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子
2010年7月16日,大連新港石油管線爆炸。大火如果控制不住,會直接威脅到不遠的大連。「7·16」大連輸油管道爆炸是新中國成立以來原油管線儲罐爆炸救火難度最大的一次。這場災難雖然已經過去九年,但是每一個親歷過火災現場,或見證過火災現場的人,仍歷歷在目,難以忘懷。8月1日,以真實事件為原型的電影《烈火英雄》上映,消防官兵的英姿重現大熒幕,是他們出生入死,保住了大連。「7·16」油管爆炸發生,本報記者曾撰寫長篇報導,今日重發,以此致敬烈火英雄。
2010年7月30日,記者到達「7·16」大連輸油管道爆炸現場時,距事故發生已整整兩周。
火災中被燒塌了半邊的103號儲油罐,保持著奇異的姿勢矗立原地。工程車在現場進進出出,工人們正忙著拆除燒毀的輸油管道。濃煙雖然早已散去,但方圓幾公裡的房子、路面都被落下的油汙染得斑斑點點。隨處可見蹲在地上奮力擦洗油漬的工人。不遠處的新港碼頭已經恢復了油船靠泊,曾被原油汙染的海域也重現湛藍。一切似乎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
說到不久前的這起事故,大連人的語氣並不沉重,他們更關心的是清汙、環境、事故調查等後續事宜。只有消防員和專業人士知道,這座城市剛剛與死神擦肩而過。
「2012提前來了?」
2010年7月16日,大連新港石油管線爆炸現場。
7月16日18時,剛吃過晚飯的大連邊防檢查站新港分站政委陳志剛正在操場上散步。忽然「嘭」的一聲巨響,陳志剛覺得好像被人向前推了一把。「開始我還以為地震了呢!回頭一看,油庫著火了。」
陳志剛所在的大連邊防檢查站新港分站,離爆炸現場僅僅200米遠,爆炸引起的巨大衝擊波把邊防站的窗戶震得粉碎,幾扇關著的門,連門框都震掉了。陳志剛看到,操場上落滿了油汙,一條白色的小狗渾身粘滿黑色油漬,跑來跑去。此時,罐區上空已濃煙滾滾,煙由白變黑,伴著濃烈的汽油味,呼呼地往營區裡灌。
開小賣部的韓大姐,吃過晚飯正坐在院子裡乘涼,爆炸的巨響把她的小雜貨鋪震得直忽悠。隔壁小飯館的老闆娘,一邊嚷嚷著「地震了」,一邊從屋裡跑出來。可很快他們發現並不是地震,而是罐區爆炸了。
「升起一朵大蘑菇雲,底下是一個大白柱,上面是黑色的。」韓大姐用手比劃著,向記者描述當時的情景。由於距罐區還有四五公裡,而且隔著山,她並沒有看到火光,但不一會兒滾滾的黑煙就下來了。
「我知道那裡面都是儲油罐,可是我一點兒都不害怕。咱們這麼大國家,還能處理不了這事兒?」憑著對政府的信心,開始韓大姐一點兒都不驚慌。但不久,陸陸續續有人從罐區方向跑過來。
「他們說,你們別看熱鬧了,管線爆炸了,一會兒油罐炸了就太危險了!趕緊走吧!」此時,韓大姐感到了一絲緊張。看著大家都走了,他們也趕緊開車往外走。「家裡餵的小雞兒、狗崽兒,啥都沒帶,全扔下了。」
此時,韓大姐看到消防車一輛接一輛從她門前呼嘯而過。
由於爆炸地點就在轄區之內,大連消防支隊開發區大隊最先接到了報警。「報警人說,罐區管線爆炸著火,直接威脅旁邊的10萬立方米儲油罐。」一聽這話,接警的開發區大隊炮臺山中隊指導員王國開心裡咯噔一下。對於大連新港保稅區油庫,王國開再熟悉不過,自從興建伊始,那裡就是他們的重點防護單位。
發生事故的大連中石油國際儲運有限公司保稅區油庫,分一、二兩期,總儲量185萬立方米,共有3個5萬立方米原油罐和17個10萬立方米原油罐,著火的 103號罐便是其中之一。在它的北側是即將建成的國儲油公司罐區,共有30個10萬立方米原油罐;南側是居民區、港區單位和辦公用房等附屬建築;東側為總儲量132.45萬立方米的大連港罐區,有12個10萬立方米原油罐,更要命的是那裡還有51個儲存著甲苯、二甲苯等易燃易爆有毒化工原料的儲罐。
王國開深知這裡一旦發生火情就是大災。幾分鐘後,炮臺山中隊25名消防員,開著5輛消防車一路風馳電掣趕往火場。
與此同時,正在大連支隊值班的指揮員鄭春生也接到了指揮調度中心的電話。「調度中心讓我調10臺大功率泡沫車和10臺大水罐車。」一聽調度中心的要求,鄭春生就明白將有一場硬仗要打。
「別說10萬立方米儲油罐爆炸,會引起鏈條反應,就是那51個二甲苯罐,只要爆一個,我們現場的撲救人員全得中毒身亡。那裡離大連市區直線距離只有五六公裡,毒氣一旦飄過去,整個兒大連都將變成一座死城。不是危言聳聽,當時我覺得這可能是世界的一個災難日。」說到此處,鄭春生一臉嚴肅。
離火災現場越來越近,鄭春生的這種預感便越來越強烈。距火場幾公裡時,四周已濃煙滾滾,讓人喘不過氣來。那時天還大亮,但濃煙下能見度只有20米左右,消防員們不得不打開車燈。鄭春生把手伸出窗外,發現手臂上全是灰塵。此時,當地公安人員已經開始疏散方圓十公裡範圍內的群眾,大批居民和油庫工作人員朝著火場相反的方向奔去。看著不遠處火光沖天的現場,鄭春生甚至覺得,也許今天他將無法活著走出火場。
「當時,我的心情很複雜。我想,難道說『2012』提前來了嗎?」
差一步我們就『化』了」
18時19分,大連消防支隊開發區大隊下轄的三個中隊——大孤山中隊、海青中隊和炮臺山中隊先後到達火災現場。此時,最先趕到的大連港集團油品碼頭公司消防隊面對猛烈的火舌已無還手之力。
據事後調查,火災首先由103號罐北側的900毫米輸油管道爆炸引起。900毫米輸油管瞬間引爆了並列的700毫米管道,原油從兩個直徑將近一米的管道中帶著火焰噴射而出,與它們緊鄰的103號罐很快便起火了。
源源不斷的油從管線中噴出,流到哪兒,哪兒就是一片火海。消防員們趕到時,已形成了500多平方米的地面流淌火。此時,103號罐旁邊的101至106 號,5個10萬立方米儲油罐,岌岌可危。103號罐東側的原油泵房,已經身陷火海,與它一路之隔的南海罐區42號、37號兩個10萬立方米原油罐也受到威脅,再往北就是更可怕的危險化學品儲罐群了。
「管道裡油氣混雜,壓力很大,火焰已經躥到幾十米高了!」眼前的一幕讓王國開驚呆了,入伍十多年來,這是他看到的最恐怖的現場。
開發區大隊大隊長李永峰意識到,單靠他們大隊這70多號人和十幾臺消防車,無論如何也制服不了大火,他們唯一能做的是控制流淌火,等待大部隊的增援。
在李永峰的布置下,大孤山中隊在103號罐西側堵截,以防火勢向西蔓延;炮臺山中隊在103號罐東側用兩支泡沫槍堵截流淌火向東蔓延;海青中隊堵截流淌火向103號罐的南側和東側蔓延,以確保103號罐罐體和東側戰線的安全。
在堵截地面流淌火的同時,李永峰還分兵一路保護103號罐東邊的原油泵房和配電房。由於爆炸,罐區已全面停電,原本矗立在103罐附近、用於消防的高大水罐,已經成了擺設。但李永峰琢磨,如果電力恢復,這幾個大水罐不是還能派上用場嗎?無論如何,要把電力設備保存下來。
但消防員們很快發現自己處在非常不利的地勢中。「現場是北高南低、西高東低,我們正好在103號罐的東南角作戰,是仰攻。」火借風勢已經躥升至幾十米高,再加上從低往高噴射泡沫,消防員們更加吃力,他們感到噴射出去的泡沫如石沉大海。
消防員們覺得火越救越大,手中的泡沫和水也漸漸供應不上了。18時45分,就在李永峰他們漸漸吃不住勁時,大連消防支隊128輛消防車和1000多名消防官兵從四面八方趕到現場。
大連消防支隊總指揮叢樹印在火場做了部署。李永峰負責原油泵房、配電室和南海罐區中部,滅火高工邵天福負責103號罐區西部;鄭春生死守危險化學品罐區。
兩周後,當記者站在火災現場時看到,罐區道路狹窄,只能有上下兩排車道。王國開告訴記者,由於空間有限,始終只能有一輛消防車在最前面的火場作戰,其他增援部隊只能站在遠處用水炮輔助冷卻罐體。
地上密布的輸油管線,把幾十個儲油罐串聯起來。滾燙的原油在地下湧動著,達到350攝氏度便會自燃。
「地溝裡的油一爆炸,井蓋兒滿天飛,也不知道它會落到哪兒!」鄭春生感到自己像闖進了雷區,只能護住頭臉,跑「S」形躲避不期而至的井蓋兒。
「我看到一個井蓋兒被炸得一半翻成了90度角。還有一塊不知從哪兒炸來的鐵皮,後來6個消防員才把它抬走。」王國開說。此時,他發現燃燒的103號罐北側外皮,軟塌塌地折了下來。
21時左右,王國開正在全神貫注地與火魔搏鬥時,忽然聽見腰間的步話器傳來大隊長李永峰的叫喊聲:「趕緊撤!」
「我們剛跑出去十幾米遠,身後的油泵房就爆炸了。」王國開和同組的戰士們被強大的衝擊波扔出三四米遠。只見身後不鏽鋼水槍、水炮化為灰燼。
「火從我們頭上撲過去。差一步,我們都得『化』了!新港消防隊的一輛消防車就沒搶出來,整個兒給燒化了。多虧李大隊讓我們提前撤了!」提起這次最大規模的爆炸,王國開至今心有餘悸。
李永峰是怎麼知道泵房要爆炸的呢?「油泵房裡有大量的油,我忽然發現它的聲音不對了,刺刺刺地響,火的顏色也不對了,原來是紅色的,突然變白了,而且管線來回亂動,這就說明要爆炸了。」憑著豐富的經驗,李永峰帶戰士們躲過了一劫。
「他半月板有傷,跑得最慢,當時我急得直罵他。」李永峰指著王國開笑著說。「事後我想,他是在斷後,確保戰士們全出來他才出來。」
「大隊長不是罵,那是急的。」王國開說。一同出生入死的經歷,讓他們異常默契。
「這麼大的火,能讓我的兄弟們都活著出來,就是我最大的心願。比得多少獎,立多少功都強。」說到此處,李永峰這個身經百戰的漢子,眼圈紅了。
關一個閥門要擰8萬圈
從地圖上可以看出,著火的罐區處在南北向的創業路和東西向的迎賓路交叉口西南角。大爆炸把消防員從103罐附近推到了迎賓路上,幾個小時堅守的陣地,瞬間失守。
此時,大火已經燒到創業路東邊。鄭春生發現,他負責的南海罐區42號和37號儲油罐,保溫層已經燒得脫落,劇毒的化學品罐區就在一步之遙。
化學品罐一旦爆炸,在場的所有消防人員無一能夠倖免。大連消防支隊滅火高工邵天福被總指揮叢樹印派到這裡指揮滅火。接到火警電話時,邵天福正在與老戰友聚會,飯剛吃了一口,就被支隊調到了火場。
「臨走時,老戰友們還說,你趕快回來啊!我們等著你!」可是邵天福知道,罐區著火能不能活著回來都不好說。邵天福車裡常年備著消防服,只要有火情跳上車就走。大連大大小小的火場都少不了他。此時,總指揮把老將邵天福派到化學品罐區,足見對他的信任。
可面對熊熊大火,即便是有35年戰鬥經驗的邵天福也有些束手無策。37號罐的隔熱層已經脫落,裡面是滿滿10萬噸原油,火再往北兩三米,就是那51個化學品罐。邵天福告訴記者,正常情況下這裡有50多種有毒化學品,那天罐區並沒裝滿,即便這樣也有16種有毒氣體。就在大連消防支隊就要撐不住時,距離大連最近的營口市公安消防支隊8臺消防車、42名消防官兵及時趕到。此後,遼寧省12個市和遼油、遼化的專職消防隊,200多臺消防車、1000多名官兵趕到了火場。泡沫有了,水有了,邵天福提著的心放下了。
此時已經失守的103罐附近陣地並不樂觀。為了阻止原油蔓延,叢樹印調來了推土車和水泥澆灌車,試圖用水泥和土築起一道堤壩,防止原油亂流。從當時拍下的電視畫面中可以看到,消防員們手持泡沫槍為水泥車殺出一條通路,水泥車衝進去把水泥灑到路中央,趕緊往後撤,大火追著水泥車呼呼撲來。與大火進行了幾個回合的拉鋸戰後,一道半米高的水泥堤壩澆築起來,到處亂竄的原油被控制在一個相對較小的範圍內。
李永峰帶領著他的兄弟們把陣地一點一點地向前推進。大火炙烤後,瀝青路面已經成了稀軟的「沼澤地」。
「我們每走一步,腳上都像掛著一個鉛球似的。瀝青路面溫度太高,為了不把水帶燒壞,戰士們只好扛著水帶向前走。」李永峰說。
經過幾個小時的奮戰,被大爆炸奪去的陣地又被消防員們奪回來了。可油還在源源不斷地湧出,順著3米多深、6米多寬的地下排汙溝向海邊流去。雖然,火災現場距離海邊還有一兩公裡,但很快海面就形成了一片400米×600米的火場。此時,鄭春生被派往海上與遼寧海事局一起進行海上滅火。
油汩汩地往外噴湧,剛撲滅的火,轉眼又被點燃。火場總指揮叢樹印意識到,如果不切斷原油洩漏的來路,大火將無法控制。關閥門,成為滅火的唯一出路。
油罐的閥門是電動的,當時罐區早已停電,無法電動關門。諮詢了罐區技術人員之後,消防員們決定嘗試手動關門。這個任務落到了大連消防支隊特勤大隊二中隊指導員桑武身上。桑武身著一身亮銀色的防火隔熱服,帶領兩名隊員,鑽進了濃煙滾滾的106號罐附近。
油罐的閥門在罐體之外,類似一個方向盤,如果電動關門只要30秒就能關上。可桑武沒想到,手動關門卻關了3個小時。
「開始罐區技術人員說,順時針擰,頂多半個小時就能關上。」可桑武擰了十幾分鐘竟然連一點感覺都沒有。「每擰80圈,螺絲才下去一扣,關一個閥門要擰80000圈。」桑武說,事後他才知道,根本沒人嘗試過手動關門,工作人員也沒有經驗。
大火已經燒到距閥門三五米遠,附近的輸油管和排汙井還不時發生著爆炸,炙熱的氣浪烘烤著桑武和隊員們。濃煙中,即便近在眼前,他們也看不見面前的閥門。眼看大火撲來,跟著他們上來的罐區技術人員已經撤走,可桑武和隊員們卻心無旁騖地轉動著手中的閥門。
3個小時後,106罐和102罐的閥門終於關上了,火勢也有了趨緩的跡象。此時,指揮部從大連供電公司調來的發電車也趕到了,101、104和105號罐的閥門很快關上了。
為什麼不早調發電車關閥門呢?桑武解釋說,現場油氣瀰漫,接電源有可能產生火星,引起爆炸。直到凌晨4時多,火勢趨緩,發電車才有可能發揮作用。
著火罐區幾個油罐閥門都關上了,火勢終於得到了控制。17日8時20分,遼寧省消防總隊總隊長王路之下令,發起總攻。
遠程灌海水
17日上午10時,大連市政府召開新聞發布會,宣布大連新港輸油管道爆炸現場儲油罐的所有閥門全部關閉,火勢基本撲滅。
邵天福解釋說,火勢控制住是指流淌火被撲滅,四周的儲油罐和有毒化學品罐的威脅也被解除了,著火的103罐形成了穩定燃燒,不會再威脅別的油罐。
此時,原本22米高的103罐北側已經被燒塌到離地不過3米,油罐裡的油還在熊熊燃燒。老讓它這麼燒著也不是辦法呀!邵天福籌劃著怎樣才能撲滅103罐的大火。
「103號罐頂部有一圈泡沫發生器,如果油罐著火,泡沫發生器可以往裡灌泡沫滅火。」陪同記者在現場採訪的王國開指著已經被燒毀的103罐對記者說。可著火後,罐區斷電了,泡沫發生器都成了擺設。
當時,邵天福首先想到能不能把泡沫管道接到這些泡沫發生器上,往裡灌泡沫滅火。可他發現103罐燒塌的部分折回來正好蓋在罐底兒的油麵上,泡沫怎麼也打不進罐體中。無奈,只好另尋出路。
「103罐是一個浮頂罐,也就是說罐頂可以根據罐中油量多少上下浮動。能不能讓消防員站到罐頂上,直接往罐裡打泡沫呢?」邵天福用茶杯蓋做道具向記者解釋道。
邵天福的方案讓記者吃了一驚,腳下是熊熊燃燒的油罐,油罐中是滾燙的原油,人要站到油罐上面去滅火,想想這場面就讓人膽寒,而鄭春生卻真的帶領四個攻堅小組,搭著梯子爬上了103號罐的浮頂。
「103罐已經燒了十幾個小時了,我們不知道浮頂是不是已經燒軟了,萬一人上去,浮頂塌了,那救都沒法救。」鄭春生他們爬上梯子,先做了一下實驗,確定浮頂能承受得住,才慢慢爬上去。隊員們手持四門泡沫炮,順著縫隙不間斷地往罐裡灌泡沫。
幾個小時過去了,火就是不滅。指揮作戰的邵天福有點兒坐不住了。「我讓他們停止往罐裡打泡沫,全下來。那時候水和泡沫都告急了,萬一其它地方再死灰復燃,那我們就被動了。」
103罐還在燒,看樣子只能等罐裡的餘油都耗盡了,大火才能停止。可罐區到處都是易燃易爆物,就算一點火星兒都可能再次引起大火,等著103罐自己熄滅風險太大。此時,邵天福又想到一個辦法——灌水。「通過灌頂的泡沫發生器,往裡灌水,水灌到一定程度把空氣擠沒了,火不自然就滅了嗎?」
邵天福之所以能想到灌水這招,全仗著大連消防支隊有全國唯一一套遠程供水系統。鄭春生向記者介紹,遠程供水系統可以從6公裡外的海面上不間斷地抽水供應火場。普通的消防車頂多也就能裝20噸水,可遠程供水系統每分鐘就能抽1.8萬升水。「遠程供水系統這回是第一次應用到實戰,確實發揮了很大功效。」鄭春生說。
水源源不斷地從海中抽上來,灌進103號罐,邵天福驚喜地發現,火漸漸地滅了。就在勝利在望時,悲劇發生了——大連支隊戰勤保障大隊遠程供水編隊分隊長張良犧牲了。
邵天福說,本來遠程供水系統的浮艇泵扔到海上就能自動抽水,但原油洩漏到海裡,再加上周圍的海藻雜物,一會兒就把浮艇泵給堵了。雖然供水編隊的戰士們向當地漁民借來漁網,在浮艇泵四周圍了一圈,過濾雜物,但浮艇泵吸力太大,一會兒油汙和水藻就把進水口給堵了。張良他們不得不每隔一段時間便下水清理雜物。悲劇就這樣發生了……
戰友從指尖滑落
張良犧牲不久,一組觸目驚心的照片開始在網絡上瘋傳。7月20日上午8時多,一位浙江攝影師在南海港岸邊攝影,忽然他發現竟然有兩個人在漆黑的海面上遊動。
334秒,68張照片,攝影師紀錄下張良生命的最後時刻。
8時25分48秒,第一張照片中,張良左手在海中揮舞著匕首,旁邊是戰友韓曉雄。
從第一張照片開始,到8時28分56秒,攝影師共拍了36張照片。照片中,張良用一把長約30釐米的匕首,不斷挑開浮艇泵中的油汙和雜物。
8時28分58秒,張良手指著遠處,示意韓曉雄將水泵推向海的深處。大連消防支隊戰勤大隊教導員鄭佔宏後來猜測,南海港的水下地形多變,有的深達數十米,有的又淺得只沒過人的腰。為了能抽取足夠多的水,張良可能想把浮艇泵推到大海深處。
8時30分26秒的照片中,張良好像被什麼力量裹挾住了,整個人脫離了浮艇泵。這時,原本拉住浮艇泵的韓曉雄看見張良脫手,反身衝向他。
8時30分52秒的照片中,海面上只露出張良和韓曉雄,兩個小小的頭。
8時31分2秒,鄭佔宏張開雙臂,衝向海中的張良,此時的張良張大了嘴巴,似乎在呼喊什麼。隨後的照片中,鄭佔宏不斷用手劃開黑油,韓曉雄不斷地將張良託舉出水面,可張良的頭已兩次沉入油層。
張良的頭已經沒入海面,韓曉雄還死死地抓住他的一隻手,並試圖轉移給鄭佔宏。但第一次交接失敗了,第二次韓曉雄又一次將張良的手舉出水面。8時31分22秒,張良的手緩緩沉入漆黑的油麵。
事後,鄭佔宏曾對媒體這樣說:「油太滑了,我握到了他的手,很滑抓不住,我又摟到他的頭,還是往下滑。」
張良烈士追悼會上戰友失聲痛哭。
最熟悉的親人從指尖滑過,而自己卻無能為力,這種感覺讓鄭佔宏痛不欲生。站在岸邊見證了這一切的攝影師,同樣陷入了自責。在接受媒體採訪時,他不斷地提到自己本該去救人,而不是拍照。但事實上,人們都知道面對無情的災難,人力有時太過渺小。
15個小時基本控制一個10萬立方米油罐大火,無一人傷亡,這是一個奇蹟。當消防員們正準備慶祝時,張良的犧牲卻為這個光輝的勝利,加上了一個悲傷的底色。
「太可惜了,他今年才25歲,剛剛登記。20日那天,他原本是要去拍婚紗照的……」鄭春生一臉悽然。
「不能進公海,不能進渤海」
油庫大火被撲滅了,人們最關心的是洩漏到海裡的原油怎麼辦?美麗的海濱城市大連,還能不能繼續美麗?
其實,在消防局接到火警的同時,遼寧海事局大連市海上搜救中心,也接到了新港海事處的報警電話。當天正在值班的海上搜救中心值班主任寧偉對記者說:「當時,新港碼頭停靠著14條船,我們的首要任務是把它們疏散到臨時錨地去。」
新港碼頭停靠的大多是油船,如果大火燒到海上,引起這些靠泊油船的燃燒爆炸,那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原油在陸地上洩漏、起火歸環保和消防部門管,一旦洩漏到海上,就是海事局的職權範圍了。17日一早,海面上的大火剛剛被撲滅,遼寧海事局危管防汙處韓俊松便與同事登上海巡船前往出事海域察看汙染情況。船接近出事地點,煙漸漸大起來,船上的人都喘不過氣來。韓俊松看看海面,洩漏的原油把附近海域都染成了黑色,浮油足有三四十釐米厚。海風吹過,烏黑髮亮的汙油表面泛起皺褶,海巡船駛過激起一片黑色的浪花。
以前,遼寧海事局處理的都是個別油船洩漏,像這次這麼大的汙染事故,他們也是第一次遇到。韓俊松感到了問題的嚴重。「幸虧我們及時在附近海域鋪設了圍油欄,才沒讓原油汙染得更厲害。」
遼寧海事局黨工部主任羅鐘山告訴記者,事故當晚,遼寧海事局就組織工作人員在附近海域鋪設了25公裡長的圍油欄。「火勢太大,我們鋪的3圈圍油欄都給燒了。」羅鐘山說。
17日一早,中央就做出指示:決不能讓油汙流向公海和渤海。羅鐘山向記者解釋說,渤海是內海,自淨能力很弱,海水循環一次需要40多年,而且渤海水更深、浪更大,受潮汐影響更大,清汙難度也更大。
「不能流進公海自然是考慮到國際影響。再一個就是不能汙染附近的海濱浴場和公園,我們在這些敏感部位都派重兵把守,一旦發現油星立刻就清走。」羅鐘山說。
為了堵截油汙,遼寧海事局在附近海域鋪設了6道圍油欄,調集了50多艘專業清汙船和7臺最先進的吸油機。除此之外,他們還動用了空中力量。三架直升機始終在受汙附近海域盤旋,通過直升機拍回的畫面,指揮中心一旦發現汙染海域,便立即組織清汙力量前往。
羅鐘山告訴記者,目前他們採用的清汙方法主要有三種,專業的吸油船、吸油氈和噴灑消油劑。韓俊松解釋說,吸油氈對油汙的吸附能力很強,一公斤吸油氈能吸25公斤原油。至於噴灑消油劑會不會對大海產生二次汙染,韓俊松說,大可不必擔心。消油劑主要是將油分解為微小的顆粒,利用海水的自淨功能、生物降解等多種途徑,解決海面油汙問題。
「一桶油多少錢還沒定呢」
雖然調動了上海、天津等城市的專業清汙船,但面對大規模的海面汙染,遼寧海事局還是感到有些力不從心。調動漁船,發動全民清汙,成為打勝這場清汙大戰的關鍵。
7月19日起,大連漁業部門調集了2000多艘漁船參與大連灣、遼漁碼頭和金石灘等重點區域的清汙工作。
7月底,當記者到大連採訪時,大連海面的清汙工作已經基本結束,海濱浴場重新人聲鼎沸,海面基本上看不到清汙的漁船。幾經尋找,記者才在事故發生地不遠處看到一塊寫有「大連海洋漁業局、環保局清汙指揮部」的路牌。順著路牌,記者找到仍有漁民在進行清汙作業的金山水產碼頭。
碼頭上停泊著一艘巨大的輪船,幾艘剛剛收工的小漁船停在岸邊,地上是一層厚厚的油汙,走在上面又粘又滑。記者到達這裡時,正值中午,漁民們正仨一群倆一夥地坐在板凳上吃飯。雖然每人都穿了厚厚的膠鞋和防水褲,但漁民們一個個都像在油汙中涮過一遭似的,滿身滿臉都黑乎乎的。
從金石灘趕來的榮東水產趙場長告訴記者,清汙基本上結束了,他們目前做點兒掃尾工作,附近也就這一個碼頭還收油。
「一聽說政府號召漁船清汙,我們就來了。」趙場長說,場裡一共有10條船,這回他帶來5條,每條船上有兩名船員。
如何清汙,趙場長自然不在行。不過事先海事的工作人員們都簡單教了教,比如怎麼收放吸油氈之類的。但趙場長說,其實用水舀子直接舀就行,他們剛來時這裡浮油很厚,幾舀子下去就能裝一桶。不過,幹的時間長了也有人感覺不舒服。趙場長說,他只下過一次海,回來以後胳膊上就起了焦黃焦黃的一塊皮癬,好幾天才下去。「幹這活兒,不容易啊!」趙場長感慨道。
那麼回收一桶油能給多少報酬呢?趙場長說:「聽說一桶油給300元,我們已經收了七八百桶了。」
趙場長又說:「咳!主要還是為了這片海嘛!別說政府還給點兒錢,就算不給錢我們也得來啊!咱還能發國難財嗎?」
此話確實不虛,他的養殖場就在附近,主要養殖魚、蝦、貝類和裙帶菜。要說海面汙染,受影響最大的就屬他們這些靠海為生的人,至於這次原油汙染到底會給自己帶來多大損失,趙場長心裡也沒底。
參加清汙的漁船受到原油汙染,如果開回去,會使乾淨的海面遭到二次汙染。所以漁政部門打算回收這些漁船統一處理,並對漁民進行理賠。
記者致電大連市海洋漁業局詢問相關政策,一位負責宣傳的工作人員婉拒了記者的採訪。不過,當記者問到漁民們回收一桶油能給多少錢,受汙漁船如何理賠的問題時,這名工作人員明確地說:「現在清汙還沒結束,一桶油給多少錢也沒定呢!等清汙結束了,我們會向公眾公開這些信息的。」
「我收到500斤頭髮」
這些天,除了海事和漁政部門,大連環保志願者協會主任唐在林也忙得不亦樂乎。自從事故發生那天起,唐在林就沒閒著。由於早年曾供職於化工企業,唐在林知道原油洩漏入海對海洋環境和海岸線的危害。他第一時間就在網上發帖,倡議全國熱愛海洋的人捐獻麻袋、草帘子、大麥秸稈、玉米皮和頭髮等對油汙有吸附能力的東西。
「今年5月墨西哥灣漏油事件中,美國人捐贈了大量的頭髮,結果證明頭髮在吸附油汙方面功效很大——1公斤可以吸附8升油。」唐在林說。
帖子發出以後,立即在網友中引起強烈反響,許多媒體紛紛轉載。上海的準媽媽王華也在報紙上看到徵集頭髮的消息。「寶寶馬上就要來了,7月1日,我剛把頭髮給剪了。」王華說。由於從小到大基本上沒剪過頭髮,王華不捨得扔,把頭髮收了起來。得知頭髮可以吸附油汙,她立刻把這些又黑又亮的長髮,快遞到了大連。
「就這麼幾天,我收到了500斤頭髮!」看著從全國各地寄來的頭髮,唐在林非常感動。
唐在林說,他們像做灌腸一樣,把捐來的頭髮塞進長筒襪中,再一個個連起來放到海中吸油,效果非常不錯。就在記者採訪唐在林的前一天,大連環保志願者協會剛剛組織了一批志願者到海邊清汙。
唐在林說:「7月25日大連市就宣布大連海上清汙取得了決定性勝利。現在大連海面上的油汙,已經基本清除了。我們志願者的活動主要是清理岸邊被汙染的巖石。現在正在刮南風,油汙很容易就會被吹上海岸。如果岸邊的油汙不儘快清除的話,很可能會對城市和海洋環境造成長期的影響。」
志願者們的熱情讓唐在林十分感動。在7月31日的志願者活動中,大連南關嶺小學三年級小學生李春生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本來我們怕原油對人有害,不主張小朋友參加清汙活動。但是這小小子兒是我們的志願者,熱情非常高。」唐在林說。
李春生的媽媽吳女士告訴記者,孩子在電視上看到大海受汙染了,非常著急,幾次催著媽媽問環保志願者協會有沒有活動。「他說,過兩天姥爺就要來大連玩了,咱們趕緊把海邊弄乾淨吧!」吳女士笑著說。
那一天,李春生和媽媽穿著雨鞋,戴著手套,在海邊撿了好幾袋子受汙染的石頭。
誰該為這次事故負責?
事故發生的第二天,中國石油大學的一位教授在央視《環球財經連線》節目中與主持人連線時說:
「據了解的情況是,一艘外籍的油輪……在卸原油的過程當中由於操作不當,產生了燃燒和爆炸。這個爆炸就會沿著管線往上傳,由於管道裡有很多原油,這樣的話就有幾次爆炸聲音傳出來……外籍油輪在卸油的過程中操作不當,由外向裡引起的。」
同時,多家媒體援引了「外輪操作不當引起管線爆炸」的說法,一時間輿論矛頭都指向了這艘來自賴比瑞亞的30萬噸油輪——宇宙寶石號。
但7月23日,國家安監總局聯合公安部,在其網站上發布的「關於大連中石油國際儲運有限公司『7·16』輸油管道爆炸火災事故情況的通報」,卻完全推翻了上面的說法。
報告稱,經初步分析,此次事故原因是在「宇宙寶石」油輪已暫停卸油作業的情況下,中油燃料油股份有限公司委託的天津輝盛達石化技術有限公司,以及輝盛達公司委託的上海祥誠商品檢驗技術服務有限公司大連分公司仍在向輸油管道中注入含有強氧化劑的原油脫硫劑,造成輸油管道內發生化學爆炸。
大連消防支隊滅火高工邵天福也向記者證實,7月16日13時左右,「宇宙寶石」號油輪就已經停止卸油作業了,但中方的工作人員還在向輸油管道內注入脫硫劑。到事故發生時,管道裡已經注入了80多噸脫硫劑。脫硫劑的主要成分是雙氧水,雙氧水大量堆積後分解放熱,產生大量氧氣,最終造成爆炸。
報告中還說,事故單位對所加入原油脫硫劑的安全可靠性沒有進行科學論證。那麼,脫硫劑到底是什麼東西,中油燃料油公司為什麼要委託天津輝盛達公司往原油裡加入這種東西呢?記者採訪了中國石油大學化學科學與工程學院教授柯明。
柯教授說,原油脫硫劑的種類有很多種,成分多為高錳酸鉀、雙氧水之類的強氧化劑。一種觀點認為,向原油裡加入脫硫劑可以降低硫的含量,有利於日後加工。但柯明告訴記者,目前證實往原油裡加脫硫劑效率不高,這種方法已經被許多企業摒棄了。
而對於罐區密集的設計,消防專家邵天福也很有意見。他告訴記者,按照中石油的內部規定,原油罐之間的距離是0.4個直徑,也就是說10萬立方米原油罐之間的距離只有32米。按照這種規定,新港保稅區油庫油罐間的距離並不違規,但從消防角度看這種標準太低了。邵天福說,目前國家還沒有相關法規規範油庫的布局。油庫如何規劃,只能依照中石油的企業內部規定。
來源:北京日報紀事微信公眾號
作者:黃加佳
編輯:黃加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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