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後,我的靈魂搜尋到你的靈魂,那才是永生的安頓。
期末考試期間的六天時間,追完了五部《貝茨旅館》。
美劇的情節不及英劇緊湊,雜沓的線索往往從頭至尾串聯起整部劇集,幸有演員出色的人物塑造,將觀者全然代入到那個俄勒岡州四季多雨的小鎮,似乎我們從比諾曼更接近窺視的角度,得知了那些從苔沼中滋生的秘密。
故事戛然而止的時候,傳說就此遁形,這段往事再不會從唯獨倖存的迪倫與艾瑪口中流露,即使難免故人忌辰時腹腔內的苦水翻騰。艾瑪永遠離開白松灣之前,返入深林望了一眼浮翠的遠山與依山而建的小鎮,它仍舊與迪倫初次接任大麻田看守一職時腳下的那片塵世無二。五年間貝茨旅館的軼聞對於白松灣和這裡的居民而言不過是時鐘上的刻度倏然變換、年曆翻了幾番,村鎮依然如逆旅發揮著與貝茨旅館同樣的功能,無動於衷地接納更多的異鄉人,水域山崖礦井甚至地窖一同與它分享隱秘的黑暗。
88號公路旁有一座汽車旅館,內向謙和的青年諾曼·貝茨是它的主人,他與母親相依為命,但諾曼與母親諾瑪的關係卻讓人難以捉摸,不過既然只是借宿於此,便無需堪虞太多。旅館的房間內擺放著大量的動物標本,諾曼在這個愛好上投入了極大的熱情,房客們不知,他也將自己早逝的母親製成人形標本,存放在了咫尺之間那幢永遠不會對外敞開房門的小樓中。希區柯克通過《驚魂記》傳達出以上的訊息,而它們僅作為《貝茨旅館》的片斷,綴連在一場謀殺歡宴的序章。高中生諾曼·貝茨因由父親的意外身亡與母親搬離舊居,來到俄勒岡州經營旅店維生,母親諾瑪對諾曼的過度保護使他成為一個羞怯而內斂的少年。起初他試圖融入全新的環境,控制欲強烈的母親卻對兒子患得患失,加之母子二人種種遇人不淑的遭遇,諾曼徹底封閉了自我,在內心設下厚重屏障使之與外界的一切事物疏離。
關於諾曼的事沒有謎題,諾瑪知悉癥結的謎底,因為她也經歷過同樣的童年陰影,暴戾的父親與魯莽的兄弟,逃不過的家族宿命如同《百年孤獨》中延續世代卻無色無味的血腥。諾瑪的哥哥逼使她生下長子迪倫,諾瑪一嫁再嫁,諾曼生父除施予她無盡的家庭暴力什麼也沒能帶來。諾曼自幼在這樣的環境中長成,目睹了經年母親無謂的掙扎後終於難耐憤恨,殺死了自己的父親。
母親始終掩蓋諾曼患有精神疾病的真相,將所有罪行的發生歸因於自己。犯罪之於諾曼,成為一種無意識性違背內心的行為,於是在他看來湖面下逐月遞增的屍體的確是諾瑪出於保護自己目的的所作所為,那些被殺害的人死前都會對自己構成生命威脅。對實情一無所知的諾曼只有被動接受。感知到母親與自己的親密關係,他似乎認為只要與諾瑪聯立起來,便能同整個世界抗衡。基於此,俄狄浦斯情結是有失偏頗的詮釋,諾曼與母親即使親密到同床共枕,也不曾僭越那道母子關系所限定的倫理道德的鴻溝,他此前的弒父行為出自積怨已久,並沒有形成一種傾向。諾瑪與諾曼是依憑同一根系共生的樹,一同生長,一同消亡,對高處陽光的渴望造就了根系向黑暗深處的探尋,直至最後晦暗反噬光明。
事情本不至於落得如此境地,縱然關乎童年的夢魘頻仍,使諾曼如被按入深水般窒息,母親依然能夠賦予諾曼與外界往來的資格,讓他向夥伴袒露心扉,變得樂觀起來。然而諾瑪太害怕了,她無法把心愛的次子交付給那個因過於明亮而難以雪藏罪惡的世界,相反,與哥哥所生的長子迪倫卻因無人掛牽生活得自在坦蕩。何況白松灣並不是一個宜居之地,大麻種植作為支柱產業使得非法貿易可以自由進行,警察與毒販心照不宣,最初與諾曼關係密切的老師與同學,無一不與大麻產業產生牽連。諾瑪母子在這樣的險境中求生並非易事,殺人成為諾曼保全自己與母親的謀生手段。
多重人格障礙症(DID)的作用使諾曼與諾瑪兩個人格並存於諾曼的思想,主人格諾曼備受第二人格諾瑪的牽制困擾,卻又常常因此動容。現實中的諾曼以為那個誕生於幻想的諾瑪就是他的母親,他無法忍受鮮活的生命接連在自己的面前變成一具具枯屍,最終寄希望於煤氣釋放的一氧化碳,為諾瑪與自己求得永遠的解脫。
諾瑪不幸罹難,諾曼卻逃過此劫。至此,諾瑪以人格的形式構成了諾曼作為個體存在的一部分。
最後一季《貝茨旅館》的宣傳海報上,已成為標本的諾瑪僵直地坐在輪椅上,她身著一襲精緻的藍色睡袍,人雖就木,呼之欲出的靈魂卻有如再世一般鮮活。諾曼依偎在她的膝邊,沒有人會將母親從他的身側奪走了。
值得相信,諾曼秉性向善,至少母親去世後的某段時光,他將諾瑪的人格封鎖在古宅內,接待旅客時保持著諾曼的誠懇。但這並不代表他的思想復歸常人,諾曼窺視的欲望日益強烈,母親為他營造的性壓抑氛圍曾催生無限悒鬱,如今依然消磨著他病態的內心。
他不斷地為自己樹敵,從白松灣的上任警長羅梅洛,到摯友艾瑪,哥哥迪倫。原本無人相信他的罪過,他卻要變本加厲地證明給這些曾深愛他的人。我以為那樣自取滅亡的人都是飛蛾,生而為將身體覲獻給刺目的光源,可諾曼好像是一簇藏於暗處的火焰,他在奮力燃燒的時候,貝茨旅館便會形成巨大磁場,吸引著為不同目的而聚集到陰謀之地的人們。大概只有親情足以喚回良知沉睡不醒的諾曼,然而,生父,諾瑪,繼父,舅舅都魂斷在諾曼的眼底,他還有什麼親人呢?
諾曼殺死羅梅洛警官後,諾瑪的人格說,現在你什麼都知道了,我要離開了,沒有什麼需要我去保護的了。他昏迷在諾瑪的墓碑前,思緒飄回初到白松灣的日子,暖黃的日光溫存迷人,投射在如走馬燈的場景中,那是搬來的第一天,諾曼還是沉靜溫和的少年,諾瑪為擁有一家自己的旅館而激動地四處走動,然後將諾曼與自己安排到了相鄰的房間。
人生若只如初見。可若有了開始,便總會有結束。
醒來的諾曼載著諾瑪的標本回到家中,打電話邀請自己唯一的親人,迪倫,一起共進晚餐。他說,沒有你我們的家就完整,我們應該在一起,迪倫。
諾曼死在了迪倫的槍下。不甘被監禁在警局受盡拷問,諾曼佯裝拿水果刀刺向迪倫卻任性地撲上他的槍口,倒在迪倫懷裡的一瞬,諾曼再度看見了自己的母親。
真好,經受了這麼多人世的煎熬,我們終於可以永遠在一起了。
Norma and Norman,you deserve to be together until the world ends.
補:弗萊迪·海默是個非常認真的演員,僅從他努力將自己的英國口音鍛鍊成流利美式發音就能看出。劍橋大學畢業的他為人低調,平時帶著一副眼鏡儼然普通的學生模樣,絲毫沒有童星自小培養的優越感。他的演技非常,非常地棒,他本人的性格與諾曼一定有相當的差別,但他卻能夠自如地在鎮定自若與喜怒無常之間切換,以致觀眾為劇情的走向百感交集。真的很敬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