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夜曲:音樂與黃昏五故事集》是前兩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石黑一雄的一部短篇小說集,它講述了五個短小清麗又耐人回味的故事:
一對心底仍然愛著彼此的名人夫妻,卻為了各自前程選擇各奔東西;一對心懷民族音樂追求的樂手伉儷,卻日日夜夜在景區餐廳演奏流行曲目;還有一位長相不討喜卻才華橫溢的薩克斯風樂手,安於躲在自己的小角落玩音樂,最後卻仍然聽從經紀人做了整形,滿臉打著繃帶向自己曾經最鄙夷的名流自我推銷。
這些人物的人生選擇看似和自己的內心矛盾,卻又在某種隱秘迴旋的邏輯層面上自洽統一,比如名人夫妻對彼此價值觀裡「物質幸福」的成全,與獨子關係冷淡的樂手夫婦要維持生計才有一切其他可能,而薩克斯風樂手這樣的「妥協」賭的是讓更多人看到他、聽到他的機會。
《小夜曲:音樂與黃昏五故事集》
後來,這種既對立又統一的矛盾成了我論文的主題。交完論文第三天,在辯論節目《奇葩說》裡聽到馬東說的一番話,意外地與我的論點遙相呼應,也讓我真正開始發覺石黑一雄如此設計的背後是多麼真實的人生,包括我自己的人生。
石黑一雄本人,其實曾經最想成為的是一名職業樂手,在屢次失敗後才嘗試文學創作,最後卻又因為小說上的成就讓人們發現了他對音樂的偏愛。頗有一絲詹青雲所說「世俗的成功才給了人不被世俗聲音左右的自由」的意味。
年輕時的石黑
在那場辯論的結尾,一個頗為理想主義的論點最終取勝,馬東高超地總結——其實人們「想聽到的」和「實際會去做的」往往背道而馳。因此,即使在現實中絕不會這樣做,卻仍會想聽到這個觀點,因為那是「雖不能至,心嚮往之」。人們即便決定了向東走,心裡會想著西邊。即使決定了向北去,南方的溫暖仍會有巨大的吸引。因為人——就生活在這樣的矛盾之中。
除了我的論文外,馬東南北的比喻,也讓我想到「南轅北轍」這個成語。雖然查證典故後發現它的貶義屬性——指的是行動與目的相牴觸。但我仍想借用這四個字,在這裡賦予它一個絕對錯誤卻或許相對浪漫的新解:
萬一,我們的內心其實對這樣的南轅北轍心知肚明呢,並非因為馬好、因為錢多、因為車夫技藝嫻熟,而是出於某些考慮,我們明知道方向在南方卻依然決定向北奔馳呢?即使那在當下的時間空間語境下、在外人甚至是那時的自己看來,是多麼自相牴觸多麼迷茫愚鈍呢?
如果我們一路向北,心裡卻一直惦念著南國的溫暖,而南方就在那兒,我們真的要義無反顧地掉轉船頭奔向南方嗎?
(二)
今年也許是我最渴望南國溫暖的一年。三個月前,我卻坐上從香港到倫敦十幾個小時的夜航。最終落地在一個比漠河還要北一點的北境小城。
幾乎每一天,我都會想念初夏在廣西北海的小島假日,想念廈門環島路熾烈的陽光和暑氣,想念永遠潮熱溫暖的臺灣,甚至「想念」因為疫情其實沒能成行並無實際體驗的峇里島。
潿洲島上的鄉村小路
從文學跳到口譯的專業跨越外,還有從好不容易憋來的「安全區」跨回「重災區」的跨越。
逆行背後的考量縱橫蜿蜒。或是抱持著夏天時的積極樂觀,或是準備好了十足的防疫物資不妨勇闖,或是覺得剛好可以適應未來遠程口譯進一步發展,或是這些那些心理都或多或少摻雜一些,覺得無論如何,都是自己的人生和生活,風險可控,期許仍有,就願意這樣選擇。
於是,不是不眷戀國內的生活,不掛念家裡的親人,不懷念國內的美食,卻毅然決然地排除一個個小困難飛到這裡迎接新的困難。
意外的是,文學研究雖然在學業裡暫時告一段落,文學或文藝的話題仍然時不時和我不期而遇。
在視頻平臺尋找中文演講練習材料時,又撞見了駱以軍、撞見了簡嫃、撞見有幸見到幾次的畢飛宇,撞見了嚴歌苓、楊牧、齊柏林,還有曾在紫金港默默保持著距離看著她與愛人一起走進學校圖書館的王安憶。
楊牧的詩
還有一個深夜,在知網閒搜文獻,看到今年畢業同儕的論文悉數「上架」,同一頁列表排列下來的,是那些曾經在研二研三許許多多個深夜裡反覆琢磨的詞彙和題名,心裡仍不免一陣激動。
跟朋友說,再看到這些題目又覺得好有意思,好像又可以去「大幹一場」,這就是「置身事外」後的天真莽撞吧。在我心中,現在的我「雖不能至」,總歸會覺得文學仍是一片值得付出心血的大花園,雖然這花園布滿荊棘與迷宮,仍然「心嚮往之」。
一路向北,心裡一直惦念南國的溫暖,但我們真的需要義無反顧地奔向「南方」嗎?
不。
曾經的我可能會覺得哪怕只有一點點念頭也要立馬動身。現在我卻覺得——它在那裡就好。
人生所選擇的路,內心嚮往的路,它們可以重合,但也可以並存。並且,這並不一定是個遺憾,也可以是美好。
南方可以永遠只是一個溫暖的寄託,是生活理想的投射,讓身在北方心繫南國的人,在朝九晚五的地鐵上人山人海念著南方的碧海藍天,在北海公園覆蓋著厚厚白雪的時候想著嶺南的木棉花開得正豔,在最疲憊的時候慰藉心靈。
因為想像永遠優美於現實,翻轉之後總是圍城。
泰恩河對岸蓋茨黑德·超市前的道路
現代人是遷徙的物種,一直嚮往著歸家,卻又總是背井離鄉,不也是一種南轅北轍麼?
一方面,南轅北轍的矛盾狀態是人生的常態。另一方面,它構成了靈魂裡不安分的因子。
它們不時在深夜裡沸騰翻湧,讓我們不要一味地在北方的寒夜裡麻醉自己渾渾噩噩,讓我們一遍又一遍地質問自己拷打自己:「在這裡究竟為了什麼?熱愛什麼?想要什麼?會無悔嗎?」
想通之後,不管是留在「南方」還是「北方」,都已經不那麼重要了。因為留下的,會是一個對自己的人生更負責、看得更清楚的自己,更了解生命意義的自己。
儘管這可能需要一點自我安慰的阿Q精神,但人生的確永遠不會事事如願。而如果對當下所做的事情不太滿意,可能對於真正想去做的也還沒有十足堅定十足勇敢的去冒險的決心。
羅伯特·弗羅斯特那首《未選擇的路》總在畢業季讓無數面臨選擇的畢業生深夜痛哭,拉人去燒烤攤喝啤酒談人生,第二天只留下腫脹的肚皮和仍然混沌一片的大腦。
面對人生和生活裡的無數條道路和選擇,我們不可能走所有的路,所以必然會有未選擇的路,會有這種事後反芻出的假想,這種「南轅北轍」,可能就是人生的真相之一。
我們的糾結,我們的悔恨,我們的一次次迷惘與失落,我們一次次地感慨「好像沒有過好自己的人生」的懊惱。讓我們以為自己後悔就是輸了,以為是自己當初沒有做好選擇,以為會有一個更好的人生版本,以為未選擇的路總藏著更驚心動魄的美景。
不。未選擇的路之所以迷人,正是因為從未走過。
人生之所以會因為思考「未選擇的路」多了一絲意味,不是因為想通了這個問題,而是因為知道這個問題想不通。但即便如此,那條從沒踏上的林間小路,仍然值得念想——它會分出多少條交叉的小徑?樹葉四季的顏色會有怎樣的變化?木葉間漏下來的光會以怎樣的形狀照在地上?
沒有選擇的路可以是激勵,可以是心裡美好嚮往的投射,是蓋茨比的綠光,是劉子驥的武陵源。生活與人生的本質,是始終既對立又統一,始終有千萬個角度去解讀,始終「時時刻刻不知如何是好」,又其實「怎樣都好」。
(四)
南轅北轍,正統的成語解釋裡指的是行動與目的剛好相反。在自己的借字演繹中,我卻看到這個矛盾和錯誤裡的詩意和浪漫。道路向南開闊敞亮,卻朝北策馬,鑽進密林泥淖。
畢竟我們的人生其實始終就存在一對終極矛盾,那就是生死。
沒有人生下來是主動奔向死亡的,只是沒有選擇,但越是懼怕死亡,人們越說要活在當下,要活得更精彩,向死而生。
我們一直朝著老去和死亡行走,但我們在意的,卻始終是生命裡純良美好的東西,是青春與記憶,是鮮活的生命力和珍貴的人世間。
在當下的時空語境下,我們的生活裡有很多選擇看上去南轅北轍,外人甚至自己都不甚理解,看似行動與目的相背離。但經年之後,人們卻常常會發現,當年一個小小的轉彎,一點小小的偏離,竟然會帶來一個或許影響一生的美麗意外。
我們的人生,看似朝著一個既定的方向奔去,車軸的方向順著時間流逝的方向,我們無力改變。但我們的行為裡卻是驚人的活力,是熱愛,是創造。
如果說某些南轅北轍,是因為我們錯誤的估盼,或是明明可以主動避繞的彎路,那麼這一對生死的矛盾,這一對貫穿了生命長度的南轅北轍,是明知道盡頭是生命的終結,卻拼了命地活。是不願溫和地走進良夜,寧願南轅北轍、曲折但豐盛地度過一生。是潮水不止,步履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