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頭一回在小區大門行人通道碰上，孫鵬只覺得燈光底下那個年輕女人有點兒別致。
高個頭，大長腿，穿件格子棉布男款襯衫，襯衫很大，到大腿位置，下面露著的就全都是大長腿了。
長頭髮燙了大捲兒，散在身前身後肩部臉上……擋了大半張臉。
但應該不會超過25歲，大長腿很緊緻。
當時孫鵬跟吳小萌吃完晚飯往裡走，女人朝外走。
小區行人通道窄，吳小萌又跟孫鵬肩並肩的，彼此擦身而過時，女人有一小綹頭髮從孫鵬臉上滑了過去。
孫鵬心神剛一晃，卻被吳小萌朝她那旁扯了一把。孫鵬心神立刻晃了回來，跟著吳小萌走進小區。
這是孫鵬跟吳小萌戀愛的第二年，租房同居半年。
只等買的房子交房裝修，然後安家。
進了電梯倆人才鬆開手，孫鵬看電梯裡新更換的火鍋廣告，突然吳小萌嘀咕一句，狐狸精。
孫鵬說啥？
吳小萌扭頭看他一眼，我說剛才那女的，是個狐狸精。
孫鵬一愣，又不認識，咋這麼說人家？
心頭暗忖，這年頭了，露腿算啥狐狸精？
想著，嘴上忍不住說了出來，你不也愛穿這種超短的短褲，叫啥來著？對，熱褲。
吳小萌白孫鵬一眼，你懂啥？我是女人我比你清楚，她就是個如假包換的狐狸精，總之以後你躲這種女人遠點兒就是了。
孫鵬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吳小萌你也太草木皆兵了吧，不就是碰上一回，至於麼！
吳小萌用力一掐他胳膊，至於！這叫防患未然懂不懂！
孫鵬立刻服軟，懂！
這有啥好爭的呢，沒影兒的假想敵，女人啊。
孫鵬無奈。
第二天是周末，孫鵬想著多睡會兒，不料九點時，被大林的電話吵醒了。
大林是孫鵬大學同學，畢業後成了來往密切的好哥們兒，算是個小富二代，家裡開個小公司。大林目前在公司掛著一個副總的職務，天天東奔西跑，忙得鬼一樣。
孫鵬惺忪著問，大禮拜天兒的啥事兒啊。
大林先不說事情，壞笑著說晚上又加班了吧？
孫鵬說老夫老妻了加啥班啊？沒加。
大林說這就是你不對了，說好的日久情更深呢？
倆人又笑了會兒才說正事。
2
其實是個挺尷尬的破爛事兒。
大林讓孫鵬陪著他女朋友去醫院做人流。
大林說的很明白，那女的他喜歡不假，但沒打算娶，門不當戶不對，所以孩子不能要。
大林說你要不方便讓你媳婦兒陪著也成，總之我這個月在外頭回不去，這件事你得幫我料理了。回頭你結婚，哥們兒送你張大床，怎麼睡都睡不塌的那種。
孫鵬心裡都彆扭死了，這貨竟然還有心思開玩笑。
那麼一下子，孫鵬有點兒替大林後頭那個懷了孩子的女人不值。
吳小萌也被吵醒了，嘟噥一聲，大林找你幹啥。
孫鵬把手機往枕頭底下一塞，他能有啥事兒，被他爸外派快倆月了，無聊唄。
孫鵬不能跟吳小萌說實話，吳小萌心有兩條紅線，一是狐狸精，二是渣男，都是她恨不能除之而後快的。
可是男人和男人之間……藏點兒汙納點兒垢的根本不算啥。
再者孫鵬跟大林關係確實好，並且……孫鵬在公司的客戶，一半都是大林給拉來的。
感情加關係，這事兒找他也不叫過分。
大林讓孫鵬儘量勸勸蘇東籬，別讓她鑽牛角尖，如果要錢，只要別太過分，就先答應著。
大林的那個女人叫蘇東籬。
大林說他本來是要自己回來解決的，但臨時在國外絆住了，再耽擱下去月份就大了，麻煩。
3
周一下午，孫鵬請了個假去了大林給的蘇東籬的地址。
結果撲了個空——開門的是個男的，跟孫鵬說，他剛搬過來兩天，不認識什麼蘇東籬。
孫鵬愣了半天反應過來，蘇東籬應該是搬走了，連大林都沒告訴。
說明她不想讓大林知道。
事兒複雜了。孫鵬趕緊給大林打了電話。
大林當即急眼了，臥槽這娘們兒還真夠絕的，孫鵬你得抓緊找著她，要是回頭她把孩子生下來，直接抱我家去，我爸還不得抽死我。
孫鵬一聽也有點兒傻眼。城市那麼大，他到哪去找一個誠心藏起來的女人，沒準她走了呢？再說那個蘇東籬決心那麼大，就算找著，她不同意去醫院，孫鵬還能把他綁去不成。
大林說先別管那麼多了，我把她照片發你，你找找那種私家偵探，多花點兒錢，你不是常說你是孫猴子麼，把本事都給哥們兒使出來，虧待不了你……
孫鵬懶得再聽大林嘚啵了，心裡頭一陣唏噓——大林這回是碰上狠茬子了。
也有點兒活該吧，讓他玩火……
隨即大林把蘇東籬照片發過來了。
發第一張時，孫鵬愣了一下，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到第三張，孫鵬直接傻眼了——他不認得蘇東籬，但是他認得那件襯衫和襯衫底下的大長腿。還有那頭長捲髮。
就是那晚被吳小萌說是狐狸精的女人。
孫鵬腦子過了一下，當時蘇東籬手裡拎了個購物袋，應該是去附近超市買東西，那麼……蘇東籬最大的可能，就住在孫鵬跟吳小萌租房的小區。
忍不住，孫鵬倒抽一口涼氣，這什麼鬼緣分啊，這個三四線城市雖然不很大，但也有好幾個區，可蘇東籬竟然從那麼老遠的地方，搬到了孫鵬眼皮底下。
又想起初次見面時吳小萌說的「狐狸精」，孫鵬簡直有點兒佩服吳小萌了。
那個蘇東籬，能把情場老手大林搞得人仰馬翻，就算不是狐狸精，也絕對不是省油的燈。
一時間，孫鵬都有點兒怯陣了。
又不能不接招，大林一天好幾個電話，催得跟啥似的。
4
硬著頭皮，孫鵬找了藉口說撿了蘇東籬的東西，從物業那裡找到了蘇東籬的樓號和樓房號——就在孫鵬住處後頭那棟，孫鵬如果站在洗手間，基本能從窗戶那裡看到蘇東籬租房的客廳。
可是去找蘇東籬，還要背著吳小萌。孫鵬在那天中午大老遠從公司溜回來，越過自己跟吳小萌的樓房朝後走的時候，很有一種做賊的心虛。
好不容易站在了蘇東籬門口，結果按了門鈴半天，蘇東籬不給孫鵬開門。
人在裡頭，但防範性很強，從門鏡裡瞅著不認識孫鵬，堅決不開。
最後沒辦法，孫鵬說是大林，林玉強讓他來的。
蘇東籬把門開開了，但也沒讓孫鵬進去，瞅著孫鵬說，大林讓你找我幹嘛。
又問，你咋找著我的。
隔著門檻，孫鵬才算把蘇東籬看清楚了，小巴掌臉，五官有點兒復古，說不上來多麼漂亮，有點兒妖氣倒是真的。
還是穿著大襯衫，露著大長腿，但這回的襯衫孫鵬還真見過，應該是大林的。
孫鵬先回答了第二個問題，說我就住前樓，見過你。
又回答了第一個，大林讓我……讓我來勸勸你。那個……
孫鵬還是有些不知道咋說，後背有點兒出汗。
蘇東籬冷哼一聲，他讓你來勸我啥？
孫鵬只好實話實說。
蘇東籬直接冷笑了，說他想多了，我是騙他的，我根本沒懷孕，我就是看他啥態度。
蘇東籬說林玉強真夠自以為是的，他誰啊，是個女人就想給他生孩子，竟然為這不惜僱人把我扒拉出來。他可夠用心的。
孫鵬又一回傻眼了——從第一次見蘇東籬到現在，孫鵬淨剩傻眼兒了。
蘇東籬說你跟姓林的說，以後別再找我了，沒人圖他那幾個臭錢。
咣當，蘇東籬把門關上了。
那動靜，噎得直到晚上孫鵬還憋著一口氣，這都特麼的啥事兒啊。
5
跟大林一說，大林不信，說不可能，當時她可是說的很認真，蘇東籬脾氣不小，但有個優點，從來不撒謊，孫鵬你還得給我盯著點兒，沒準兒她這是緩兵之計，把你騙走好搬家。
孫鵬說不至於吧。
大林說怎麼不至於，這娘們兒倔著呢。
孫鵬還是不信，且不說蘇東籬是否懷孕，蘇東籬都知道大林一萬個不想要孩子，甚至不惜下血本「追殺」，她就算有了，還留著幹嘛呢？
可孫鵬真想錯了——蘇東籬真在當天就找了房子要搬走，搬家公司都約好了，她自己連夜把東西打包的時候，不留神被茶几腿兒絆倒摔了一跤。
流產了。
又疼又急的狀況下，蘇東籬先打了120，又給大林打了電話，大林趕忙打給了孫鵬。
當時已經深夜十一點半，孫鵬都睡著了，大林急吼吼地打電話來。孫鵬差點從床上蹦起來，也顧不上跟也被吵醒了的吳小萌解釋，翻身下床把褲子一蹬，邊朝外跑邊套T恤。
孫鵬比120早到一步，用力砸門，蘇東籬掙扎著挨過來給孫鵬開了門，孫鵬一進去就被嚇蒙了，蘇東籬倒在門邊，身下有一攤血汙，臉色蒼白。
看到孫鵬，蘇東籬一晃，暈過去了。
孫鵬二話沒說把蘇東籬抱起來衝進了電梯，也就剛出了電梯，120到了。
好在有驚無險，蘇東籬無大礙，孩子是沒了。
已經快三個月了。
大林沒判斷錯，蘇東籬騙了孫鵬。
做了清宮手術輸上液，已經後半夜了。
孫鵬在醫院折騰了一整夜，身心俱疲，坐在病床邊瞅著蘇東籬，卻一點兒困意都無。
睡著了的蘇東籬像個揉皺了的布娃娃一樣，頭髮亂糟糟的，臉色依舊蒼白。
孫鵬突然就有些心疼，儘管大林都快氣瘋了，罵蘇東籬夠狠夠絕，竟然真打算用孩子捆死他不可。
可這個樣子的蘇東籬，就是讓孫鵬心疼。
孫鵬甚至都沒想起來一個晚上，吳小萌會氣急敗壞到什麼程度——孫鵬跑出來時手機都沒帶，一整晚也沒顧上找電話給吳小萌打一個，所有精力都放在了蘇東籬身上。
有那麼一剎那，孫鵬真害怕蘇東籬會死了。
6
然後一直到早上七點多，孫鵬出去買了熱豆漿和其它早點回來。放下後，才想起來去到護士站借了電話用，給大林和吳小萌各說了一下情況。
大林長出一口氣，還好還好，這個結果不算糟糕，總算把孩子處理掉了。
又說我一會兒打點兒錢給你，這兩天麻煩你照顧她，我下個禮拜爭取回去。
孫鵬應得淡淡的，心頭有些莫名倦意。
吳小萌接到電話後則很平靜，沒有孫鵬想像的狂吼和爆炸，吳小萌說，我知道了，回頭你不忙了我們再說。
孫鵬愣半天，這不是吳小萌做派。
但沒空多想，蘇東籬還在病房。
在病房裡的蘇東籬也很平靜。
甚至可以說乖巧。眉眼裡半點兒妖氣都沒了，反倒有點兒楚楚可憐的意思。
孫鵬真是有點弄懵了，費盡心機要留的孩子沒留住，他還怕蘇東籬醒了要死要活的。
但蘇東籬一點兒都沒激動，她讓孫鵬扶著她坐起來，很認真地一口口把早飯吃了。
吃完，蘇東籬喘口氣，抬頭看孫鵬一眼，說謝謝你，那天我不該騙你。
孫鵬有些不好意思，說我……我跟大林……
完全不知道怎麼解釋。
蘇東籬一笑，男人之間就那樣，我懂。
孫鵬鬆了口氣，她懂就好。
蘇東籬又說，是我自己鑽了牛角尖，生死關裡這麼走了一輪我想明白了，大林是真不想娶我。
孫鵬心裡嘆口氣，這是事實，但他沒法說。
蘇東籬又咧嘴一笑，我說了你可能不信，我就是喜歡大林，明知道他混蛋，花心，不真誠，我還是喜歡他。跟他一起，我挺來勁兒的。所以……蘇東籬長長出口氣，所以我就是想要他的孩子，得不到他，有他的孩子也好……我從頭到尾就這麼想的，沒有別的意思，你信嗎？
孫鵬又傻了眼，他跟蘇東籬不熟，也就打了兩回照面，跟大林卻是快十年的鐵哥們兒，可是這件事上，孫鵬選擇相信蘇東籬。
孫鵬相信了蘇東籬就是電視劇和小說裡那種固執的傻女人，披著一個狐狸精的外表，內心卻住一個執著要愛的小孩。
7
蘇東籬穩穩神，說我還想你幫個忙，我很快會離開，你不用告訴大林，就說沒留神找不到我了。我不想再見他，更不想跟我喜歡過的男人撕破臉收場，太難看了。
蘇東籬一笑，自嘲的，悲涼的。
孫鵬心裡一疼，憐惜的，嘆息的。
大林給他交待過的，要是有合適的時機，讓他討討蘇東籬的口風，和她談個價，十萬八萬，最多二十萬，算是青春補償費吧，把這個事兒給結了。
大林說出「二十萬」時，是咬牙切齒的，一副被剜心挖肉的表情。
沒想到人家根本不屑提這茬。
這樣也好吧，大林，真的配不上她。
孫鵬就點了點頭。
蘇東籬說你走吧，我想睡會兒。
孫鵬又點點頭，然後小心地用掌心託著蘇東籬的後背，幫她慢慢躺下——孫鵬都覺得他從來沒那麼小心過，心裡頭，就是不想蘇東籬再額外受一點點痛楚了。
吳小萌就是這個時候進了病房的，也把這一幕，盡收眼底。
在孫鵬安置好蘇東籬起身時，吳小萌一聲冷笑，孫鵬一哆嗦，回過頭來。
吳小萌冷笑的眼神裡嗖嗖飛出了刀子，但很快恢復了平靜。
是那種鄙夷的厭惡的平靜。
吳小萌就站在病房走廊跟孫鵬說了分手。
孫鵬愣了半天才說，不至於吧，這點兒事。
吳小萌說也不全為這，我就是從來沒見過你這種不顧一切的樣子，為的還是那樣一個狐狸精。
孫鵬解釋，我當時就是覺得人命關天，著急了。
吳小萌說那剛才呢？剛才也是因為著急了。
孫鵬無奈了，吳小萌你這是欲加之罪，何況……蘇東籬也不是你說的那種女人。
吳小萌冷笑得更厲害了，還說不是？明知道大林不要她，竟然拿生孩子當賭注，不就是看中了大林家那點兒錢麼，怎麼我還冤枉她了？
孫鵬脫口道，對，你冤枉她了，她不過就是喜歡大林。
吳小萌說我呸！真是當了那啥還立牌坊，也就騙你們這些好色的男人罷了，鬼才信她這麼幹是為了愛情，反正換任何一個正常女人，都不會這麼幹。
孫鵬心裡像被戳了一下，脫口而出，你覺得正常女人該是什麼樣？正常女人就都得像你這樣事事盤算，永遠不會為愛不顧一切麼？
吳小萌倒被孫鵬這話問愣了，一小會兒後，她冷笑，看，這就是狐狸精的本事，想蒙蔽男人分分鐘。我看錯人了，沒想到孫鵬你也是這種淺薄男人，你骨子裡，跟大林其實是一路貨色。
說完吳小萌轉身走了。
8
孫鵬沒追，是的他沒追，戀愛了一年多同居半年的吳小萌，此刻在他眼裡是全然陌生的。
之前，他只知道她也倔強，眼裡不揉沙子，但他從來不知道，吳小萌能刻薄到這種程度。
就因為蘇東籬長得漂亮，因為她一門心思要給自己愛的男人生個孩子嗎？蘇東籬固然追愛的方式不妥，但吳小萌因為嫉妒或其它，連一個女人最起碼的同情心都沒有了，是不是更悲哀？
原來他孫鵬也找錯了人。
他和吳小萌，本來就不是同類。
但有一點孫鵬承認，吳小萌或者真的看穿了，看穿了他內心深處對蘇東籬同情之外的什麼——那種沒來由的好感和心疼，那種在聽到她出事時不顧一切背後的隱秘心思。
人有時候別說認不清旁人，可能連自己內心裡有些東西都認不清楚，一定要在某些事情的淘洗裡，慢慢露出真身。
然後孫鵬走回病房，看到蘇東籬已經睡著了。
很平靜。
孫鵬知道蘇東籬很快會離開，從這個醫院，從那個小區，從他眼前，從他的世界裡。
好像蘇東籬來這麼一下，就是為了戳破些什麼，打碎些什麼，還原些什麼。
關於孫鵬，還有蘇東籬自己。
孫鵬不會挽留蘇東籬，也不會去找她，他們之間隔一條河，不寬，但跨不過去，也沒有盡頭。
那條河叫「相逢太晚」。
但是，孫鵬知道他可以去找蘇東籬這一款的女人，這種可以為了愛情不顧一切的女人。
這也才是蘇東籬這種所謂的狐狸精的真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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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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