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by張亦霆 轉載自小超感覺不舒服 8月10日
兩年前,張曉剛在一次講座中談到了光,他講了自己怎樣畫光。
2015年的作品《重生1號:重生之門》:
一個俯臥的人身體上點著二十支蠟燭,窗外是瀰漫多變的雲,一對對蠟燭發出小小的粉色的光,在人體上像雙行路一樣
起伏的光,照亮著整個畫面。
張曉剛說,畫的過程中,他心裡迫不及待地想要畫那些光,但他必須等到所有的東西全畫完,最後才能去畫它。
「這個過程又期待,又煎熬,等終於開始畫光的時候,心裡非常痛快,終於發洩出來了,這種荒謬的感覺,對我來講很過癮。」
他說,藝術家的感受最重要的是,要畫出心理上有快感的東西,要有切膚之感。
倫勃朗的光,基裡科的光,雷東的光,分屬上帝,時間,心靈,在張曉剛的畫幅中,他還要表現一種痕跡之光,一種神秘的、有破壞性的,光源雖已不在但其斑跡留在某處仍有入侵的光。當然,如果不得不解釋的話。實際上,任何一種說法都不如畫出來的那麼真實。
那個講座是他給四川美術學院的學生做的。
這也是他的母校。
1977年恢復高考,川美去雲南招生,全省只有一個名額,選中了當時還是知青的張曉剛。
78年入學,走進學校大門,他看到那幢三層高的主樓,一下子覺得好神聖!
今天的學生也許不大容易體會得到了,一座樓有什麼神聖的,現在大家可能都是看著手機走進校門的吧。
張曉剛的老師是夏培耀,夏學的是羅馬尼亞畫派,與當時主流的蘇式畫派不大一樣。
這點差異在西方思潮還沒真正湧入時,已經開啟了一絲萌芽。
到了80年代,事情真正開始起變化。
張曉剛列舉當時影響他的書籍和音樂: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梵谷傳》,《悲劇的誕生》,《百年孤獨》,《西方現代藝術史》,《禪與心理分析》,《查拉斯圖拉如是說》,《夢的解析》,《荒原狼》,蕭斯塔科維奇,拉赫瑪尼諾夫,平克弗羅伊德樂隊,卡朋特兄妹......
這些其實本來並沒有什麼必然理由放在一起的東西,在那個時代卻獨屬於中國的年輕人,像飢餓的人在一桌飯菜間最先吃到的那幾樣,它們帶來的滿足感就會是惟一的,並且印象深刻。
主流總是保守的,轉身緩慢是它的特性。
但美術是一個時代的眼神,人在夢醒後,總會先睜開眼睛,看清現實,自己處在什麼環境中,這是哪一天,我得做點什麼,在那一刻,人的意識也隨著雙眼而被喚醒,時代亦如是。
聽覺緊隨視覺,於是有了音樂。
後面是文學,更複雜的辨識行為。
因此藝術被稱做先鋒,總是走在前面,在早晨隨著第一道光線開始降臨的是它,在黃昏,最先消失的也是它。
因此在那個重啟的時代,詩歌與美術共同擁有了「星星」這個名稱,因為即使在黑夜它們也是光。
1981年畢業創作,張曉剛在阿壩畫了一組《草原組畫》,其中的《暴雨將至》被慄憲庭看好,發表在當時的《美術》雜誌上,這相當於寫小說的在《人民文學》上發表了作品,但對於觀念仍很保守的主流來說,這樣的不隨大流不正面表現技巧和情感的畫仍得算作「負能量」。
張曉剛畢業後沒得到分配機會,自己回昆明找了家玻璃廠做工人去了。
後來被分到歌舞團做美工。
這十年間他的畫在象徵主義和表現主義階段,但都屬於找方向階段,如同但丁迷失在大森林裡,前有狼後有虎,經過忘川,攀登向地下高聳的山,這個比喻是否貼切呢,迷者自知。
基本上,當我們知道某個人是藝術家的時候,都是由別人或媒體告訴我們的。而那個人,他自己知道自己是個藝術家已經好久了。
只不過,被知道與自知,卻是相反的兩樣事。
我們知道的他,是個結果,功成名就,處於某種完成時態。他對自己的認知卻是不斷的,永遠未完成,永遠需要再去認知。
1991年,張曉剛畫了一套名為「深淵集」的紙上作品,其實也是他的藝術手記,其中有這樣一段話:「我常常感到對一個中國當代藝術家而言,他首先面臨的仍然是帶有遺傳性的苦難/矛盾/重複的荒誕感……註定的孤寂,迫使他對這一切進行不斷地抗爭和超越……離開這一點,抽象地追尋關於當代文化/藝術樣式等問題,常給人某種貧弱之感,難以擺脫西方中心文化意識的陰影。」
翌年,他去了德國看卡塞爾文獻展,每天背著麵包和水進入展館,看了三個月,發現當代藝術與他自己身處的中國語境是完全陌生的,以致於「一件也看不懂」。
整個90年代,是張曉剛尋獲自己的「金羊毛」的時代,他放棄了畫別人早已畫過的所謂表現,所謂立體,所謂象徵,無論什麼主義,而是畫自己這一代人的切膚之感,如果減掉一切不必要的負累,緊隨在一個人生命裡的還有什麼呢?那最沉重的輕是什麼?每個人都可以問自己這個問題,答案一定非常多樣。
一直試圖接近靈魂的畫家在哪一筆落下時突然畫出了光?
這光的來源是什麼?
它的陰影投向哪裡?
答案可能在畫面之外的整個世界,如如不動,刻刻遷移,但卻像是畫面的一個局部,呈現出可以召喚永恆的結構。
今天的藝術學生大約不會像張曉剛那代人那樣,為了追求表現主義還是象徵主義或立體主義而苦惱了。
藝術生態已經變更,藝術的形式和話術都在所謂新與舊的妥協和權力對接中打滾,像一個商場一樣構成分散的集中,從外面看,藝術就像個大賣場,裡面則是名利場,有各種規則,各種心照不宣,各種存在,各種合理。
時代當然在變,並依然在變,永不停止,但每個人根據自己的處境提出問題和尋找答案的需求沒有變。
儘管其實並沒有答案,更無所謂問題。
馬塞爾杜尚說的。
把人生當故事講的話,其實也簡單,因為本故事純屬非虛構,有啥說啥就行。
但我們都知道,沒有一個人的故事是可以被說盡的,連他自己也做不到,必定有許多事物會被關進敘述的褶皺裡,在記憶的同時處於失憶狀態。
而要把這些被關閉的事物一一打開,一生的時間恐怕都不太夠用。
同樣在上次的講座中,張曉剛引用了米蘭昆德拉的話:記憶是遺忘的形式感。
在讀這個講座的記錄稿時,一幅幅地看張曉剛歷年的作品,看他談到個人,時代,記憶,失憶,光,線,漸漸能夠體會到一個求真的人可以精進到什麼程度。
紀錄片《時代我》跟拍了張曉剛一年多,很少有國內紀錄片做這樣費時費力的人物拍攝了。
鏡頭中是2019年,張曉剛獲得了費城藝術大學的名譽博士學位,在典禮上,他的表情溫厚平和,肢體語言中規中矩,符合他這個年齡的風度。
但在紐約視覺藝術學院,他女兒的畢業禮上,當他想靠近典禮臺卻被保安攔回,訕訕地找到人叢中一個合適的角度可以看到女兒的時候,眼睛是溼的,手指不知該往哪裡放,拿著手機拍照,隨著人們歡呼了起來,仿佛還是那個三十多歲的昆明青年,剛得了一個寶貝女兒時的樣子。
傳統以記憶的形式留存下來,並重新成為下一代人創新的素材,如是接續下去,這是黑格爾的意思。
如果願意,畫家們可以畫出任何這個世界上有的或沒有的東西,想到的或想不到的東西,但事實上,畫家們能畫的並不多。他們只能畫他們真正想畫的。
那次講座最後結束時,面對隔著40年距離的學生,張曉剛說,人的本質是孤獨的,但從沒有孤立的人。
越能感受到人的本質,便永遠不會孤獨。因為所有孤獨的人都在一起,與光同塵。
圖片來源紀錄片《時代我》及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