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砸在很多部門、包括王可樂頭上的重要任務是:要幫快手破圈、讓上層人士理解快手文化、背後是搶奪一二線城市市場份額。
文 | 姚胤米
編輯 | 宋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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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見王可樂時,我是說真的,他整個人看上去就像「掉了魂兒」一樣。
那天下午,他以快手影視及營銷負責人的身份去拜訪國內某知名一線娛樂公司,他剛組了一個女團,在猶豫要不要把7個快手女孩交給對方。
整個過程沒聊太久,三觀來回被衝擊。對方派出了一位資深總監,講他們怎麼給每個人做人設、怎麼做話題炒話題、怎麼管理女孩們的表情/身材/社交網絡、為什麼第一支MV必須要做得很貴(要上百萬,比如火箭少女那首《卡路裡》,王可樂聽到數字在心裡直撇嘴)……
他坐在對面聽著,無數次想開口反駁:我覺得這樣不對。
終於,在對方介紹到「TFBOYS的設定是三個來自外星球的王子,到地球拯救和治癒所有女生」時,他實在忍不住了:「對不起,我打斷一下,我理解不了為什麼要這麼做。」不需要繼續談了,他以最快的速度,離開了那裡。
「我知道當時我很粗魯。他其實是毫無保留地想幫我。但我就是本能地覺得他們那一套不好,不真實。」王可樂說。
他,王可樂,本名王巍,2017年來到北京,在快手呆了快四年,一直生活在五道口、西二旗,整個人一看就是「典型網際網路人」:喜歡穿Polo衫、T恤衫、寬鬆的休閒褲,褲腳露出的鞋尖還慘遭女孩們調侃「別人的鞋是做舊,可樂哥的鞋是穿舊」。總之,如果不是同事孫妮妮不停地「渲染式介紹」,女孩兒們一開始都沒看出這是快手公司的業務負責人。
做一個以快手為名的女團,本質上是兩套思維邏輯的尖銳碰撞,衝擊波太大。
王可樂熟悉的海澱、中關村有一套成熟的社會法則——數據驅動,各種報表、數據、程序繞著你——有許多不那麼喜歡但早就適應了的地方。而北京的東邊兒,傳媒陣地,影視文化公司、娛樂經紀公司密密麻麻聚堆兒,是另一套完整的話語體系。
做女團?方法論都擺著呢。偶像團體的養成和包裝模式從日韓興起,早已形成一套標準化、完整且成熟的工業體系,推出了太多世界級愛豆(偶像)流入中國,也一次次被驗證絕對可以成功。2018年騰訊視頻的《創造101》和愛奇藝的《偶像練習生》,都創造了極高的話題討論度,也製造了像楊超越、蔡徐坤等娛樂圈新頂流。
想要做一支以快手為名字的女團,出發點是讓快手上的女孩子們被看見。這裡的「看見」更多指的是快手社區外的大眾、一二線城市精英、「上層階級」人士。「本質上就是個證明,I can」——王可樂說。他2017年加入公司時,快手正陷入品牌形象質疑中,人們覺得它有點「非主流」。
一個砸在很多部門、包括王可樂頭上的重要任務是:要幫快手破圈、讓上層人士理解快手文化、背後是搶奪一二線城市市場份額。
整個公司一度為這件事情非常焦慮,「有的時候是形勢逼著你要去證明這件事情」。女團是王可樂找到的一種證明方式。他覺得,這些女孩代表快手最早期用戶的生活狀態——「其中很多是還沒被大部分一二線年輕人看到和接受的。」王可樂想證明「美好」——這個經常被用來形容女性的形容詞——不應該只能被一部分人定義為某種形式,它應該是一個多元的概念。
6月22日,從娛樂公司離開後,王可樂到北京朝陽大悅城附近的一間舞蹈工作室探班他選出來的7名女團成員,女孩子們正在跟著舞蹈老師一遍遍摳動作。落地鏡一角的音響不斷重複主題歌,歌詞還是王可樂寫的:「多彩的視界,任性地飛揚,熱愛這一場,活出自己的模樣。」
這七個女孩:陳逗逗,住在三線城市的職業音樂主播,2580萬粉絲;火線妹,職業電競主播,1353萬粉絲;賀雅婷,湖南縣城在校學生,215萬粉絲;陳春雨,北京舞蹈學院和奧克蘭大學雙碩士,65萬粉絲;蔡冰,韓舞達人、三年韓國練習生經驗,41萬粉絲;曾沛馨,廣西精神小妹兒,31萬粉絲;劉安然,說唱歌手、瀋陽酷姐,14萬粉絲。
圖源快手女團官方微博帳號@KSGirls官博王可樂承認自己不了解女團,而且是完全不了解,市場上這類節目他一個都沒看過。因此,儘管本能不願意接受工業化那一套,但這女團畢竟還是要面向大眾,後面免不了要繼續運營,他猶豫過,下不定決心要不要借鑑一些成熟的思路。去見那家經紀公司,也是想摸個底。
那天下午,看著這些來自不同城市、有不同背景和經歷、高矮胖瘦參差不齊、甚至有的連四肢都不怎麼協調卻努力著的女孩,王可樂讓自己的想法不再動搖——我這個團就是來自民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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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統女團的一個潛在要求是整齊統一。從演播室後臺到舞臺中央的那條路就像一條傳送帶,女孩子們穿著一模一樣的粉色百褶裙套裝,都很瘦、很漂亮,都帶著滿分笑容,循著光柱走過來。臉上的女團妝也都是標準化的:清透、可愛、眼周貼上碎鑽,以便眨起來時blingbling、哭起來時盈盈動人。
作為一個女團候選人,可以有個性,但最好別太另類。過去幾年,成千上萬個年輕女孩參加女團選拔,很多都面目模糊。這套標準王可樂和他的同事們不認可。誰說能代表中國年輕女性的女團非得都是這樣的?
他團隊裡,曾經在某門戶娛樂版就職的孫妮妮一聊起這個,語氣就顯得激動。今年年初,她曾經帶著十個快手女孩參加某女團節目的初選。候選室在北京,幾百個女孩等待被幾位導演組的選角老師評審,那幾個人,孫妮妮稍微觀察了一下,「感覺很隨意,表現得沒有很專業」。一個很典型的例證細節是:有個女孩在自我介紹時說她喜歡黃子韜,評委的追問立馬轉向:「你為什麼喜歡他?」「喜歡多久了?」「有多喜歡?」……一看就是為了幫節目做話題,孫妮妮覺得這樣「挺不OK」。
十個被送選的女孩,幾乎都被刷掉了。節目組沒有給出任何一個具體的理由。「也沒個統一的標準。」孫妮妮忿忿,「到底是哪裡不OK?為什麼不OK?而且,為什麼你覺得誰OK誰就OK呢?我們的每個女孩我都覺得挺優秀的,這個標準憑什麼是你們來定?」
孫妮妮是東北人,性格裡自帶直爽、乾脆的特質。和王可樂匯報這件事情的進度時,她說,我覺得我們應該自己來選女團。
她給王可樂發了蔡冰的一條視頻,畫面裡的女孩頭髮及肩,五官小巧,單眼皮,韓範兒十足。她本來已經確定參加某女團節目,粉絲也都知道,後來因為沒有籤經紀公司,不能跟節目組完成三方協議,最後就沒去成。蔡冰曾經在韓國當了三年練習生,實力很強,一直想出道,沒碰到合適的機會,她玩了三四年的快手,她的夢想很多老粉絲都知道。在那條視頻裡,儘管話語說得儘量釋然,她的聲音裡還是有被壓抑住的輕微顫抖,眼神遊移飄忽,很少直視鏡頭,那是想要逃避遺憾和假裝堅強的表現。
那條一分半鐘的視頻,王可樂全部看完後,特別特別感慨。蔡冰是95年的,時間拖得越久,年齡優勢就越小,這很現實,「我覺得她的夢想被剝奪了」,他說。
他繼續點開蔡冰之前的作品,在家裡、在出差的酒店、在不同城市的舞蹈練習室裡,女孩堅定而自信地跳舞,能感覺到一股看不見的力量。王可樂發現,蔡冰一直有出道的夢想,還給火箭少女、蔡徐坤等藝人做舞蹈示範,是個非常優秀的女團候選人。之前在韓國,蔡冰曾有一個出道的機會,當時,經紀公司要求她走「可愛甜美路線」,她「從頭到腳都非常抗拒」,因為不想接受扮演一個公司制定的角色,她放棄了那個機會。
這樣的女孩,為什麼不能被更多人看見?王可樂決定聽取孫妮妮的建議,自己做一支快手女團。
之後的兩三個月,他們初步篩選出一批候選人,通過電話面試,聽到了女孩們一個個像肥皂泡一樣美麗又易碎的夢想。
劉安然生活在瀋陽,一米七二,染了一頭熱烈的深紅色頭髮,喜歡說唱、地下文化。她從小就愛唱歌,家裡人不支持,她想報聲樂班,媽媽給她送去學鋼琴;想考播音和表演,媽媽給她改成了編導專業。到了大學,終於可以為自己做主,她去旁聽音樂系的課程,愛上了說唱,堅定地想做一名出色的rapper(說唱歌手)。
2016年,劉安然報名參加《超級女聲》,沒多少歌手是搞說唱的,第一輪她就被刷掉了;換了個賽區,又被刷掉了;後來通過校園選拔進了百強,最後還是被刷了下來。接著她又去參加浙江衛視做的女團節目《蜜蜂少女隊》,初評時,候選女孩一個個都長得嬌小纖瘦,劉安然剛一上臺,下面一個導演就說:「你身高太高,體型也太粗壯了。你下去吧。」
今年上半年,有公司想跟她籤約,對方說:「說唱不是主流的東西,你要是跟我們籤約,我可以保證你的粉絲漲很多很多,大家都能看到你。但是有一點,你不能唱說唱。」劉安然沒有接受這個條件。
如果被看見的代價是從人變成工具,女孩子們選擇不要。
同事們跟王可樂聊起篩選出的女孩子時,「聊得眉飛色舞」。他能看出來同事們個個都喜歡這些女孩,「這是我覺得她們可以被推出來的原因」,他說,「我的同事們都是大學本科以上,一線網際網路員工,既然他們的審美和認知都認同和肯定這件事情,為什麼不能讓更多的人來認同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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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公司都知道王可樂要搞一個女團。一貫的爭議聲和質疑聲又悄然響起了。公司裡的人對王可樂評價有點「褒貶不一」,最主要原因是,「他路子太野」。
這也是王可樂給我的印象。和他接觸久了,會覺得他和大部分網際網路員工有點不一樣。王可樂不是技術出身,本科讀的是犯罪心理測量,畢業後當了三年警察,因為不想呆在一眼看得到未來劇本走向的職業環境裡,他果斷辭職加入一家視頻內容公司做策劃,「基本上半年就把這個行業摸透了」。對傳播天然的敏感度讓他形成自己的一套打法。
我問他,別人評價你路子野,你認可麼?
那是他們不理解我。他說。
2018年,王可樂負責《快手喜劇人》的項目,挖掘和推廣快手上的喜劇類內容創作者。當時,平臺上有個叫「3鍋兒」的用戶拍了條《鄉村維密秀》的作品,王可樂看過後很喜歡。雖然3鍋兒拍攝場地條件有限,但服裝、化妝、道具都很用心,也能看出視頻的剪輯和細節都摳得很仔細。那時,3鍋兒想做一條《鄉村奧特曼》的作品,可是劇本卡住了,且越卡越沒信心。
王可樂找到3鍋兒時,3鍋兒幾乎快要決定離開他打工的廣東肇慶直接回老家了。王可樂說,你別回去,先把視頻拍出來,再試一次。之前在文化公司和自己創業時,王可樂就曾經製造出許多爆款,他對一個劇情怎麼編排更能吸引人看、更有傳播度是有感覺的。他幫3鍋兒設計了劇本大綱,還畫了分鏡。經過一個月的拍攝和剪輯,《鄉村奧特曼》上線。
誰也沒預料到,這條視頻一下子火了。不僅國內的人在討論,外網上Facebook、YouTube、Twitter也有很多人在討論,甚至《奧特曼》的原作者還轉發誇獎。
3鍋兒的快手主頁和《鄉村奧特曼》截屏這次,他把快手女團的官宣日期選在7月5號——《創造營》女團的成團日。主觀上,王可樂想和他們「正面battle(較量)」;客觀上,一個以快手為名義的女團同時出道也有潛在的話題度。
這打法不久前還獲得了巨大成功——6月,那條在社交網絡上引發廣泛轉發和討論的快手九周年宣傳片《看見》就出自王可樂之手。視頻的形式對標的就是B站的《後浪》。
那段時間,團隊的同學總和他念叨「後浪」、「後浪」,刷屏的時候,他一直都沒點開完整地看過。後來實在被念叨煩了,有一天,他連著開兩個「特別無聊的會」,聽得昏昏欲睡時,王可樂拿起電腦,花了50多分鐘,偷偷摸摸地寫了一篇演講詞初稿——後來被「奧利給大叔」在視頻裡朗誦出來。
至於視覺表達計劃,本來沒想做成《後浪》那樣,糾結了一整天,王可樂橫下心:一定要跟他們做的一樣。
宣布這個決定的時候,團隊內部反對聲音特別大。有的人擔心視頻出來後被質疑抄襲、蹭熱度,還有的雖然不明說,但明顯能感覺到很慌張很焦慮,有的甚至因為這個想提離職。而王可樂當時是「一意孤行」,為了表示自己的決心和自信,他還故意在朋友圈提前發了一張原子彈爆炸的圖片。
要選一個演講者代表快手,王可樂心裡唯一的候選人就是「奧利給大叔」——朝陽冬泳怪鴿。
怪鴿的視頻大多是嘶吼著,喊一些激勵人心的話語,聲音大到表情都猙獰了,也成為很多人惡搞的素材。可生活中,怪鴿是生活在遼寧省朝陽市的退休體育老師、兼職婚禮司儀,住在市下轄的吳家窪村,房屋低矮破舊,即將拆遷,怪鴿在這裡照顧年邁的父親和患有腦癱的二哥。怪鴿有400萬快手粉絲,潛在商業價值完全可以讓他的生活上好幾十層臺階,但他不接廣告、也不要禮物、把上門採訪的記者轟走、還拉黑了微信上所有求合作的公司。
王可樂從怪鴿身上看到了普通人的尊嚴。他希望把更多城市裡的年輕精英和知識分子能看到它。既然大家會被B站《後浪》的形式吸引,那乾脆就做個一樣的,「話語權這個東西,有時候就是需要像強心針一樣的東西傳出去。」他說。
王可樂朋友圈裡與奧利給大叔的合影這次做女團,他也要這麼弄,別的女團有主題MV,快手女團也要有,還要體現她們每個人的快手用戶特質。
陳逗逗是快手上的小紅人,標誌三件套是:雙馬尾、八角帽、圓框眼鏡,她是快手音樂人,擅長吉他彈唱、露出一排白牙的微笑和唱歌時恰到好處的挑眉。她才剛過20歲,現在專職做快手帳號,一年有360天都在直播。MV中,一盞高亮度環形直播專用燈立在鏡頭前,陳逗逗穿著娃娃領襯衫和背心裙,彈響粉色吉他。
火線妹是快手關注度最高的遊戲主播之一,電競遊戲《穿越火線》高手,肌肉記憶熟練到畫面裡人還沒出來,她操縱的槍已經把人幹掉了。她扎高雙馬尾,齊劉海,喜歡戴有兩隻貓耳朵和發光線圈的頭戴式耳機。職業病是只要坐下來背就挺得筆直筆直——直播打遊戲時,鏡頭大多從她背後拍攝,「背影必須要好看」。後來,因為有段時間密集地長時間直播,還落下腰傷。火線妹本人很成熟,跟視頻脫線鬼畜惡搞少女完全是兩個人。
蔡冰還是美妝達人,MV的一開始,就是她坐在化妝鏡前打扮自己的樣子。陳春雨從小就是學霸,中學時白天上文化課、晚上還要堅持到舞蹈房練五小時基本功。賀雅婷是活力少女,女團苗子,只要鏡頭帶到她,哪怕不是直拍都能捕捉到她最完美的笑顏。劉安然會寫歌,拿到主題曲時,把說唱部分的旋律改到最流暢。
等拍到曾沛馨時,孫妮妮印象最深的片段來了——王可樂的「野路子」開始上線。
曾沛馨在快手上的用戶名叫「龍蛋蛋」。她生活在廣西下面的一個小城市,喜歡跳舞,因為家裡條件不允許她找個舞蹈老師教而自學成才。從她的視頻背景裡能看出那城市不大,街邊的樓房低低矮矮,配的音樂鼓點十足,動次打次,典型的小鎮舞曲風。王可樂覺得曾沛馨是快手上小鎮女青年的代表,他想給她安排個特別劇情——在MV裡養豬。
孫妮妮聽到這個提議的瞬間, 基本是兩眼一黑的心情。她能理解王可樂的用意,快手上有很多生活在鄉下的女孩,長得漂亮又好看,她們種莊稼、做農活、養豬、餵雞的生活被拍成視頻。但全世界可能沒有一首歌曲的MV拍過養豬,就算她連夜找導演溝通增加情節,哪個女孩會願意在人生第一條MV裡養豬呢?
他們決定,這個棘手的任務交給王可樂來完成。沒想到,點子剛提給曾沛馨,她一秒就答應了,「這還是挺有點的嘛!」
這就是玩平臺的女孩和別的女孩不同的地方:她們對傳播更敏感、接納度更高。
只不過,因為時間太倉促,拍出來的效果不太好,在最終版本的MV中,這個情節被剪掉了。
4
拍攝對於快手女孩們來說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們習慣了面對手機鏡頭,換成別人掌鏡的大鏡頭特別不適應。拍攝時,攝影師、導演組、快手的員工加在一起有三十多個人圍著,習慣了被上萬人同時在線圍觀的女孩們卻一下子緊張了,頭幾遍跳舞時,有的人肉眼可見地在發抖。
漸漸適應後,女孩們對鏡頭的掌控感回來了。
孫妮妮見過名人被拍的場景,當他們站在攝像機前時,就成了被指揮的對象,攝影師更有主導權。而這些快手女孩,有豐富的拍攝和被拍經驗,對拍攝也都有主見。
蔡冰錄過許多舞蹈視頻,她提醒孫妮妮,拍攝發到快手上的單人短視頻時,腳底一定要貼到取景框邊緣,還要以一個不誇張的傾角仰拍,這樣顯得腿長。再比如,光線要怎麼打過來,打在臉上什麼位置,如果不滿意,女孩們就會要求一次次重拍。
對於孫妮妮來說,這個女團 「不那麼可控」。她曾兩次帶著女孩們外出拍攝,一次是在通州拍MV,一次是到798拍平面照。現場拍攝很機動,孫妮妮稍微不注意,女孩們就溜出去拍短視頻作品。幾乎每天都有女孩「搞創作」。她們的腦子裡源源不斷地想劇情,自由組合拍攝,王可樂還被拉過去做免費勞動力。挑封面那叫一個拿手,兩分鐘內的視頻裡,哪一幀放到封面是最吸引人點進來的,她們一下子就能挑到。有一次,女孩們邀請孫妮妮給視頻取名出主意,陳逗逗突然冒出靈感:就叫網紅街頭賣藝。一群人鬨笑。
火線妹、陳逗逗、賀雅婷在排練期間拍攝的短視頻陳逗逗現在專職做快手帳號,做過直播的人都清楚,選擇了這個職業,就要規律地播下去,不能停。那些排練一整天,晚上七八點才收工的日子裡,陳逗逗回到酒店,稍微休息下,打開自己帳號的直播間,用標誌性的笑容迎接她的粉絲們。
6月21日,我第一次在女孩們暫住的酒店見到陳逗逗。她穿著寬大的白T恤,運動褲和球鞋,頭髮貼著脖子綁了個低馬尾,一看就是隨手綁的,在視頻裡,她幾乎只梳雙馬尾和高馬尾——粉絲們最喜歡這兩種打扮,判斷依據是,只要這麼梳頭髮,漲粉就漲得快。她幾乎是7個女孩子最害羞的一個,打過招呼,聲音細細小小的,一個問題,她會有一兩秒不知所措的反應。她說,這幾年玩平臺,雖然不像別人那樣有真實的社交,但也還是能感受到這個社會很社會的一面。
當時,我還不太能理解她這個感受的來源。直到幾天後,我幾次訪問陳逗逗的直播間,終於找到了答案。
直播時的陳逗逗外向,和生活裡的她不一樣。她不停和大家互動、聊天、開玩笑,還要和平臺上其他正在直播的主播連麥PK。直播是一個平臺主播獲取收益最直接的方式,連麥PK則是在3分鐘內比拼兩位主播收到打賞的能力,更能刺激粉絲打賞,如果匹配到一個大號,還能「蹭點粉絲」。
一個代價是,匹配是隨機的,你也不確定自己會連上什麼樣的人。可能是兩個精神小夥兒,你一言我一語地逗罵;還可能是一開始無比高冷,看到陳逗逗是個2000多萬粉絲的大號,瞬間變臉,滿口奉承,說「我特別喜歡你拍的段子,老好笑了。」
這些時候,畫面顯得詭異。陳逗逗還真做到了尷尬而不失禮貌地微笑,打著哈哈應對一些不怎麼樣的玩笑。碰到還不錯的,她也嘻嘻哈哈地一口一個「帥哥」「美女」快速拉近關係。
王可樂團隊的趙明明覺得這是快手女團和傳統女團最本質上的不同。她是一個資深飯圈女孩,熟悉各種飯圈規則、會每天幫「愛豆」打榜、做數據。她說偶像一個關鍵的標準是:公共社交一定是被管控的。「不能過多地曝光自我,要保護好你自己的人設,不管在任何平臺發任何東西,都是經過公司設計、安排好的。」
聽她講完這些,我想,或許這就是為什麼我們的娛樂圈在變得越來越無聊。明星和偶像跟公司合謀,把自己變成精美人偶,社交平臺罕有真正的自我表達。在一個大眾最關心什麼話題都可以由錢買下來的社交網絡時代,「真實感」成了最寶貴的東西,所以完全在這個體系框架外的楊超越被關注到了,成了「頂流」,直到她的「真實感」變成新的人設門類。
而這些女孩們不一樣,擁有1000萬、2000萬粉絲的她們,純從數據上看,流量和關注度和明星不相上下,但面對她們時,卻沒有那種「隔著玻璃對話」的感覺。她們毫不避諱地展現自己的焦慮、困惑、迷茫、苦惱,也不避諱暴露自己的現實、社會、精明的一面。比如,有的女孩會仔細保留每一筆花費小票,連叫一碗餛飩都要求報銷;有的女孩擅長說一些客套的「官場話」。
火線妹是這幾個女孩裡性格最成熟、對生活的期待最現實的一個。按照粉絲規模推算,她的收入絕對不低,但直到今天,火線妹都不願意成立公司,她說:「我很摳門,我就是不想給別人開工資」。賺的錢除了要補貼家裡,存夠了直接拿去買房,給老家的房子翻新。決定加入這個女團MV的拍攝時,火線妹並不是抱著成為女團偶像的心態來的。她想,有人教唱歌,我能唱得好一點了,還學會了跳舞,說不定還能漲波粉,漲粉了就能多賺點錢。
她清楚地知道,總有一天她在這個平臺上不會再被那麼多人關注,這一行的後浪更替速度不比娛樂圈慢,到了那時,她想拿著錢回老家,提前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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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5日,快手發布了另一支以女團主題曲為背景音樂的混剪視頻《多彩視界》。內容來自於快手上的女性創作者,那是一幅更多元和豐富的中國女性群像。
女性在城市、在崗位、在田野、在鄉間。她們跳滑翔傘,在深海裡潛水,從雪山上踩一塊單板呼嘯而下。她們四十幾歲,戴著鬥笠在水泥路上跳流行的女團舞,身後菜地濃綠。她們走在村子裡的黃土路上,捲髮翻飛,步子踏得堅定就好像全世界都在讚揚她的美麗。她們打拳、射箭、舉重,流著滿臉汗對著鏡頭喊加油。她們年少時一邊哭著一邊在舞蹈房壓腿;長大後自信地在眾人面前展現舞姿。她們有胖有瘦,有的已經上了年紀,並不都擁有一張能被誇為好看的臉,或是一個可以被稱為完美的身材。
有些畫面看著沒那麼高清,那是因為還有很多女性沒有能力擁有一部昂貴的智慧型手機。可這些自拍或他拍鏡頭記錄下的,是女性們真實的生活碎片,美、快樂、自信和堅定仿佛是天然長在她們身體裡的東西,這種力量感甚至讓你覺得過分強調「女性」這個屬性都是輕佻的。
力量感也不是「姐姐們」才有的特權,20歲的女孩有20歲的獨立和堅強。
5月末,孫妮妮帶著女孩到廣州錄製主題曲。計程車從廣州機場開向市區,進入夏天,這座城市悶熱而潮溼,建築物從車窗外掠過,讓人看得出神。那時,女孩們第一次聚在一起,相互還不熟,孫妮妮挑起話頭:「你們以前來過廣州嗎?」一個說沒來過,一個說來過,曾沛馨那個濃重的廣西普通話口音響起:「上一次我來這裡,還是進貨回老家賣衣服。」
女孩們並不都出身於富足、完滿的家庭。陳逗逗家一共有四個小孩,她是大姐,現在是家庭的主要收入貢獻者。因為弟弟妹妹還在中學讀書,怕直播聲音太大影響到他們學習,她自己搬出來住。今年的年夜飯,她也沒和家人完整地吃完,一個人在外面開直播。
火線妹決定從大學退學時,她的父親突發心臟病,送進ICU住了一個多月,做生意放出去的款收不回來,家裡積蓄都花光了,還欠了幾十萬的債,火線妹是長女,扛起了這個重擔。她有一個弟弟,在家裡佔據了父母大部分的寵愛。十幾歲時,火線妹學會了打遊戲。剛接觸電競時,感覺很好,一開麥,對方聽到這是個女孩,就會主動照顧一下。 「被很多人關心、照顧到的感覺真的很棒」。但火線妹不想一直被照顧,她要打得比男玩家好,水平上升後,她想讓自己的能力接近那些職業電競選手。現在,她打遊戲,絕不會說「哥哥帶我」、「我好菜啊」,然後跟在別人後面,她是那種「兄弟們衝啊」,自己一定要打頭陣。
火線妹的快手主頁力量感的來源是被看見。
賀雅婷是個特別愛笑、能自如地展示自信的女孩。誰會想到她以前是個特別自卑的人呢?賀雅婷並不像別的女孩那樣,從小就有展示自己的機會,她不敢站在別人面前,不敢唱歌,不敢表演,是一個班裡的小透明。玩上快手之後,有一天,她在學校的樓道裡清唱了一首歌,錄了下來,發到平臺上,觀看量一下子就爆了。評論區很多人評價:你唱歌很好聽。她從不認為自己是閃光的,但那些陌生人發現了它。
力量感的另一個來源是對自己不認同的事情Say No。
排練期間,王可樂曾建議劉安然剪頭髮。這件事情,給劉安然的印象很深。他認為劉安然是酷的,這個特點應該更強化一些。
王可樂私聊她:「你有沒有看過吳君如演的十三妹?」
「啊?是啥?」劉安然一頭霧水。
接著,王可樂發過來一張照片。吳君如穿一身全黑的西裝,手指夾著香菸,梳了一個極短的背頭。
王可樂說:「我覺得這種很酷。」「你可以去買兩件西裝。」
劉安然明白他的意思了。她組織了一下語言,回復王可樂:「我現在不喜歡你發的那種,我比較喜歡金屬風格。」「我喜歡染頭髮,我染頭髮可以一天一個顏色。本來就跟那些小女生不太一樣。」「而且,我唱說唱,這個東西本來就很酷了。」
她對酷有自己的理解,不接受別人的定義。
王可樂最後也沒有堅持。他說他自己並沒有去改造她們的企圖心和顛覆心。理解和尊重她們的選擇是最重要的,那是她們最真實的樣子。
和王可樂的交談從下午一直聊到晚上,接近尾聲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一個故事:幾年前在廣州時,他曾在一本書中讀到平民教育家晏陽初的故事,這位學識淵博的大師把一生都獻給了平民教育這件事。「這個世上有兩種意義,一種是從1000個人裡選一個上清華,另外一種是讓剩下的999個也活得有尊嚴,」他覺得晏陽初做的事情很了不起。2017年,他在北京第一次見到宿華,聽對方聊起為什麼做快手時,他想到了晏陽初。
這可能就是「破圈」真正的意義。不是去反駁,而是告訴世界它真實的樣子。就像王可樂告訴我的,他們沒有改造世界的企圖心,「我就是想告訴他們,有這麼一股力量存在,這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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