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家能成高僧,唱戲能成名角",是宮二小姐一生開篇時的另一個註腳。翻譯成大白話就是「我只想要一個家庭,而你註定是一個傳奇」。
越是香江滬上海上花般浮華誇耀,八卦周刊裡壓榨出皮袍下的小來的瑣碎,越是要傳奇不可阻擋,轟轟烈烈地入畫。不作古反倒入不了畫,氣數已盡才有迴光返照豔麗無匹,不然何以但凡未得到,但凡已失去,總是最登對。
粵語歌如詞,立意格調有高下,有詞曲相得的時代最強音,也有街角巷尾的大路貨。宮二是好題材,薛凱琪有一首歌《宮若梅》,林若寧作詞,「掏光了我運氣,回憶盡處只剩我自己」。可惜譜曲太大路,終於是口水港式情歌。
真真襯得起宮二的,是關淑怡的《三千年前》:」再見 唔好怪我第一句就同你講再見 因為我真系專情來同你道別咖「。是王菀之/薛家燕的《認命》:」笑飲砒霜,魄散魂離;愛有盡時,恨無絕期... 曾想過不顧一切 另創天地「。有點哀婉,才像名伶。
其實宮二多驕傲,陳情即是訣別,這種少見的不為大義只為小女兒情態也隱藏得深微。而葉問眼中只有二十四手的大義和一脈家國,「葉底藏花一度,夢裡踏雪幾回」,也是愛才。但不是葉問,恐怕也無人愛得起這才,也許王家衛是這意思。「有的人成了面子,有的人成了裡子,都是時勢使然」。葉問和宮若梅,互為時代的表裡。
互為時代的表裡是我對粵語歌喜愛的兩面,俗得扶不起,也發人幽微得默然。有時代的表,也有時代的裡。
時代是什麼呢?歷史的車輪,不期的命運,二十年來家國三千裡地山河,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旺角的魚丸粗面,油麻地的腸粉,置地廣場的蛋撻?大時代是這樣,小時代又是那樣,像《第一爐香》裡葛薇龍的姨媽,關起門來留住一方小天地,做自己的慈禧太后。
粵語歌的黃金時代已經過去,陳奕迅之後再無天王。「友情歲月」也好,《相依為命》也罷,大時代裡只能小小坐;莫文蔚獻聲給周星馳新電影的《世間始終你好》也不過是「情與義,值千金」的再次兌現。
而大時代的意思,就是「天氣不似如期,但要走,總要飛,告別不可再等你,不管有沒有機」。小時代只是挽住一點袖口,在成田機場的陳情和分手,到此為止的淡然,和綿綿無絕期的暗恨。
大時代是情不情,小時代是情情。大時代是風高浪急我輩豈是蓬蒿人,小時代是「忘記他,等於忘掉了歡喜」,是吳哥窟留住的秘密和去樓下買面時一絲不亂的鬢髮,是我曾經為你歡欣雀躍的心。
大時代是哪怕再去抗戰二十年,是海闊天空不改追夢赤子心,是香江浪流滾滾,亞細亞的孤兒;小時代是《每當變幻時》,裡邊陳奕迅呆,楊千嬅美得溫婉又俏皮,抿嘴一笑,失去有恰如其分的得到,只是溫情也不過落實了歲月是神偷,追不回,乾脆乾脆,不去追。像志明和春嬌那樣的賤萌賤萌,才有生命力。
並非是過去的時代就是最好的時代。人總是在回頭看的時候往前走,粵語歌也不只是啟後,頗多承前。霑叔和金庸眼看的是三十年代的上海文藝界,經典的曲目也不少是翻唱,或者另有靈感。
小時代的特點是:未必政治正確。——頗有些曲線救國的味道。
《李香蘭》頑固地霸住了我最喜愛的粵語歌前十首,歌詞真真是好,「像花雖未紅,如冰卻不動,卻像有無數說話,可惜我聽不懂。」翻開來看,是一個這樣的故事,兩人聽過李香蘭的歌,卻和李香蘭本人無關。但再翻開來看就尷尬了,李香蘭原來不是李香蘭,是山口淑子。山口淑子和金壁輝曾經交好,是時代的尷尬註定了這種尷尬。講輕了臉譜化,講重了就被折煞。
至於現在,沒有好粵語歌了嗎,並不,人還是那些人,粵語歌依舊傳唱不衰。
有My little Airport這種俏皮,也有張敬軒和他挽住的《春秋》,李克勤翻唱《天梯》,也是近年不可多得的好情歌。謝安琪知性,麥浚龍是痴人。「原來你是一幅畫,狠狠往這舊人心上掛,現實過得不順嗎,定定望向這畫中曇花」。
舊人舊事,就是畫中曇花。大時代是畫框,小時代只是一點塗料。見得多了,了解肌理,也到底不會傷了機體。傷感是小的,時代是大的。只不過,承認有一點溫情,就是我們對往事最後的敬意。激烈擺久了不過是姿態,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才是常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