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中國之後,更大的問題是他們不以中國人為人。他們標榜自己繼承傳統文化,因此敢於侵略中國,認為中國人不是人。殊不知這正是對儒家文化的諷刺。儒家文化講究的是博愛,是仁義禮智信,對於弱者是要同情、關懷和拯救,而不是殺戮。而日本恰恰是殺戮弱者。一方面他知道中國人數眾多,一方面他把中國文化了解得很細,中國很多弱點都被他們捕捉到了,特別是中國人不團結這一點,日本人玩得很好,利用中國人鬥中國人。比如說他經常突然提拔一個低級軍官,提拔到高位,讓他和原來那個高級軍官構成矛盾,這就是以華治華。但是在最大的問題上日本人犯了錯誤,就是不拿中國人當人。為什麼會發生南京大屠殺?為什麼在華北掃蕩時,「三光政策」會那麼搞?為什麼會拿中國戰俘做那種殘忍的醫學實驗?這背後都說明了他們的問題。法西斯最大的問題是什麼?就是表面非常理性,但是理性下面掩蓋著洶湧的獸性。所以一個人是不是文明人,不表現在說話是不是文質彬彬,我們特別要小心那些說話極其禮貌的人,要勇敢地接受那些偶爾說點粗話的人,這些人可能是最善良的,最安全的。
吉田少佐的妹妹叫良子,這個形象很值得一說。這個形象也是以前的涉日題材作品中沒有出現的。當然我看到「良子」這名字,首先想到那個遍地都有的「良子足療」,我不知道作者是不是想到了這個,故意給這個女孩子起名叫「良子」,也許有關係。根據我對日本女性的觀察,這個良子是一個很典型的日本女性。以前的作品中出現的日本女性,基本上都是一個單純、善良的,或者是比較堅強的形象。我們以前是為了突出日本軍國主義的可惡,罪惡都是日本軍國主義分子幹的,日本人民是善良的。日本的善良人民,經常讓日本女性來代表。包括老舍的《四世同堂》結尾,住在胡同裡的一個日本老太太出來給大家謝罪,大家還不理解她,以此表現日本人民是友好的,我們還要跟他們友好下去。
我觀察問題可能是受了魯迅的影響,總是要儘量去看背後的東西。難道女性和男性有那麼大的差別?男性那麼複雜那麼壞,女性卻那麼單純善良?每個殺人犯不都有一個母親嗎?所以我很反對籠統地說「世上只有媽媽好」這種騙人的話。在講授現代文學時,我也不同意冰心說的,「世上的母親和母親都是好朋友,世上的兒子和兒子也都是好朋友」。事實告訴我們不是這樣的,我們的母親和母親都是敵人。不信大家看看《甄嬛傳》,女人和女人之間的鬥爭更殘酷。不要把女人神聖化,聖潔化本身就是一種妖魔化。
電視劇中出現的良子形象,對這個問題有所突破。表面上看,她是一個單純善良的日本女孩子。表現一個女孩子善良有很多辦法,比如特別心疼小動物,保護小動物,反對戰爭,熱愛和平,這些手段是很簡單的。這個良子第一次出場,她的哥哥吉田少佐就命令城裡搞衛生,把街道掃得乾乾淨淨,把乞丐小販都清理一下,大家以為有什麼領導來了,結果汽車上下來的是他妹妹。兩個人在城門口一見面,就玩起小時候的遊戲—石頭剪刀布,誰輸了誰背對方。吉田少佐輸了,就背著他妹妹進城,偽軍在旁邊看著就笑。這表現得多單純,看日本人多可愛。問題恰恰就在於,世界上不可能有這麼單純的人,這種單純就像孩子的單純一樣,背後有一種殘忍。一個人善良與否,不僅僅表現在如何對待小動物上,更表現在如何對待人上。你說你很善良,可是你的哥哥在殺中國人,這個問題怎麼解釋?良子小姐說那跟他沒有關係,他是一個軍人,他代表日本,輕描淡寫地把這件事說成是一件普通的工作。這個事情跟她哥哥作為一個人,就分開了。
我遇到太多這樣的女性了,在日本、韓國、臺灣、香港,在所有這些遭受過帝國主義蹂躪,或者自己就是帝國主義的地方,產生了太多這樣的變態女性。表面上說話很柔弱,很文明,一口港臺腔,包括我們把它翻譯過來時也都翻譯成港臺腔。這個良子也被翻譯成港臺腔,這是這部戲的一個缺點,因為戲裡說他們兄妹是在滿洲長大的,所以他們說的漢語應該帶有東北味,而不是港臺國語腔。但是我認為這個倒有利於表現她虛偽的一面。因為港臺國語詞彙特別貧乏,所以說話都帶有孩子化的傾向,永遠用簡單的詞描繪複雜的形象。比如桌子上有個蟑螂在爬,她假裝不知道這叫什麼,「哎呦,有一隻小蟲蟲在走路,」把自己裝成孩子。我最噁心這種說話方式,因為這背後一定有罪惡。你明明知道這是蟑螂,知道是蟑螂為什麼要這麼說?想表現自己純潔。想表現自己純潔,就是一種骯髒!所以她明明知道哥哥幹的是什麼,卻假裝善良地為他辯解。所以那種時候,我們就會對這樣的女性厭惡無比。
所以良子和她哥哥,以及她哥哥的戰友們,所體現出來的一個完整的日本文化構架,就是美國學者本尼迪克特寫的那本著名的研究日本文化的書,叫《菊花與刀》。日本文化有兩面,一面是兇狠無比的刀,一面是菊花,二者是不可分割的,是隨時可以變換的。隨著政治和外交的需要,它可以隨時變成菊花一朵,在你面前燦爛地綻放,甚至像徐志摩描寫得那麼好,「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但是馬上又可以變成一把鋒利無比的刀刺過來。所以良子這個形象,跟她哥哥合成一個非常妙的組合,構成了日本文化。
因為受一些大眾媒體的影響,我們總覺得日本女性特別好,對老公畢恭畢敬,甚至很多人幻想著娶一個日本媳婦。我通過在日本任教一年,對日本文化的了解完全不是這樣。我說日本婦女對老公確實非常好,但是我要說下半句—她嫁給誰都那樣,你還要不要?她不是因為對你有感情,因為你是她的老公她才對你這麼好,她嫁給你是一種職業,這是她的工作。她對老公好只是表明她很敬業。所以這是真實的日本女性。我也見過日本女性很不文明的一面,所以你不知道她哪個是真的,哪個是假的,很難看見真性情。而這個電視劇裡像孟喜子這樣的女性固然也有缺點,我也不喜歡,但是她畢竟是真性情。她很刁蠻任性,她惟我獨尊,但畢竟這是真性情。而兩相對比,日本女性的溫文爾雅不是自然人性,是做出來的,那不是真的純潔,恰恰是為了掩蓋罪惡。
接觸日本文化越多就越發現,這個民族的什麼東西都是「做」出來的。日本最了不起的一點是他的「收納」功夫。日本人家裡是乾乾淨淨的,你看不見一個紙片、一點點垃圾。日本建築設計太妙了,所有的東西都有地方收藏,有無數的盒子,每個東西都有容器,家裡的所有地方都可能藏著東西,所以看上去真是乾乾淨淨。但我仔細想,這不是真的乾淨。真的乾淨是沒有雜物,而日本不是沒有雜物—是藏得好。所以日本人的房間就是他的性格,表面上乾淨,髒東西都藏起來了,而且你不知道放在什麼地方。我很喜歡美國人。美國人大大咧咧的,他跟你接觸,頭三分鐘還講禮貌,過了三分鐘就忍不住了,就向你請教北京一句罵人的話怎麼說,不顧他是教授了,我覺得這是真性情。日本人你跟他交往了很長時間,不知道他是什麼性格,只是一會兒點頭哈腰,一會兒點頭哈腰。
我這樣說不是為了貶損日本。而是今天中日問題又重新成為一個大問題,釣魚島是否會爆發衝突,很多人都在關心。從中國人的角度講,中國真的是一個愛好和平的民族,這不是標榜,中國的國民性就是不愛打仗,一定要把中國人逼急了。但是中國人一旦被逼急了是了不得的。因為中國人有無窮的智慧,就像葛二蛋扔那個茶壺雷一樣,你想不到的聰明。
也有朋友說仗一旦打大了,可能性就不可預估了。所有理性的算計都是人算,人算不如天算,如果只是人算的話,那中國只有投降。當年汪精衛為什麼去投奔日本人?他就是經過理性的算計,怎麼算中國都得失敗,跟人家差好幾十年呢,工業、農業、科技、軍事、教育、國民素質,怎麼算都打不過日本人,既然打不過就投降唄。所以汪精衛有他的道理。但他沒有算出來中國人民潛藏的那部分能力,一旦被激發出來是什麼情況。汪精衛顯然沒有算到葛二蛋,他是不會算到葛二蛋的,可能連八路都算不進去,他只算了老周那些人,所以按照他的算法,日軍必勝。他在國民黨政府裡又受蔣介石的排擠,當不了一把手,所以一個二把手就這樣被排擠成漢奸了,他有他當漢奸的道理。蔣介石也沒有算到葛二蛋,蔣介石從各省抓了幾百萬葛二蛋,路上就折磨死了一半,然後訓練一個禮拜,給條槍上去打仗,裡面很多死了,很多成了張耀祖,抗戰就是這麼失敗的。共產黨一開始什麼都沒有,只有三萬人。這三萬人深入敵後,組織起千千萬萬的葛二蛋來,就像電影《地道戰》裡唱的那首主題歌:「莊稼漢,莊稼漢,武裝起來千千萬」。我們過去唱的莊稼漢是正經莊稼漢,其實這個莊稼漢裡面就包含了葛二蛋這樣的人。
今天這個時代比起毛那個時代有的是財富,地下的東西都給開掘出來了,但是人性的光輝被掩蓋住了。有人說假如中日真正開戰,他會很擔心,這個擔心也有道理。因為打仗打的不光是武器,只有把人開發出來才能夠興國、才能夠強國。我們應該先把自己的人性認識清楚,然後用這個去認識我們周邊的、全國的、全世界的人性。用自己的思考,自己的工作,為我們這個民族的興旺貢獻一點力量。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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