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兩天要去臺北,參加一個論壇活動。翻出這篇關於綠島的舊文。
2012年,三個人去臺北看電臺司令的現場,順便去了趟綠島。算得上排名前五的一次旅行。
2012年之後,同去的三個人都各自有了變化,也沒想到又和黎文做起了貓王音樂臺。
和當初發在城市畫報上不一樣,改回了原來的標題。
1
從綠島回來,我想,海灘可有可無,生活裡還是多點信任和感恩好些。
但如果讓我再裝模作樣地詮釋一下真正的信任以及如何感恩,則有點像不可預知的叢林探險,既危險又可疑。因為我們對困苦總有說不完的抱怨,然而一旦描繪起幸福,則往往抓不住重點。
這是我在案板上,從黃鱔那裡領教出來的。
我們搭乘的遊船在綠島靠岸,走出船艙,與過分清爽的天氣相比,碼頭就像一臺60年代的福特轎車。
那些低矮的房子缺乏設計感,按照過往的海島經驗,總覺得這裡少了點什麼。
在那些權威的海島生活雜誌裡,綠島是世界著名的潛水勝地,按照我們對勝地的當代主義理解,總覺得該在這裡加蓋點什麼,也許是四季或者是麗思。
然而,歷史比現實要清醒一點,綠島是個相對意義上的旅遊點,島上至今還有監獄,用於囚禁臺灣的重刑犯,比如黑道大哥。再把歷史往前翻幾頁,柏楊、李敖、施明德都是這島上神秘的過客。
也許明天,我們就會去參觀一下。和歷史相比,更吸引人的是那些成排成堆的機車,作為島上主要的交通工具,它們負責接待遊客。
我們在朋友的帶領下,跨上機車,突然就在路上了。
對於我們這幾個毫無計劃的遊客來說,不得不面對尋找旅館的事情。現在是7月尾,是臺灣的旅遊旺季,家庭、情侶、不可知的單身漢,孤獨的人都擠在這個夏季最美的旅行拖箱裡,從別處來然後再回到別處去,從而創造出一種平時沒有的溫馨感。
然而,我們的麻煩事來了,整個臺灣社會都顯得太有規矩和條理,綠島也不例外,民宿的房間需要提前預定,在朋友的幫助下我們終於找到一間叫微風的民宿,但被告知,明天這裡客滿,還得繼續找。
海洋是忘記煩惱的迷藥。
微風民宿對面是一段海堤,走幾步上去,就看見了太平洋。就是離這不遠海域和同樣的風裡,胡德夫曾經寫了首《太平洋的風》,「當太平洋的風徐徐吹來,吹來真正的太平。」
比這個詞更難解釋的是另外兩句,「最早的一片感覺,最早的一片世界。」眺望遠處,我難免疑惑,難道我就這麼一不小心走進最早的世界,捫心自問,要完成一次真正的時光穿越是如此艱難,而對現實低頭則簡單有效。
負責接待我們的朋友叫包子,他把我們帶進現實,在一個由海堤圍成的天然遊泳池,我們真正丟開了那些煩惱的瑣事。
不過,對於並不善於遊泳,膽子也沒那麼大的我來說,到底要不要從3米高的跳臺上往海裡跳確實讓人浪費了很長一段時間,那種站在高臺上往下看的感覺就像是一場漫長的告別。
總之,人是在不斷克服恐懼中獲得神秘經驗的。
最後,我狼狽不堪地滾進了海水裡,當我浮出水面的那一刻,既驚又喜。
我們在夕陽下回到微風,碰上了古老的死亡儀式,不知道懸掛在哪裡的喇叭傳出哀傷的誦經,在一個道士的帶領下,婦人和孩子慢慢地將那些用紙紮成的房子、汽車、冰箱、電視一件接一件地扔進燃起的火堆裡,風由東往西,將靈魂慢慢吹向那片海。
整個儀式古樸,當所有的東西燃盡,一群白衣人在道士的帶領下,緩緩走向他們的家,陪伴他們的還是那從喇叭裡傳來的哀鳴和遠方天海間那奇異的藍。
2
這不是我第一次來臺灣,我已經不急於把腦袋靠在飛機的舷窗上往下眺望,到底要去哪裡還沒有最後決定,也許是墾丁和它那比基尼的夏天。
但所有的一切都在龍華的飯桌上被改變,臺北的朋友勸我們去綠島,好吧,就這樣。
了解一個地方的日常性,首先得和朋友說再見,和朋友在一起的好處是便捷,好玩。壞處是,去哪裡都像是去朋友的客廳。
於是我們3個人,揣著去臺東的車票,開始了自己的旅程。
車廂乾淨,整潔,對號入座,與內地的火車是兩回事,而由臺北至臺東的鐵路,有很長一段是沿海修建的,因此,我們特別選擇了早上的班次,以便親歷這迷人的景觀。
儘管是旺季和出行高峰,但人比我們想像的少得多,想到臺北朋友前一晚的擔心,看來是我們已經被日常訓練成全球最抗擠壓的人。
而與這整潔車廂相稱的,則是紙盒包裝的臺鐵便當,盒子一開,幸福感就來了。看來內地鐵路的壞印象並非一無是處,至少當你遇見好體驗的時候,能夠怦然心動。
離開臺北,一路下去,再沒有見過摩天大樓,無處不在的田野,山谷,村落,以及那些小地方。
臺東也不例外,這個臺灣島上第三大城市,看起來也像小地方。
我們吃了簡單但足夠可口的午飯,趁著等船的閒暇瀏覽了一下這裡,吸引我的是一間捷安特的單車店,店面整潔,零件齊備。再想想臺鐵上還有專門運載單車的車廂,可見騎車遊臺灣並不是一件苦行僧才幹的事情。
而當我們坐在綠島最東邊的羊肉爐專門店吃起鮮美的羊肉時,白天已經被時間碎片化。
此刻,羊肉和飛魚這兩種綠島最為多見的食物才是所謂旅行的意義,用最通常的做法還原食物的原味幾乎算得上整個臺灣的飲食秘密,然而所有的一切都要基於食材的新鮮,可靠。
假如食物真的可以看到一個地區的靈魂,出於一個媒體人的職業習慣,那就更有必要一躍而下,看個究竟。
但這種責任感來得快,去得也快。此刻,我更樂於以旅行者的姿態,迎著日出的方向享受眼前的一切,它們足夠好,而我足夠餓。
夠滿意的了。我們騎著機車鑽進黑夜裡,迎來漫天星鬥。
那天的銀河若隱若現,倒是獵戶座格外顯眼,包子給我們講真正的星座,而不是算命。
包子現在的工作是守燈塔,大學畢業,服完兵役,包子開始開始以IT從業員的身份在臺北上班,後來回鄉考取了現在的職位,8小時工作以後,他也靠帶人潛水賺多一份收入。
不過這工作更像是種預言,他大學期間,拍攝了陳昇的一首MV《塔裡的男孩》,沒想到若干年後,他真成了塔裡的男人。
守燈塔這工作有著某種世襲的意味,父傳子,親戚換親戚,綠島太小,本地人之間也許都算得上親戚,或遠或近,年輕人視乎不理這一套,村長引來開發商,包子還是和他的朋友們遊行抗議,事情不了了之,村長還是他的表叔。
他一個勁地和我們說臺北太擠太忙,看得出他享受現在的生活。
3
既然下雨,不如就這樣吧。
我停下機車,脫掉T恤。然後,迎著雨向前,就像比利和懷特那樣的逍遙騎士。
電影《逍遙騎士》於1969年在美國公演,動蕩而敏感的政治世代卻成為嬉皮士的溫床,比利和懷特騎著機車上路,是追尋自由還是被社會放逐?我都快忘記這電影的意義,卻記得很酷的比利和懷特,還有他們很帥的車。
世代早就變了,我騎著享樂主義的機車,沐浴在太平洋的風雨中,在環島公路上漫無目的地開著,擦肩而過的比基尼讓夏天變得更像塞尚的畫。
我剛剛在綠島山莊前稍作停留,原本打算走進去翻翻柏楊的簡史,小時候就讀過他的書,是父親從地攤上買來的,書名太過刺眼——《醜陋的中國人》,書讀得似懂非懂,只知道作者不如古龍出名,然後這本書成為某種經驗,則是後來的事。
幾年前,柏楊過世,就像一個老拳手被遺忘。
綠島山莊囚禁過的思想,足夠編出大部頭的傳奇,但有時,你不需要鑽進苦難的行囊裡假裝虔誠。我轉身離開,就像一隻在荷葉上尋寶的青蛙,行囊已滿,追逐飛舞的蜻蜓去了。
比起那些能夠被歷史像樣記錄下來的人,我更喜歡這樣一個老故事」當年,綠島上的首席美人愛上了接受思想改造的一名囚徒,可是,負責改造囚徒的軍官也看上了她。愛是嫉妒這種千年的鐵律一旦發酵就勢不可擋,軍官威脅美少女,如果不嫁給他,那名被改造的囚徒可有罪受了。美少女被迫點頭,新婚之夜,墜樓自殺。」
包子給我們講的故事,越過那些乏味的形容詞,讓我對綠島的過去有了某種意識,民間故事生動、原始而不乏戲劇裡渴求的張力。
包子還說,那為愛而死的姑娘,是他遠房的姑姑。那時候,我們正喝著冰涼、回甘的臺啤,品嘗鮮美的鮪魚,這故事與芥末混在一起,似乎可以殺菌。
對於新的時代來說,壞日子已經結束,綠島還原成本來的樣子,歷史刻下的烙印變成滿上的莊稼地和梅花鹿,那些思想的囚徒也帶來現代主義的醫療和教育,一代人長大,一代人老去。
要說綠島,未必可以將其視為臺灣社會變遷的盆景,但了解再多一些,總可以視為某種經驗。
內斂和知足的島民,終究不像60年代的比利和懷特,美國精神和地方主義之間總有無法融合的時候,然而,不管是西方的嬉皮士,還是東方的小島居民,終究都不滿意高懸在腦門上的不公和禁錮。
4
說實話,我總覺得像包子這樣的年輕人很難安守燈塔。
那座白色的塔位於小島靜謐的角落,剛刷過油漆,餘味尚存,椅子還是過去的,大人物都來過坐過。塔裡的洗手間則是為蔣經國臨時加建的,後來洗手間留下,思想自由,還不錯。
我們攀上燈塔,這裡視野極佳,看得見更遠的蘭嶼,此時燈尚未點亮,雨後的天空仍有沒有散開的烏雲,明天還是雨天,傳說中的颱風則沒了痕跡。
在這裡呆久了,很難看不懂天氣。
包子的女友在臺北,過幾個月就要去澳洲打工留學,他們和世界聯繫的方式比我們方便許多,馬英九也為臺灣的世界通行證背書、代言。
我們投宿的藍色城堡,裡面的服務生全都是來打工旅遊的,畢業在即,利用在學校的最後一個暑假,和社會黏在一起。
背心從彰化來,來的時候穿著背心整日暴曬,等到幡然醒悟,脫下背心的時候,老天給他開了個玩笑,那肉色的背心像刺青一樣奪目,但滑稽。
藍色城堡是仿地中海建築,白與藍的3層樓從鄉村建築中突顯出來,極易辨認。在這裡我們遇到了來自花蓮的阿能。
他的故事都是他說的,作為樂手,阿能目前為止的最大成就是在某一年接到電話,讓他去做張惠妹世界巡演現場的吉他手,但是,在公主太太的勸告下,他放棄了這個機會。對,他的太太是原住民,某個部落的公主。
後來女兒出世,他和太太貸款在花蓮開了間賣手工啤酒的酒吧。還貸、養女,日子向前,他的音樂夢想陳列在藍色城堡後院的倉庫,好幾個音箱和一排吉他。
旺季的時候,他常駐綠島,做潛水教練,水底的照片拍得極好,最大的獎勵是潛水雜誌選用了他的照片。
當教練也是這兩年的事,來了一次綠島,愛上潛水,然後逐級考試,拿到執教的牌照,既是自己的興趣,收入也能為還貸出一把力。閒暇時他就在倉庫裡彈吉他,就像活生生的車庫搖滾。
阿能的夢想是組一個穿潛水服的搖滾樂團,和弦樂團在綠島辦一場音樂會,然後他們就開始批判起保守的鄉長,只會辦馬拉松和鐵人三項,島上僅有的兩次音樂會都是陳昇辦的。
最著名的一次是2005年,陳昇和當時還沒有風靡起來的陳綺貞,如今還可以在《你一直在玩》的MV裡見到當時燈塔下音樂會的現場狀況。
今年的馬拉松海報招貼已經到處可見,叫做火燒島馬拉松賽。火燒島是綠島原來的名字,島上到處是紅褐色的火山石,這座由火山爆發以及地殼運動而成的小島,沒有像樣的沙灘,但由於歷史的用途和以後的保育得當,海底世界美好而豐富,這就是這裡成為世界潛水勝地的原因。
燈塔下有一個齊腰高的窪地,形成一個天然的海水泳池,一頭紮下去,就能見到悠閒的魚群,遊客來了又去,但沒有人留下垃圾。
到處都見不到垃圾便是這個外觀上並不光鮮的小島所呈現出的現代文明。年輕的一代到外面讀書,再回到家鄉,日子過得悠閒,但也懂得保護家園。
去年,就是藍色城堡的老闆阿忠牽頭,包子那樣的年輕人才會聚集在環島路上,讓鄉長的計劃落了空。
5
夜幕下,我在地中海房子的沙發上看著從太平洋飄來的雨,我不清楚這種混搭風格的旅行生活究竟有何指引性的啟示。
趁著雨勢變小,我騎上機車,去郵局邊上的冰店叫上一份古早味黑糖冰沙。老闆娘正在打烊,但還是給我來了份分量十足的冰。
她說,今天是周末,比平時收得早,多包涵。望著店裡的人忙前忙後的收拾,打掃,我大口吃冰,少了點悠閒,多了點冰塊滑落的刺激感。
確實是周末,街上的店鋪收得比平常早,再賺錢的生意都要適可而止,休息一下,大概是和內地最不一樣的地方。
下午,我想去天天光顧的臭豆腐攤點上一份鋪滿鹹酸菜的美味,隔壁那家店主告訴我,今天他們休息。那個小檔口由一對中年夫婦經營,大概從下午4點多做到晚上10點,刻意地告別常常會變成旅行的負擔。
晚上,我們再次光臨了那家「老闆釣的魚」,小餐館是在地家常味。與別家不同,有塊小黑板,上面寫著老闆今天釣的魚的種類,他告訴我們,一般都是4、5點起床去海邊釣上來的。
我們點了那條沒見過的紅色斑點石斑魚,魚味鮮美,盡情享受靠海吃海的生活古訓。
我了解過當地人的生活。旅遊季開始的時候,當地人都在小島上各盡其責,民宿、餐館、禮品店,小超市小商店都按照各自的節奏進行,冬季來臨,大部分島民都離開綠島,住在更便利的臺東。
我問包子那時候會不會很孤單,他說,生活一直都是這樣。我也搞不清這算不算答案。
我們離開綠島的時候,除了離島的遊客,別的人還沒開始呢。包子讓我們把租來的機車扔在碼頭停車處,鑰匙放在車頭前的小儲物盒裡就好。
我們猶豫了半天,不會被偷嗎?
不會,反正它就在島上。永遠都在島上的機車和夜不閉戶的民宿、民宅送走了我們這樣從外邊來的人,我們重新被那種旅行式的溫馨所包圍,這和來的時候有多少不同?
綠島到底有多少東西值得留念,也許根本就沒有。
但有時,我的確會想起燈塔、美味的食物,還有那條陪著我跑了大概6公裡環島路的流浪狗。
綠島的生活證明了一些我之前的疑惑,美好的生活與現代建築、高級酒店或者某些科技並無必然聯繫,但也並非疏離和陌生。
美好的存在,是因為其無法定義的多樣性,在這個多少有點封閉的島嶼中,隨著舊制度的解體,人們對生活向好的需求創造了一種綠島式的生活形態,樸實和平靜。
這兩個廣泛意義上的詞彙,也許能夠在某一刻在我們的生活裡出現,但要像綠島人那樣經年累月地圍成,則是另外一回事。
現在,當我使用物慾橫流這個詞語的時候,會偶爾想想綠島式的寧靜。
刊於《城市畫報》
攝影|黎文&GARY
關愛中年人從掃碼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