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許多看著TVB港劇長大的劇迷來說，沒有「做人最重要的是是開心」、沒有雞飛狗跳、沒有飛車、沒有槍戰、沒有殺人放火的港劇，簡直就是異類一樣的存在。
港劇整體式微的大背景下，這兩年能夠小爆的港劇，類型也依然沒有跳脫出經典港劇的「舒適區」。
某種程度上說，《誇世代》《鐵探》《金宵大廈》等幾部港劇能夠引發討論，反而是因為它們選擇用大家熟悉的面孔，以大家爛熟於心的敘事模式，講述大家耳熟能詳的故事類型。
就在上周末，一部沒有飛車、沒有槍戰，沒有殺人放火的「異類」港劇在內地視頻網站率先放出。
截至目前，豆瓣上超過七千個已看標記給這部劇打出了8.8的超高分。
這部劇就是《嘆息橋》。
《嘆息橋》一共只有十五集，按照會員每周更新三集的頻率，不過五周就能看完。但還是有很多人為一口氣刷完《嘆息橋》，專門花錢買了超前點播（比如我）。
那麼這部異類港劇究竟憑什麼得到8.8分，又憑什麼敢開超前點播呢？
要說清《嘆息橋》的來龍去脈，就要提到四年前的另一部異類港劇，《瑪嘉烈與大衛 綠豆》。
《瑪嘉烈與大衛 綠豆》的豆瓣評分是8.9分，劇名中的「綠豆」指的是瑪嘉烈（周家怡 飾）與大衛（林保怡 飾）這對情侶之間那些芝麻綠豆的小事。
作為香港ViuTV開臺後播放的第一套自製劇集，《瑪嘉烈與大衛 綠豆》展現出完全不同於TVB港劇的風格。
這種風格的差異，體現在表演、對白、敘事上，也體現在在畫面、鏡頭乃至場面調度上。
劇集改編自監製/編劇南方舞廳所著的小說，故事主線就圍繞著大衛與瑪嘉烈從同居到分手的一段時光展開。
除了主角大衛與瑪嘉烈，大衛的朋友趙子龍（潘燦良 飾）、他的女性友人Diamond（廖碧兒 飾）也在他們的生活中時隱時現。
看似風平浪靜的日常生活，終於將他們每一個人都推向了人生的新方向。
本質上來說，《瑪嘉烈與大衛 綠豆》就是個愛情故事。
故事裡有真愛、有相守，有異性戀也有同性戀，有精神出軌也有肉體出軌。但伴隨著愛情中那些起起伏伏的不是灑狗血似的撕心裂肺，而是沉默、留白、隱忍甚至是一團和氣。
活在都市中的紅男綠女，要按照成年人的規則生活。而我們都知道成人世界的規則之一就是，最好不要在他人面前表露真實而激烈的情緒，不然就是不夠成熟。
《瑪嘉烈與大衛 綠豆》將這種幾乎嚴格到不正常的克制，發揮到極致。
劇集中有一個橋段是，趙子龍找瑪嘉烈對峙攤牌，告訴她，他最在乎的人是大衛。而瑪嘉烈的臺詞有一句「我真的喜歡你」，是演員表演時的即興發揮。
之後，監製南方舞廳就因為這句臺詞，將這個段落剪掉了。而劇集的導演李紹波（肥波）、楊承恩（二五）以及演員也因此與監製產生罅隙。
後來，《瑪嘉烈與大衛 綠豆》推出特別篇，這個段落才得以重見天日。
很難斬釘截鐵地說，刪掉或者保留這個段落，哪一個是絕對正確的選擇。
沒有這個段落，我們就無緣得見演員們堪稱教科書級的表演。
但，在不知道這個刪減段落存在的前提下看完了全劇，似乎也並不影響觀眾猜到趙子龍對於大衛的暗戀以及瑪嘉烈在愛情上的喜新厭舊。
《瑪嘉烈與大衛》系列一邊是細節上的真實，一邊是留白、克制、反高潮，給了觀眾更多填空和想像的空間。這種敘事風格最終成為這個系列的特點。
這樣的風格，也延續至導演肥波、二五與編劇黃綺琳（《金都》導演、《瑪嘉烈與大衛 綠豆》編劇之一）再度合作的《嘆息橋》中。
風格在延續，但兩位導演以及編劇顯然都不滿足於重複他們之前的作品。於是，《嘆息橋》也就有了更多不同於《瑪嘉烈與大衛》系列的嘗試。
與《瑪嘉烈與大衛 綠豆》一樣，《嘆息橋》的故事時間也跨越了二十幾年。
年少時的李子勇（林保怡/陳健朗 飾）結識了同在茶餐廳打工的方小薇（周家怡/譚善言 飾），成為好友。之後，李子勇為了幫助方小薇償還她父母欠下的高利貸，隻身去到比利時搞走私生意。
陰差陽錯中，李子勇在比利時一呆就是二十年。當他再度回到香港，方小薇剛剛結束一段讓她受傷的戀情。兩位老友住在同一屋簷下，還合夥開了餐廳，他們似乎只是單純的朋友關係。
後來，李子勇與他曾在比利時見過的何樂兒（衛詩雅／楊偲泳 飾）重逢，兩個人之後開始交往。但很快李子勇就發現，何樂兒本身還有一個已經相戀了八年的男友胡啟源（（陳奐仁／黃定謙 飾）。
而始終按照母親的的意志生活的胡啟源突然得知，他年輕時與同事梁淑媛（伍詠薇/唐寧 飾）那場叛逆的一夜情，好像給他留下了一個兒子鍾家俊（岑珈其 飾）。
幾位主人公跨越了二十多年的親情、愛情以及友情，相互交織，斬不斷，理還亂。
為了讓《嘆息橋》中的過去與現在徹底區分開來，《嘆息橋》不僅選擇了兩組演員去演繹不同時空中的相同角色，還在畫面長寬比、畫面顏色上做起功課來。
看《嘆息橋》第一集開頭的時候，因為感覺畫面比例是被拉伸過的，我強迫症式地調整了半天，還在心裡腹誹為什麼視頻網站連長寬比都沒有調整好就讓劇集上線了。
但是看了十幾分鐘，它的畫面比例又恢復正常了。再打開第二集，還是這樣，就猜到這是主創們的想法，但並不知其所以然。
之後，《嘆息橋》的監製/主演林保怡在直播時，給出了答案。
《嘆息橋》每集片頭曲前的十幾分鐘講的都是過去，為了讓它看上去更像過去，導演就想到了模仿老電影在電視上播放時，畫面比例被拉伸的那種感覺。
事實證明，以這種方式去分割過去與現在，的確十分奏效。
雖然每集有接近四分之一時長的畫面是被拉伸的，但這並不影響《嘆息橋》只靠畫面就和一般的都市情節劇區分開來。
大家都知道，相對於電影來說，電視劇更注重對話的作用。基本上，劇情進展和人物性格都主要靠對話去推動、呈現。
這也意味著，電視劇的鏡頭要更多地將重心放在人物對話上。這也是為什麼大部分電視劇中的鏡頭以可以看到人物表情的近景、中景居多，正反打鏡頭尤其多。
《嘆息橋》則選擇了另一套視覺語言，以固定鏡頭對準空間中的人——而這種視覺風格更常見於電影，特別是文藝電影中。
現實裡，香港在空間上（無論是室內還是室外）的逼仄、擁擠是有目共睹的。
但《嘆息橋》裡的空間反而顯得十分空曠、疏離。鏡頭中，人物常常棲身於空間中的一隅，全景鏡頭比比皆是。
那些沒有被填滿的空間既像是角色所承擔的重負，也可以被解讀為人物內心寂寞的寫照。
整部劇裡，幾乎沒有其他劇集中十分常見的人物對話正反打鏡頭。而這不僅因為主創對於視覺風格的要求，也因為《嘆息橋》選擇了一種「羅生門」式的拼圖敘事方式。
今年初，CBS電視臺在線上推出了一部劇集《審訊》。
那部犯罪懸疑劇集的最大噱頭是，觀眾可以不按順序，自行選擇任何一集開始觀看。
《審訊》所選擇的就是類似電影《羅生門》中的敘事方式：從不同角色的角度去講述一遍他/她眼中的事件本身，由觀眾將不同視角中的故事拼湊起來，組成一個完整版本的故事。
《嘆息橋》中，也使用了類似的敘事方式，而這顯然不是一部非犯罪懸疑劇集的常規敘事方式。
這種「羅生門」的敘事方式，就是《嘆息橋》主創們在另一層面上的新嘗試。相比於《瑪嘉烈與大衛》系列，他們把留給觀眾的題目，又出得難了一些。
劇集從李子勇、方小薇、何樂兒、胡啟源、梁淑媛以及鍾家俊的視角，以類似輪舞的順序去呈現他們眼中的同一段經歷和他們眼中的其他人。
有了多個角度的呈現，《嘆息橋》也就無需使用頻繁剪輯的正反打鏡頭去打斷某個人物視角內的敘事。
在這些敘述裡，事件、人物行為乃至同一時空中存在的物體，都可能不盡相同。
所謂真相只有一個，每個講述者都會在這裡或者哪裡撒點謊，隱瞞些什麼。而看劇的人，則需要自己去判斷，他們何時撒了謊，何時說了真話。
就像之前說的，《嘆息橋》不是那種犯罪懸疑類的劇集，會讓人執著於追求某種事實上的真相。
《嘆息橋》的羅生門敘事方式，更多地是讓觀者可以從更多的視角去理解和認識人物角色和他們的選擇，了解每一個角色的特別之處。
整部劇從李子勇的視角開始講述。整個第一集幾乎都在暗示，李子勇的新女友何樂兒劈腿了，他馬上就要現場抓包了。
等到那個對峙的時刻到來的時候，故事卻虛晃一槍，李子勇對何樂兒的正牌男友胡啟源說，「我想我是搞錯了」，然後走開，以打破第四面牆的方式自嘲：「之前懷疑有第三者介入，我想我才是那個第三者。」
而下一個出場講述的則是被劈腿的胡啟源，一個典型的絕世媽寶男。他跟何樂兒同居的原因，主要就是為了逃離母親對他的掌控。
吐槽一下，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胡啟源從二十多歲到四十多歲的身高縮水那麼多。
即便是不再跟媽媽住在一起，胡啟源還是沒能逃離母親的陰影。不惑之年的他依然總是一副對任何事情都漠不關心的樣子，唯一在乎的就是他的限量版玩具。
他不敢負責，不敢承諾，不敢做決定，總要依賴另一個人。那個人大部分時候是他的媽媽，有時候是他的朋友，跟何樂兒在一起後就成了何樂兒。
只是，何樂兒似乎也在尋找那個可以幫她做決定的人。
大概是因為父母離婚，在父親的寵溺下長大的何樂兒對於婚姻有著深深的執念。
她跟胡啟源在一起的原因就是覺得他的工作穩定，性格溫和。她時常抱怨男友的被動與不夠用心。但試著跟年輕時做過古惑仔的李子勇交往過後，她最終還是選擇了胡啟源這張安全牌。
另一位女性角色方小薇則因為被父母拋棄的經歷而缺乏安全感，她一直在尋找被需要的感覺。她任勞任怨地賺錢供前男友出國留學，卻被前男友甩掉 。與李子勇重逢之後，她則從照顧李子勇和他家人的生活中，再次得到了被需要的感覺。
但對梁淑媛來說，被需要卻是一種巨大的壓力。丈夫鍾懷安（潘燦良 飾）事業的不順讓她擔負起養家的責任。
意外出軌、懷孕，再到成為母親也改變了她的人生軌跡。再到丈夫離開她和兒子去了美國，兒子鍾家俊患病上絕症。種種壓力讓她開始酗酒，並出現心理問題。
尚未成年的鐘家俊擔負起照顧母親梁淑媛的責任，還是劇中六位主人公裡活得最明白通透的那個。
為了保護媽媽，他開始尋找他自認的生父胡啟源，但後者的軟弱、怯懦、退縮似乎並不能讓他放心地把媽媽交給他照顧。
也是鍾家俊第一次挑破了李子勇與方小薇的雙向暗戀。那間叫MASSAM的餐廳是李子勇專門為了方小薇開的，而方小薇取的這個餐廳名則巧妙地把他們倆的英文名Thomas和Sammy嵌了進去。
而我一口氣刷完《嘆息橋》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李子勇與方小薇的雙向暗戀太急人了，我要趕緊看看最後到底是怎麼回事。
至於結局，還是先不劇透了。
跟之前提到的《審訊》一樣，《嘆息橋》也是那種你可以從任何一集開始觀看也不會影響你了解和接受信息的劇集。
同時，還想說《嘆息橋》也是一部值得二刷甚至多次觀看的劇集。看完第一遍，你會唏噓嘆息。再看第二遍，你或許會和我一樣，明白原來一切早就註定了。
胡啟源眼中何樂兒家裡的沙發靠墊跟他母親家的一模一樣——他早就把何樂兒當成了母親的替身。
何樂兒眼中是她朋友硬將胡啟源介紹給她，顯然她對自己選擇的男友不夠滿意。
李子勇覺得如果被方小薇知道他喜歡她，那朋友就沒得做了；好巧，方小薇也這麼覺得……
出演李子勇的林保怡同時是《嘆息橋》的監製。他也說，看完第一遍劇本的時候很多細節他都忘了，讀到第二遍的時候，才真的把整個故事捋順。
作為監製，林保怡也掌控了劇集的整體表演風格。
《嘆息橋》與《瑪嘉烈與大衛》一樣，都是生活化的表演風格，注重細節上的真實。
因為劇集採用羅生門式的敘事模式，《嘆息橋》中的同一段落常常要從不同的角色視角拍攝不同的版本，而林保怡則做起表演指導的工作，去跟演員溝通，研究每一場戲，每一句臺詞。
真實的表演風格，也很容易就將人帶入故事中的情境與不同角色的視角。
有了代入，有了感同身受，有了只緣身在此山中的真實感，觀者反而不太會從上帝視角對角色進行道德上的審判。
何樂兒的搖擺，胡啟源的懦弱，李子勇面對愛情的退縮，方小薇對他人的習慣性依賴都是有跡可循的。
主創們都表示，《嘆息橋》是一個關於香港人的故事。但，這個故事顯然已經超越了地域的局限，在故事和故事中的人物身上，我們總能找到自己的影子。
毫無疑問，《嘆息橋》跟曾經那些經典的港劇大不相同。那些經典港劇帶給我們的回憶與感動是怎樣都無法磨滅的。
只是，對於港劇和熱愛港劇的觀眾來說，停留在經典給我們營造的舒適區內，顯然無法一勞永逸。
參與了《妙手仁心》《金枝欲孽》等港劇經典的林保怡覺得大家也許習慣了TVB的風格，」這沒什麼不好「。但他更傾向於向前看，」現在已經是2020年了。「
他想要從另外的角度，去做一些新的東西。這部《嘆息橋》就是他和整個主創團隊交出的一份答卷。
而這份讓很多人滿意的答卷或許也印證了林保怡的觀點：我們都該向前看了。
畢竟，時代真的已經變了。
幸福還是嘆息，或許是可以選擇的。變還是不變，大概是沒得選，只能迎頭趕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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