多的如年青人一般的人,甚至比年青人還要小的人,他們在娘胎裡便有了「從來如此」的思想,根深蒂固,而這種思想,如果不經歷過腥風血雨的手術,卻是難以撼動。
魯迅挖到這裡,仍然還是深挖,「還怕已經教給他兒子了;所以連小孩子,也都惡狠狠的看我。」
最為可怕的是,這種「從來如此」的思想,還在一代傳一代地持續著,這樣以來,黑暗什麼時候能夠到來呢?
導致這種惡果的,只有「自己想吃人,又怕被別人吃了,都用著疑心極深的眼光,面面相覷……」
文章讀至此,已經是鮮血淋漓,不容卒讀了。
接下來,我會做什麼呢?只有先從大哥開始,改變大哥的思想,畢竟大哥是我的親大哥,血濃於水。
把吃人的惡果講給大哥聽,希望大哥能夠改變過去那種思維,改過更新,走向光明。然而,我感覺大哥是吃人的人,而大哥也把我當成吃人的人。具有固定思維的大哥,「只是冷笑,隨後眼光便兇狠起來,一到說破他們的隱情,那就滿臉都變成青色了。」況且「大門外立著一伙人,趙貴翁和他的狗,也在裡面,」似乎都在給大哥撐腰鼓氣,「有的看不見面貌,似乎用布蒙著,有的仍舊青面獠牙,抿著嘴笑。我認識他們是一夥的,都是吃人的人。」可見,在這些人面前,我實在太過於身單影只了。
看到這一幕,我似乎沒有多少希望了,然而,我卻知道,他們的心思也不一樣,「一種是以為從來如此,應該吃的;一種是知道不該吃,可是仍然要吃,又怕別人說破他,所以聽了我的話,越發氣憤不過,可是抿嘴冷笑。」而我的希望,就在這些人裡面。
當聽到大哥的一聲叫,「都出去,瘋子有什麼好看!」瘋子,這就是我在大哥眼睛裡的形象,也是我在這些吃人者心目中的形象。
我突然悟出,這是他們吃人的又一個理由,給我罩上一個名號,「將來吃了,不但太平無事,怕還會有人見情。」多麼狠毒的吃人者!
這時,陳老五雖然按住了我的嘴,我還是警告眾人道,「你們要不改,自己也會吃盡,即使生得多,也會給真的人除滅了,同獵人打完狼子一樣!——同蟲子一樣!」
其實,這也就是黑暗的最終結果。我看到了,而這些人卻仍然沉浸其中不知所味,似乎仍然在享受著那種溫水煮青蛙的快樂之中。
我被陳老五按住動彈不得,我還是大聲吶喊:「你們立刻改了,從真心改起!你們要曉得將來是容不得吃人的人……」我不僅看到了今天,而且看到了未來,那個沒有人吃人的社會,離我們已經不遠了。
我成了瘋子,雖然吃著飯,卻想起了先前的事情來。我竟然有了新的發現,我發現我自己就是曾經吃過他妹子的惡人,當然,這惡人也包括大哥和母親。可見,這種「吃人」,已經滲透在我們每一個家庭之中不可自拔了。
當然,這吃人不僅只在我們家見到過,大概天下所有的家庭裡面都會有吃人的事情。可見,這個「從來如此」不僅害了我們,也害了普天之下所有的人。
為了阻止這場惡夢不再持續,我最終發出拯救世界的吶喊:救救孩子……
如果連孩子們都不能拯救,那麼,後面的路還會怎麼走?
讀至此,深深感受到,魯迅的刀子的確鋒利無比,直割得人鮮血淋漓,而這恰恰是一場大手術,它不是救人生命,它是救人靈魂的。
《狂人日記》,倘是沒有讀過十遍二十遍的,大概讀不透裡面的內容,狂人從開始的覺醒,由恐懼到覺醒到抗爭,一路走來,終於還是看到了眼前的光明。《狂人日記》艱澀難懂,就像一劑良方,喝起來苦不堪言,喝得多了,就會大徹大悟。
《狂人日記》是一篇抨擊、討伐封建思想尖銳的檄文,是匕首,是投槍,用文字的匕首、投槍,把似乎美麗的封建外衣剝得乾乾淨淨,把醜陋公示於眾人,果然是一篇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