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為什麼《至愛梵谷》這部片子在各個平臺得到的評價這麼高,很多朋友早在一年前就給我發來《至愛梵谷》的介紹,我一開始就是質疑甚至反感的。這是要做什麼?一股投機味兒撲面而來。直到鋪天蓋地的宣傳出現,聲稱上百位畫家、藝術家(電影裡的畫面不能算藝術家畫的,而且人越多說明水平越不可靠,藝術圈從來都是金字塔結構),花了多少年,某某獲獎,啥啥製作團隊……言外之意就是苦勞和好評都齊啦,您快來看吧!請大家明鑑,凡是在電影播出前的標籤,大多是「推銷」行為,每一個噱頭都直戳你的錢包,當然,不能排除戳得令人心甘情願的。因為這個時代的吸金之風俗,這也算能體諒的。
原諒我毫不留情地說,這部片子沒有功勞只有苦勞,唯一的價值就是那初閃的一道關於梵谷的靈感。我親眼看過朋友做油畫動畫,那真是苦啊!一秒鐘十二幅,雖然大部分是在原來基礎上修改調整,但那種量的堆積令人望而生畏,所要求的耐心的確是非常的。
梵谷的好,在於他那獨一無二的生命,憨厚、執著、奮不顧身、樸實又天真,任何想要複製他風格、筆觸、樣式,甚至造型理論的,都將適得其反或過猶不及。而導演的心思,恰恰「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電影堅定預設好的形式語言嚴重阻礙了內容順暢的表達和發展,是一次作繭自縛式的高成本示範,在影視語言的要求下,表達得捉襟見肘,真不如網上流傳的動圖來得「適可而止」。
梵谷的畫是靜態的,那些筆觸只有在靜的時候才是「會動的」,一旦開動,像電影中那樣旋轉變化起來,這對我個人的審美來說是一場災難。雜亂不堪,花裡胡哨,天花亂墜,完全失去了敬意,忽略了梵谷畫中的平整與安靜的制衡,估計提奧看了會尷尬,文森特看了會流淚。
從專業語言分析,一看就知道電影的主導團隊是油畫門外漢集團,當然,歐洲油畫不可逆的式微的大背景已經呈現在本片之中。整部片子的主要語言節選了梵谷後期,也就是巴黎受浮世繪影響之後,弱化、壓縮了對空間縱深、立體感的追求,轉而追求平面化的形色語言,簡而言之就是2D化、平面化。想像那些電影引用的經典畫面,你甚至找不到光源和陰影,只剩下輪廓和顏色,只是顏色不追求均勻的平塗,而使用了一些當時流行巴黎的光色理論,特點是非固有色化,且運用補色使色彩和諧,用奔放絢爛的筆觸填補平面化帶來的細節缺失感。
而電影中凡是借鑑原畫作的畫面,都採用了梵谷的原本語言,但只要是電影原創的鏡頭,尤其是拍攝轉化成拙劣的油畫風格的那些黑白鏡頭,非常尷尬地把「油畫電影」這個噱頭弄得低級不堪。這種平面不平面,縱深不縱深,靜不靜,動不動的反覆糾纏,限制了故事情節,成為視覺的負擔,讓人在看的時候特別想靜一靜。平面還是縱深?這是繪畫上一個很難調和的矛盾,導演或者美術指導竟然對此無感嗎?
作為梵谷的粉絲,我是不同意這麼「消費」梵谷的。當然,其實消費的不是梵谷,只是被偶像的功能放大和曲解而成的梵谷的投影罷了。這是一場20世紀以來消費梵谷的延續,對佔領「藝術」認知高地的「文森特·梵谷」這個大IP的消費。
梵谷是怎麼死的?自殺?他殺?幾年前,有傳記作家發現新證據認為梵谷為他殺的新聞報導,我激動地跑到阿姆斯特丹梵谷博物館,淋雨排隊,看看梵谷的死是否「翻案」了?結果等待我的卻是發鏽鐵槍上一行言之鑿鑿的的備註:這是梵谷用來自殺的槍……
就目前各種文章和資料來看,梵谷他殺的可能性挺大的,正如影片中的幾個論證那樣。不過,即便是他殺,兇手和罪證也都消失在歷史中了,後人再去追蹤這一段故事時,首先遇到的是一團後世推測和解讀的迷霧,所有有關梵谷的講述,只會使得真相漸行漸遠。人心是一個加工廠,喜愛添油加醋,不喜愛原汁原味。很多時候,在人們希望得到的答案和真相二者之間,人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前者,畢竟在沒有死亡和痛苦的威脅下,人們只需要他們想要的,否則,蘇格拉底、耶穌都不會被冤死。所謂有一種冷,叫「你媽覺得你冷」。而現在的新聞推送、商品推介,都遵循這條暗昧的人性鐵律。很多時候,我們真不知道缺什麼,或者到最後都不知道自己敗在什麼原因上。真相是害羞的,她永遠躲在將及不及之處。目前,唯一的真相就是「他死了」。電影裡說反正他死了,怎麼死的不重要了。
言外之意,容我不懷善意的說,重要的是人們怎麼消費他,怎麼有條理地誤解他,怎麼藉助梵谷為自己的命運留下第二滴眼淚。
悲慘的命運加上自殺,是「梵谷」這座巨型偶像的基座,是施捨憐憫的心靈開關,對於「梵谷」這位大神,不容許「祛魅」,只允許「封神」。這是對梵谷的不尊重,說嚴重了,是被一種「顧客就是上帝」的心態滋擾,這位「梵谷」只是為你進行精神按摩的技師罷了。按摩你不得志的愁悶,按摩你對死亡的曖昧態度,按摩貧窮與財富之間帶來的那股張力,按摩某種暴發戶般的幻想和舉世聞名的期待。
那麼問題來了,為什麼非得是梵谷?
歷史上那麼多畫風獨特,經歷奇絕的畫家,為什麼偏偏只有梵谷「受寵」?為什麼不是一部倫勃朗風格的油畫電影?為什麼不是一部畢卡索風格的?原因很簡單,因為梵谷在藝術普及中幾乎就是五指山一樣的存在,佔據著社群認知,可以帶來財富,流行的詞叫「變現」。梵谷,某種意義上講,是一款特殊的「理財產品」。他無疑是這個世界上最有名且最貴的畫家,即便他藝術上的成就不被大眾真正理解,甚至網上搜索梵谷的作品,會出來很多似是而非的贗品,輕而易舉地混淆視聽,包括深圳大芬村最賣座的贗品,也是梵谷,以悲慘的命運神奇般地象徵了某種好運。除了畢卡索,沒有一個人像他那樣有好幾個自己的博物館,除了達·文西,沒有像梵谷這樣馳名天下的。所有出版商以拿到與梵谷相關的內容而欣喜,如見暢銷書一般;所有頂級博物館都以收藏他的作品為榮,凡是有關他的周邊產品都會成為暢銷產品。我不知道如何統計「梵谷」這個顛沛流離,窮困潦倒的傢伙,在他死後百年裡創造和帶動的「生產總值」,想必應該比世界五百強中的一些企業還要驚人,而且經久不衰。
梵谷幻化作一座偶像,像阿波羅主管太陽,雅典娜主管智慧與戰爭,維納斯主管愛與欲望,仍然活在人們心中的「梵谷」主管「失意的人生」和「委屈的苦難」,「早亡的憐惜」和些微的「死後留名」。而今生的不得意和命運的悲劇感,不正是大多數人的共鳴嗎?這種共鳴塑造了梵谷的形象。而梵谷怎麼看?答案在風中飄動。不管怎樣,我的本意並非詆毀這部片子,只是想提供自己的並不全面的感受和視角,給一個參考的角度。總之,我寧願去九十次梵谷博物館,在梵谷的畫前看九十次,閱讀他書信中流淌的誠摯九十次,也不願意再花九十分鐘看這部膚淺致敬梵谷的電影作品。
梵谷的命運,會是你的命運嗎?梵谷,大概就是這樣一個地球級的「人血饅頭」吧,專治懷才不遇,命運多舛。不幸的是,你我可能都是一隻藉此狂歡的蜱蟲。
文| 尤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