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22日晚,話劇《臺北上午零時》在國家大劇院首演,這是臺灣知名文化人吳念真的舞臺劇作品首次來到內地,也是在寶島頗具知名度的戲劇團體綠光劇團的大陸首秀。由於事前低估了這位五度金馬獎最佳編劇在文青群體中的號召力和京城黃牛黨的敏銳市場嗅覺,想起來買票時已經只能和小夥伴分散在不同日期前往。
抱著膜拜的心情去了,大家的反響卻很意外,做電影編劇的朋友中場微信我說像看了一出臺灣八點檔,做戲劇記者的朋友無感到甚至提前離場,而我全場只能努力地無視諸多冗餘到甚至令人厭煩的段落,從對白中尋找屬於吳念真的詩意與柔情,卻在結束時遺憾地得出結論:看他的書我可以是粉,看他的戲,我只能是個路人。
《這些人,那些事》在2011年出版時,我把它推薦給了做助教時所帶領的全體小組同學。當時大家在練習散文寫作,我說這些從情感到技巧都很完美的作品就是你們的榜樣。從吳念真的短文中,我也再次學習到該如何關注到,並書寫下身邊的普通人。我喜歡他寫的《春天》,喜歡阿圓那樣單純而義氣的女孩,和故事中的人們淳樸善良的情誼,喜歡《思念》,喜歡孩子們的無邪心性和作者電影畫面般簡潔卻意味深長的敘述。在讀書筆記中我寫下過:吳念真是個講故事的天才,一個深情的,細膩的,冷靜的天才。
在《臺北上午零時》中,這個被譽為「全臺灣最會講故事的人」仍舊帶來了一個妥帖的故事。三個遠離故鄉來到臺北打工的年輕人同住在一起,他們共同喜歡上了在街對面面鋪工作的女孩阿玲。三兄弟中的阿嘉在工廠受傷弄殘了手臂,阿生頗有文採,替阿榮給阿玲寫送情書,卻發現阿玲中意的竟是自己。工廠老闆醉酒後強暴了阿玲,阿榮憤怒中砍殺老闆進了監獄。
阿玲決定誕下遺腹子,阿嘉答應與她組成家庭,也選擇了不再生育只對阿玲母子負責。阿生為了自己的好兄弟放棄所愛,卻仍舊以阿玲的名義給獄中的阿榮寫信,鼓勵他早日出獄與自己團聚。面鋪老闆娘與鄰居山東叔一直照顧著也看著這群年輕人歷經磨難的成長。多年之後,街坊即將拆遷的新聞使幾人再度聚首憶起往事,最動人的人生旅程似乎都已過去,但回憶卻總如昨日一般清晰。
平心而論,這部劇在舞臺上擁有一個不錯的故事線索和一眾情感豐富心地善良的人物。如同吳念真的文字作品,《臺北上午零時》裡面的人與世界也大多是充滿善意的。老闆娘寧可自己死也要守護阿玲,阿生寧可委屈自己也不願奪兄弟所愛,阿榮寧可自己坐牢也要替阿玲出頭,這些無私的親情、友情和愛情段落僅憑故事本身就足夠賺取觀眾的眼淚(或許在電視上給幾個慢鏡閃回,配一段傷感旋律效果會更好)。
然而沒有了作為導演的舞臺場面處理,沒有了人物心理變化的過程,這些按部就班的故事敘述使得演員們的賣力表演不過成了一出演給前幾排觀眾看的全景電視劇和一部講給二三層觀眾聽的live廣播劇。我很遺憾一個如此擅長在字裡行間中留有餘味的作者沒能在舞臺上營造哪怕一個富有詩意的場面,連唯一抽離於故事之外的鐵路信號燈都鳴叫得那麼實際,那麼頻繁卻又平凡。
《臺北上午零時》是一個書寫得溫情而利落的故事,但故事的完整不等於人物的完整,而文字的詩意不等於舞臺的詩意。導演顯然習慣於用蒙太奇式的電影手法來講故事,舞臺上燈起燈滅的場次更換之多令人驚訝。頻繁換場在戲劇創作中常常出自兩個原因,要麼是導演製造節奏使然,要麼是打算間離。但在《臺北上午零時》中,導演似乎很樂意緩緩地講一個故事並讓觀眾沉浸其中,於是這場景的轉變令情感體驗變得尷尬,每當我們準備好進入一種與人物感同身受的狀態時,一場戲已經匆匆結束了。
在吳念真的中短篇文字中,這樣迅速的剪接與高密度的情節轉折會帶給讀者相當震撼的體驗,因為那十幾頁紙上濃縮了許多人的一生,而作者的筆觸越是簡潔,讀者的「人生匆匆」之感就會越加強烈。相反到了舞臺上,當人物藉由演員和表演變得活生生時,觀眾會專心於他/她的一舉一動,放大對他/她每一個行為的理解並順勢探究其背後的原因。於是這樣停留在表層的敘事只會顯得膚淺,強姦與殺人的戲碼也都只是讓人覺得狗血而非震撼。
很多人喜歡黃韻玲劇中的一句臺詞,當她與喜歡的男孩阿生多年後重逢,回憶起當年不得已的分別,阿玲說:那一刻起我就老了,我的青春和夢想都不可能了。這是全劇我最喜歡的段落之一,但它也有著全劇都有的缺陷:人物的表達都太直白了。
我一直認為只有兩種臺詞可以打動觀眾,要麼肆意,要麼克制。要麼像莎士比亞的人物那樣把心中所有傾倒而出,像狂風驟雨般淹沒觀眾的心靈,要麼像契訶夫的人物那樣在不經意的玩笑中把悲傷道盡,讓觀眾體會到什麼叫笑著哭最痛。相較起《一代宗師》中的那場重逢,阿玲與阿生這場戲太過普通,而黃韻玲從頭至尾都缺乏節制的表演也使阿玲這個角色淪為平庸。林美秀是唯一表演火候得當幾度使我眼眶溼潤的演員,但讓她跪了兩次也絕對是導演處理人物的敗筆。
作為臺灣的文化界名人,吳念真長期在文藝的各個領域表現出色,作為編劇,電影導演,作家,他幾乎拿遍各種獎項與榮譽。相較寫故事與拍電影,戲劇可以說是他最後涉足的一個創作地帶。在訪談中吳念真說到,當年開始做戲是因為看到朋友所在的綠光劇團的經營困境,他便想做出更通俗的戲劇來擴大觀眾群,《人間條件》系列正是如此誕生。
這一系列作品自2001年起已經做到了第六部,系列演出超過280場,觀眾人次達到30萬人以上。在臺灣,吳念真和他的《人間條件》系列六部曲也被冠上了「國民戲劇」的稱號。吳念真說:「我覺得國民戲劇很好啊,我不搞精英戲劇,因為我人生最大的願望就是跟多數人溝通。」
導演顯然想要把他的舞臺變成一個見眾生之處,臺上演出普通人的故事來給臺下的普通人們觀看,然而到了大陸,這部劇的目標觀眾卻不可避免地發生了偏差,衝著金馬獎得主、暢銷書作者、文化圈名人而來的觀眾們把這部劇至少在舞臺下變成了一部「精英戲劇」,如果你不是個資深影迷,不是天天刷豆瓣的真偽文青,你可能都不會知道吳念真是誰。
看看那些觀眾們的回應吧,十有六七都在感慨最大的收穫不是演出本身,而是見到了吳念真本尊。真正和這個故事能有所共鳴的人們大多並沒有走進劇場,而走進劇場的人,不懂的只是為了撈些文化資本,懂的人則會覺得這樣old-fasioned的作品不能忍。
即便是在臺灣本土,分析者也看到了臺上臺下,願望與實際中間所存的偏差。臺大戲劇系教師傅裕惠在對《臺北上午零時》的評論中寫到:儘管直覺這次綠光劇團編導吳念真在節目冊中所寫的那幾段話是衝著像我這樣的劇場人而來——「是一些太自覺為精英的創作者用很精英的作品把多數觀眾給隔絕在劇場之外」,我還是必須肯定綠光劇團耕耘所謂「國民戲劇」的嘗試——如果是長期耕耘的話。然而,當我身處在「國家戲劇院」這樣的看戲情境裡,即使被臺上搬演著的舊時鐵工廠外、麵攤內的人情世故所吸引,我還是會聯想到有一批真的還在鐵工廠掙扎、在圍著一個麵攤而奮鬥的「觀眾」,也許一時無法或永遠不可能進來這座劇院,而感嘆臺上、臺下的格格不入。
這與北京演出的境況是何其相似呢,「國民戲劇」是美好的嘗試與願望,但如果創作者只停留在以如此表面的敘事方式搬演社會底層的故事,那這些戲劇終歸不過是一些製作精美的,消費苦難以滿足都市精英們情懷優越感的商品罷了。
(本文原載於《外灘畫報》,作者黃七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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