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邊巍(採訪 & 編寫)
薛寶琨 (被採訪人)
薛寶琨:民間文藝有兩個概念:一個是相對於作家文藝而言,由老百姓集體創作、集體加工、集體流傳、集體保存的民間藝術樣式;其次,民間文藝不表示主流意識,它代表社會的下層,表達老百姓的意願和想法。建國以前的相聲就處於這樣的定位。
建國以後,由於相聲演員和所有的文藝工作者都算知識分子,地位大大提高,在全世界也只有中國如此,相聲也開始了為政治服務的歷史。以建國為時間點,相聲被分為傳統相聲和新相聲。簡單地說,天津的馬三立是傳統相聲的代表人物。雖然他在建國以後也說了很多新相聲,但是他基本還是按照傳統相聲的思維、格調和習慣的方式去表達,其坐標還在傳統上。北京的侯寶林雖然傳統相聲根底也很好,但他是新相聲的代表人物,所謂新相聲,就是為新社會服務,成為所謂的團結人民、教育人民、打擊敵人、消滅敵人的武器。侯寶林所代表的新相聲是新時期的反映,也並沒有什麼問題。
1958年出現了以馬季為代表的歌頌相聲,歌頌美好新生活,這也沒有任何問題,但問題出在它歌頌的對象上。1958年大躍進總路線,社會盛行浮誇風,極左泛濫。而在1957年的反右派運動中,凡是在相聲中進行諷刺的人多少都受到衝擊,天津的相聲作家何遲先生成了右派,馬三立因為說了他寫的相聲,也成了右派。相聲是歌頌還是諷刺,成為一個政治態度和立場的問題。所以,大家就很自然地避難而趨易。相聲從開始歌頌新生活,到後來歌頌口號,歌頌浮誇的虛假的東西。我認為,歌頌推展了相聲的功能和作用,強化了相聲反映生活的能力,增加了相聲藝術的色調。但是歌頌相聲中存在著對虛假和浮誇的歌頌,這是最大的問題,因為浮誇就是失去真實,而面對真實的世界,則是相聲的根本。
記者:有了新相聲以後,是不是建國前的傳統相聲就戛然而止了?
薛寶琨:並非如此,傳統相聲是一點一點地被淡化,一點一點地被否定,一點一點地被取消。侯寶林被稱為新相聲的代表人物,他去掉了相聲裡那些髒話和賤話,開創了相聲的清新之氣。他的新相聲裡面也有很多傳統的內容。1961年,劉少奇提出「八字方針」——「調整、鞏固、充實、提高」,現在看來是對「左」的偏向的匡正。相聲界開始承認傳統、搶救傳統,因為老藝人快死了,老段子都被淡忘了。但是傳統還是政治,一個藝術團體演相聲實行三三制,三分之一現代的,三分之一傳統的,三分之一是娛樂性的。侯寶林所在的中央廣播文工團的老藝人發揮了很大的作用,搶救了四大本傳統相聲,當時瀋陽、天津都有傳統相聲。
但究竟什麼是傳統相聲,到現在為止,也沒有一個說法。這個行當基本延續傳統的東西,經常有低級、下流、小市民的東西。其實,傳統是在變化和更新的,能夠留下來的一定是傳統中最有生命力的東西。傳統就像活水,個別格調不高的相聲是社會的產物,那和傳統相聲的文化精神是兩回事。
記者:您所理解的相聲的傳統是什麼?
薛寶琨:它是體現在傳統相聲中的文化精神,是以諷刺為主,以反映現實生活為主。而這種諷刺是中國傳統文化中「溫柔敦厚」的一種形式。第一,這種諷刺是善意而包容的;這種諷刺是洗臉不是殺頭,是人掉下去以後援他一手拉他一把,而不是落井下石。在傳統的道德和傳統的美學的指引下,傳統的諷刺不揭發人的隱私,不涉及男女之私的。第二,傳統相聲諷刺的是醜而不是惡。惡是什麼?大奸大壞,大奸大壞的東西只能用證據的批判和悲劇的控訴。笑的藝術裡邊必須有醜的東西,但它不是那麼嚴重,這個醜是什麼?傳統相聲區別得非常清楚,人類共同的通病,你有,我也有,中國有,外國也有,自私、虛偽、貪婪、麻木、僵硬等等。這些毛病是與生俱來,甚至是遺傳下來,或者是當時的社會情景所致,而諷刺就是一面鏡子。
記者:建國以後的新相聲除了歌頌也有諷刺。
薛寶琨:但是建國以後的諷刺是在階級鬥爭的指導下進行的。魯迅先生的諷刺是匕首和投槍,但相聲的諷刺是笑的藝術,不是迅雷不是閃電,不是砸爛偶像、掀掉宴席、踩碎花環,不是你死我活的大批判,它更應該是溫和的。諷的含義就是善意的規勸,對敵人就可以胡說八道嗎?置之死地而後快嗎?諷刺的東西必須是可笑的。凡是可笑之人,必有可愛之處,這個人很可笑,很僵硬,那麼他很單純,他很自私,他很珍惜東西,是不是這樣子的?還有一句話,凡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這人看著可憐兮兮,但就是不爭氣,因此又很可恨。所以傳統相聲的諷刺十分注意人物性格的辯證聯繫。
記者:文革以後是相聲的相對繁榮時期。我作為70後生人所熟悉的都是文革以後的相聲演員和段子。這一時期的相聲也並不是傳統相聲,但它依然得到了人們的喜愛。
薛寶琨:打倒「四人幫」以後,相聲恢復了現實主義傳統,確實是有勇氣,也有智慧,但是政治的宣洩代替了藝術的抒情,還不是藝術的。到市場經濟時代,當批判諷刺以前的生活時可以無所顧忌,但是觸及到當下,相聲現實主義的風格顯得非常鈍化,為什麼?這是中國這些年流行的影射哲學、讖緯之學的後果,這種風氣一直存在。編播部門的負責人謹小慎微,層層加碼,將一個很細微的東西誇大引申,有人會從字裡行間去品評。諷刺的前車之鑑是很多人因為諷刺出了毛病栽了跟頭,所以大家普遍認為諷刺是畏途,要噤若寒蟬,從而慢慢退避三舍,選擇保險係數最大的歌頌進行相聲創作,諷刺也就漸漸式微。而在我看來,諷刺是相聲的特長,也是相聲的現實主義傳統,是相聲的生命力所在。
記者:在相聲發展的歷史上,也有很多嘗試和創新。比如1980年代興起的唱相聲,這不是相聲在當時的歷史環境下的創造嗎?
薛寶琨:1980年代的相聲都唱美國通俗歌曲,侯寶林管它叫唱相聲。他讓我寫了篇文章叫《唱相聲和相聲的唱》在《北京文藝》發表。後來唱相聲也銷聲匿跡了,不是因為我的文章起了作用,而是唱來唱去就那幾首歌。一位加拿大的教授說,那都是美國1960年代老掉牙的歌,我們都當作新鮮東西。再後來的相聲就是娛樂化,打個燈謎酒令,或者說說新的電影名字。這樣相聲離生活越來越遠,對不對?
記者:為什麼說娛樂遠離了生活?
薛寶琨:喜劇的東西,諷刺的東西,它的生命在於它的當下性。相聲一定要把眼下發生的,昨天發生的,現場正在發生的事情說起來,那就很有意思,很有共鳴。而當下性是什麼?就是傳達生活當中的熱點焦點,大家普遍關心的問題。你把熱點焦點問題都淡化,說一些跟生活無關痛癢的東西,大家不會有共鳴。大家之所以喜歡趙本山,是因為他一個大忽悠《賣拐》表達了一個我忽悠你,我也被忽悠;你被忽悠,你也忽悠人的浮躁社會。相聲過去的生命在於「現掛」,就是說當時發生的事情。郭德綱之所以火爆,就是因為他每場都自由發揮,這一次這麼說下次就又改了,就是為博一樂。
記者:這似乎不僅僅是演員表演的問題,文本創作更為重要。
薛寶琨:在這一點上,體制的問題更為突出。相聲演員過去是民間為主,現在是藝術家的藝術。那藝術家的體制誰給他寫本子?我知道,最多的時候,相聲作家靠著寫本子吃飯的不過幾十人,真正數得上有名的就十幾人,甚至七八個人。這些人退休以後,就不再從事創作,而這個行當也是後繼乏人。天津最近搞了一次相聲大賽,王鳴祿的本子《城管和地攤》以20萬的價格拍賣,一下子就喚起了大家的激情,其實這是對的,抓根本。另外,這個內容也很好,相聲創作的眼光一定要向下,而不要向上。
記者:您剛才講到,這麼多年來相聲不論從文本創作,還是演員表演都在體制內活動,因此對「諷刺」這樣的詞噤若寒蟬。但是,對於普通的老百姓來說,相聲轉向娛樂,不也是回歸它的本來面目嗎?
薛寶琨:問題是娛樂缺少創造性,娛樂變成了惡搞,毫無意味可言。相聲的好處在於它不僅給人快樂,還給人智慧,因為給人智慧,所以我們就更加快樂。若相聲裡沒有智慧,傻東西在那兒出洋相,出醜,誰看?相聲演員的智商在觀眾之下,你還做什麼呢?相聲純娛樂不行,可笑性不等於喜劇性,快感不等於美感,感官快樂不等於理性愉悅,不論觀眾還是演員,如果都是白水豆漿的東西,遲早都會生厭。
記者:缺乏創意不僅僅是相聲或者娛樂的問題了。
薛寶琨:創造的出發點就是繼承傳統,繼往開來。我們現在是國學熱,但是對傳統有一個真正的認識嗎?這60年不過是歷史上的一剎那,如果認為以前都是廢墟,那麼我們就永遠沒有依據,我們所借鑑的東西,很多是外國垃圾堆裡面拋棄的。繼承是具有連續性的,中國傳統文化中心態的靈動和自由,大膽的想像,銳意的追求,語不驚人死不休的精神,都具有繼承的意義。究竟如何去繼承,我們只能用現代的眼睛去認識傳統,在傳統中發現現代。
記者:就相聲而言,這意味著什麼?
薛寶琨:傳統藝術現代化的問題都應該吸收梅蘭芳的「移步而不換形」,往前走,但是不換形式,不失去形式的特徵。前些日子,我的一位在中央電視臺工作的學生寫了一篇文章,他說現在非常可喜地看到相聲正在向戲劇方面靠攏。但我認為,相聲向戲劇靠攏不是好事,相聲戲劇化,相聲就沒了。中央電視臺的相聲大賽,說學逗唱,還演,演就變成戲劇了,相聲是說的,不是演的,相聲的演不是角色的扮演,它要求不能失去本人的性格魅力。詩有詩味,戲有戲味,相聲有相聲味,「說」是相聲味的主要條件。
記者:如果我們有更好的藝術形式能夠代替相聲這種形式,有何不可呢?
薛寶琨:用侯寶林的話來說,相聲有五千年文化作為後盾,看起來簡單,就是你說我聽,但是最簡單的東西往往是最高妙的,這種簡單是經過太多的複雜和揚棄的。相聲在解放前曾經戲劇化過,馬三立、侯寶林都演過文明戲,但是他們最後都回到相聲來,就是覺得相聲這種口語藝術非常高妙。中國的相聲有文化根基,和美國的脫口秀不一樣。藝術形式可以多種多樣,但現在出問題的不是相聲的形式,現在對相聲的改造都去追逐表面的東西,而放棄了對相聲內容進行加工的根本。把相聲改成小品,改成泛相聲,最後就變成一個非牛非馬的東西。
2011年,賈玲、白凱南新相聲《芝麻開門》一經播出便備受界內爭議。
記者:相聲也僅有一百多年的歷史啊!
薛寶琨:但作為一種口頭語言它孕育的時間很長。
記者:正如不少人所信奉的一樣,如果相聲就是曇花一現,就是快餐,就是消費快感,就是簡單娛樂,又如何?
薛寶琨:那我們就是一個沒有文化的民族,群眾就是群盲,五千年的文化為之悲哀。現在人們的價值觀更俗了,用王蒙的話來說就是「躲避崇高」,因為崇高的東西曾經欺騙過我們,所以,現在崇高的東西就被認為是假的。教訓人的東西沒有人再去聽,雖然有的教訓可能是真理,但是這些東西曾經欺騙過我們,你再高,我也不攀。
記者:您認為高水平的相聲藝術應該追求真?
薛寶琨:俗可求真,雅易藏偽。二次世界大戰以後,通俗的東西成為世界的一個潮流,世界藝術也在走向通俗。相聲和喜劇一樣,它們的生命力都在於真。在中國,大家為什麼不喜歡雅的東西了?雅的東西曾經欺騙過我們,所以我們寧願要越來越俗的,我寧可在那兒皮笑肉不笑,也不願意在靈魂上再被揉搓一次。
02 平臺權力的發生學—— 網絡社會的再中心化機制04 金融科技的辯證法:微觀精確和宏觀風險的平衡之道10 「失敗」與「探路」:王安石變法的歷史政治學分析 11 在物質主義和後物質主義之間——後疫情時代大學生就業態度的變化13 大灣區中的小港灣——從居深港人看深港融合發展本文原載《文化縱橫》2009年8月刊,原標題為「傳統相聲與相聲傳統——訪薛寶琨先生」 。圖片來源於網絡,如有侵權,敬請聯繫刪除。歡迎個人分享,媒體轉載請聯繫本公眾號。
也可在淘寶搜索「文化縱橫雜誌社」訂閱
如需電話訂閱,請撥打010-85597107
如需郵局訂閱,請填郵發代號80-9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