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金聲,1922年生,馬連良弟子,北京京劇院國家一級導演。「音配像」中,或許沒有像他一樣能身兼數職的——既是舞臺導演,調動著臺前幕後的千軍萬馬;又作為馬派傳人,親自上臺為恩師配像。「為京劇盡忠,為恩師盡孝」,時至今日,年逾90的遲先生仍在踐行著李主席的諄諄囑託。採訪中,遲先生始終低調而謙和,對於自己為「音配像」的付出,他只是平和地說:「有生之年盡力多做點事吧。」
樣板戲的導演經驗派上了用場
上世紀80年代的時候,「音配像」曾在天津由天津京劇團試錄過幾部,算是試驗。後來李瑞環同志委託張君秋先生和謝國祥同志具體抓這項工作。我是從1994年開始參加「音配像」的,這時也是京劇音配像工程的正式啟動。
最初是張先生跟謝國祥同志等人找到我,大概到6月份左右,我們在西四八條第一次開會,有張君秋先生及夫人謝虹雯、謝國祥、馬崇仁、張學津參加,會上確定舞臺導演由我和馬崇仁老師擔任。
我很高興自己能參加這個工作,這也是因為我有一些電影和電視錄像方面的經歷。1964年京劇現代戲會演前,由我導演,趙燕俠、譚元壽主演的《蘆蕩火種》在北京市工人俱樂部提前演出,共達40當時中央電視臺的莫宣導演到現場錄了好幾次,我們曾在一起合作。對於錄製工作,我自此有了一點嘗試。1965年,《蘆蕩火種》改編為《沙家浜》後,我經常參加錄像,逐漸熟悉如何通過鏡頭的推拉搖移等方式使用電影語言。1970年,在長春拍攝《沙家浜》我也去了,和電影導演一起拍攝,一起分鏡頭,以及討論鏡頭怎麼處理……這是我在錄像方面的一點經歷,也談不上什麼經驗吧。
我跟張君秋先生是老同事、老朋友,跟謝國祥同志也早就熟識。在這次會上,我提出兩點意見。我說,第一要原汁原味。原汁原味就是原劇不動,唱念做舞都按過去的樣子。既然用老藝術家的唱,他的動作就也得符合老藝術家的表演原貌。我又說,原汁原昧不等於錄像記錄。什麼叫錄像記錄?你怎麼演我就怎麼錄。我說,錄像記錄本身手段太少,要在原汁原味的基礎上,加點電影、電視的手段。他們都表示同意。
老藝術家當年唱戲的時候都不拉二道幕,工作人員直接上舞臺換道具。他擺他的,你唱你的,觀眾也習慣了。現在的京劇演出,演員在舞臺上唱,後面拉上幕,就為換把椅子,實在難看。我就提出第二點意見,說,我們可以不拉二道幕。張君秋先生昕後說,好啊,那您有什麼辦法?我說,太有辦法了,這好辦,擺、撤道具的時候先把錄像機停一下,等臺上擺完或撤完再開始拍。到後期製作的時候再把空的這段接上。張先生表示贊同,說,「好」。以後「音配像」都沒有拉二道幕。
1994年7月份我們開始錄的第一齣戲不是老藝術家的「音配像」,
音配像工程是一次「大搶救」
「音配像」用的錄音基本是從各處搜集來的老藝術家當年的演出實況。找錄音頗費周折,像梅蘭芳的《西施》是最難找的,最後是上海戲研所提供了鋼絲帶錄音。還有程硯秋先生的錄音,他的作品裡《鎖麟囊》可以說是最好的。我們沒找到解放前的《鎖麟囊》帶子,只找到一個1954年演出的改本,戲裡面管薛媽不叫「薛媽」叫「薛老師」。有的劇情也給改了——趙祿寒的女兒出嫁那天,見到贈囊,說,這個小姐心眼兒很好,我把這個空囊留下,裡面的珠寶還回去。——這叫「不受資本家恩惠」。程先生的《鎖麟囊》只找了這麼一版,我們也就這麼錄了,是張火丁配的像。
錄音大部分是解放後的,解放前的很少。解放前的唱片一面只有3分鐘,唱片公司主要只錄了一些唱段,很少錄整出的戲。我們的「音配像」錄了梅蘭芳、李少春、周信芳、譚富英、馬連良等名家「大合作」的《四郎探母》,是1947年的錄音,極為珍貴。還有梅蘭芳的《西施》也是解放前的帶子,其他大都是解放後的。
解放後剛開始沒電視,「音配像」的錄音大都是從電臺找來的。中央廣播電臺保存的相對最多,其他電臺相對少些。據說中央廣播電臺把這些老資料存放在地下室,有一回下大雨進了水,淹了不少,這又損失了一些。私人手裡原本也有,「文革」時期大都給砸了。所以,能留下來的都算是「倖存」了。我們做「音配像」,能找到這麼多錄音已屬不易,也盡了最大力。從1994年到2006年底,這十幾年裡,「音配像」基本把四大名旦、幾大老生的戲,凡是能找到錄音的,
錄音找來後,我先是聽錄音,然後是做錄音。最難的就是梅蘭芳先生的《西施》。這是30年代的鋼絲帶,鋼絲很細,拿來的時候已經亂成一團麻了。我們只好現擇,再找放鋼絲錄音的機器,最後轉成「開盤帶」。這些工作都是我與老錄音師劉懷萱一起做的。當時做錄音不像現在能用電腦,都靠人工一點點接。另外這個帶子裡頭雜音也很多,這些都得給去掉。梅先生的《西施》,解放後就沒再演過,因此這個資料非常寶貴。我們克服了相當大的困難,把錄音恢復到了最佳品質。做《西施》的錄音是這樣,處理其他錄音也是如此。每拿來新錄音,我們經常一連做兩三天,必須十分細緻才行。
還有麻煩的。跟3分鐘的老唱片不一樣,解放後的大唱片一面能錄30分鐘,倒是能錄整出了,可就是愛掐鑼鼓點兒。比如馬連良先生的唱片《失街亭》、《空城計》、《斬馬謖》,頭和尾的鑼鼓音都給掐沒了。中央廣播電臺的錄音一般比較完整,最「節約」的磁帶要數上海電臺的,有些鑼鼓聲被剪短,跟老藝術家當時的演出原貌不完全一致。遇到這種情況我們還得想辦法接。為了聽不出是後接的,我們都是從原錄音中選鑼鼓。有時候實在沒辦法了,就現場配音。這個特別麻煩,也得花上兩三天工夫。這些都是錄像前要做的工作。
我參與錄了300多出戲
李主席指示說,老藝術家大都已經故去了,留下的音最好由他們的親傳弟子或者親屬來配像。所以我們選的演員,都和錄音主演有一些淵源關係。像梅蘭芳先生的戲,梅葆玖錄過,梅葆玖的弟子董圓圓、李勝素也錄過,這都屬於梅派的優秀演員。
讓錄像演員要做到百分之百和老藝術家本人一樣,那是不可能的,但要做到位置對,大動作、大身段對,小動作有時候可以自己發揮。比如張君秋先生的幾個配像演員,他的學生中,張萍的臉型、扮相很像張先生。但說要配像演員等於原人再現,那不可能。這跟畫畫一樣,仿製品終究是仿製品。另外我們要求配像演員的人物情緒也要把握準確,所以演員必須真唱,因為真唱和假唱、大聲唱和小聲唱的肌肉狀態是不一樣的。為了做到配像時的口型和錄音完全一致,我用上了拍京劇電影《沙家浜》時候的經驗。拍《沙家浜》的時候,我們拿秒表來掐算時間。「蘆蕩」一場最後一句「遮不住紅太陽萬丈光芒」,唱到最後的「芒」字,鏡頭推到了面部特寫,演員不知道在那兒閉嘴,我們就掐秒表,到點兒了,「閉嘴」,給個口令就可以了。
京戲分很多流派,一齣戲多個流派的藝術家都唱過,我們都錄了。比如,旦角戲《女起解》我們錄了五個流派,《玉堂春》也是錄了五個。還老生戲《失·空·斬》,馬連良、譚富英、楊寶森、奚嘯伯、李和曾,這五個不同主演的版本我們也錄完整了。
我們還通過「音配像」保存下來許多不為人周知的流派資料。比如旦角除了梅尚程苟之外,跟四大名旦同時期的還有一個黃桂秋,自成黃派。謝國祥同志在世的時候就想錄黃派的戲,剛開始計劃讓黃桂秋的孫女黃小秋錄,她在美國,身體也不好。因為一直找不著合適的的演員,這事兒就擱下來了。黃桂秋的長子黃正勤曾跟我學過戲,我們關係挺好。他的小兒子黃克在北京,我們時有來往。有一年春節黃克來我這兒拜年的時候,我又提到這件。他說,我給您推薦一個人,上海有一個演員叫張敏智,我父親教過她,她對黃派的戲還比較熟。張敏智也曾給黃克寫信,表示希望能配戲,黃克就把這封信轉給我了。正好春節時葉部長(謝國祥過世後就由葉厚榮接替工作)來我家,他看信後說,家屬的推薦我們應當重視,表示會向領導反映。得到肯定答覆後,張敏智錄了頭一齣戲《別宮祭江》,後來把黃派的所有錄音都配了像。
尚小雲先生的幾個錄音,包括他的代表作《漢明妃》,錄音都找來了,可剛開始一直沒有物色到合適的演員。演員既要有深厚的舞蹈功底,還得會尚先生獨創的一些高難度動作。怎麼辦呢?有段時間我們在政協禮堂錄像,有一次,排在我們前面的中央電視臺在錄一齣戲,我們要等他們錄完了再用舞臺。本來約定4點鐘把舞臺交給我們用,結果直到快7點了才交臺。我們就在臺下看他們的戲。等看完了一齣戲,我們也看中了其中—個好演員,就是孫明珠。後來就由她配了尚先生的戲。
我們錄的好幾個戲是絕版的,比如有一版所謂「大合作」的戲《四郎探母》,梅蘭芳先生的公主,「坐宮」一場的楊延輝是李少春演的,「別宮」一場是周信芳先生演的,後邊是譚富英先生、馬連良先生。李少春多年不唱《四郎探母》,周信芳更是從來不唱這戲,所以這個版本很是珍貴。還有李少春、葉盛蘭合演的一出《打侄上墳》,只演過一次,這是最珍貴的。裘盛戎有一齣戲《李七長亭》,只演過一兩次,也是絕版的。葉盛章先生一個文丑戲《一兩漆》,是一齣喜劇,我們為錄好這個戲也費了不少腦筋。誰配像合適?張春華是葉盛章的學生,可他身體不好錄不了,我們就請張春華的學生、天津青年京劇團的石小亮配。這是出絕版戲,我們也不會,又請了國家京劇院的幾個老師來輔導,儘量保持了這齣戲的原樣。
就這樣,大小戲加下來,我1994年一共參與錄了27出,1995年是40齣,1996年36出,1997年41出,1998年35出,1999年29出,2000年19出,2001年23出,2002年30齣,2003年18出,2004年30齣,2005年22出,2006年15出。一共是360多出。「音配像」一共460部,我當時經常去天津為天津青年京劇團排戲、錄像,「音配像」的一些戲就沒參加。
我配演了馬派經典劇目
除了做舞臺導演,我還參與了配像。我10歲開始學戲、演戲,後來拜馬連良先生為師。馬老師擔任戲校校長的時候,我曾給他代過課。在所有弟子裡只有我給老師代過課。
我共錄了三齣戲,一出是跟梅葆玖合錄的《奇雙會》,還有《三字經》和《清風亭》。
2001年8月份,我們找到了梅蘭芳先生和俞振飛先生合作的《奇雙會
馬連良先生與弟子遲金聲
對於《清風亭》,我有說不完的回憶。我十五六歲時看馬連良老師演出戲時,就愛上了它,以後逢演我就看。我也看過其他演員演,那時心裡也有所評價。但只要馬老師演《清風亭》,我都是專心地邊看邊學,可以說不知看了多少次,看了多少年。我20多歲的時候也曾演過一次(只演了後半出,那時叫《天雷報》)。
1961年出版了《馬連良演出劇本選集》第一集,內有六個劇本,由我、李慕良、馬盛龍、馬崇仁、周和桐各整理一出,初稿寫成後念給老師,由老師指點後再改寫或重寫。第一集出版後準備出第二集,其中的《清風亭》由我整理。全劇初稿寫完後,我念給老師聽。老師聽得很仔細,每個身段都特別留意地聽,並叫我做出來他看。有些動作我做得不到位,他就給我示範。這次整理劇本,等於老師教了我一整出的《清風亭》。這齣戲是用唱、念、做的京劇表演手段展現人物,不學光看是不可能表現出一個活生生的人物形象。當時正是六三年,出版社暫不出版傳統劇目,後此劇本未能出版。
《清風亭》的錄音有從天津找來的密紋唱片,也是鑼鼓短。我自己珍藏有馬先生在香港演出的實況錄音,最後就用了這張。錄這齣戲的時候我已經80歲了。2001年10月18日,我們開始排《清風亭》。連排了八天,第九天連排,第十天走臺,次日即10月28日正式錄像。這齣戲分兩次錄像,先錄後半出,休息一天再錄前半出,最後算是順利完成了給馬老師配像的任務。此後我又為馬老師的錄音
一項功在千秋的偉業
音配像工程一共錄了460部戲。為什麼叫「部」呢?因為有的老唱片,是老藝術家一連唱的好幾齣戲的選段,而不是整出的戲,我們就將這個作為一部。比如餘叔巖的,我們一共錄了18個唱段,不能叫18出,而是1部。另外像譚鑫培、楊小樓、梅蘭芳,還有王少樓、金少山,他們幾齣戲的選段也在一部裡。還有一位旦角,人稱
為了「音配像」,所有工作人員都心甘情願付出。許多參與配像的老藝術家年事已高,但都不辭辛勞,無怨無悔。一次排戲時出了一個大事故。我們找到了李萬春先生的《古城會》錄音,請俞大陸來配像。那天在排練場排戲,關公上馬、走圓場,然後下馬……正在這時,他突然昏倒在排練場。工作人員趕緊打120進行急救,我們都給嚇壞了。那天正好他的夫人陪他一起來的,當時也在現場。要是夫人沒跟著,家屬若錯以為是導演讓做高難度動作才這樣的,那我們就說不清了。「音配像」這十幾年,故去多少人!張君秋先生、謝國祥同志都是「音配像」期間永遠離開了我們。
剛參加
「像音像」——
由李瑞環主席首創並主持的音配像工程是對京劇這一藝術形式的熱愛與維護,為我們保留了一大批前輩京劇藝術家的史料。「音配像」自始至終是在李主席的關注下開展的,記得我們排戲、錄像期間,李主席多次去現場看。我印象中,李主席第一次看錄像是在民族宮,最後一次是在北京戲校排練場。我需要離舞臺近,經常坐在第二排,有時候稍往後一點。主席來了就坐在後排,也不影響我們,我們該怎麼幹還怎麼幹,該喊「停」照樣「停」,就跟他不在一樣。他也不打擾我們,安靜地看戲,一直到我們錄完。看我們工作累,李主席經常犒勞我們,請我們吃飯。
張君秋先生過世後,李主席還專門讓謝國祥把我和馬崇仁請到他家裡,我們既意外又感動。李主席囑咐我們說,張先生雖然已經過世了,有幾件事情大家還是要繼續做下去,我們都深受鼓舞。
2001年10月初,謝國祥同志不幸去世了。10月13日,李主席叫我們到天津開會,有葉少蘭、馬崇仁、電視導演閆德威、我。李主席說,以後音配像工作由葉厚榮負責,你們要多幫助,音配像還要抓緊工作。
「像音像」是李主席為京劇藝術做的又一項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工程。上世紀80年代,從天津戲校畢業的一批學生,組成了「天津青年京劇團」,李主席看到這是繼承京劇的好苗子,就請張君秋主持代請一批京劇老藝術家教戲,即有名的「百日集訓」。這批青年演員和樂隊經過名師親授,再通過演出實踐,後大都成了很有知名度的演員。李主席看他們藝術日趨成熟,深受觀眾喜愛,於是提出為他們做「像音像」。簡單說就是先由演員錄音,然後再配合錄音,由演員自己為自己的錄音來配像。
李主席剛開始看過錄像後,認為沒有舞臺演出效果好,包括唱的情緒、人物表現力和節奏等方面都不理想。最後李主席創舉性地想出一個改進辦法:準備要錄哪出戲,先叫劇團安排這齣戲的正式演出,讓觀眾在臺下看。天津的觀眾非常熱情,每到精彩之處,觀眾的喝彩聲會直接影響演員的情緒和表演效果。演出過程中把全劇錄音,其實況效果比之前的錄音好很多。
實況錄音是為後期的室內錄音作先期準備。等到室內錄音時,讓演員戴上耳機,邊聽演出實況錄音邊唱,用實況的效果感染演員照此情緒和節奏去唱。琴師、鼓師也同樣,照實況演出時的情緒狀態伴奏。這樣一來,就彌補了原來室內錄音的缺陷,而和舞臺演出的情緒基本—樣。錄完了音,然後再用錄音去配像。
「像音像」試錄過幾次,效果很好。目前這項工作將正式開始。我有幸參加,從排戲、演出到錄音、錄像,也算是整體的工作吧。錄音是一項重點工作,演員雖是戴著耳機聽著自己的錄音去唱,但也不是唱一次就能順利完成,要反覆錄幾次,然後我和演員從中選用。記得有一次錄《西廂記》,最後四句,旦角唱錄了多達16次,最後選中的還是最後的一次。
參加音配像的時候我已經七十多歲了,一幹就是十幾年,報酬不多,但我始終無怨無悔。現在我已年逾九十,還在「像音像」工作中發揮餘熱。「幹一行愛一行」,京劇這個老本行,只有對它有興趣,才能幹得好。不為別的,有生之年盡力多做點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