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前的七裡香不開花時,大家都以為是普通的冬青樹。但是開花了可能也只有我知道它有個美麗的名字:七裡香。
很多年前讀席慕容的詩,看瓊瑤的小說,羨慕三毛的生活,現在能記住的已是了了。若不是看到樓前的七裡香,又怎麼會想起席慕容的《七裡香》呢?
讀詩,需要生活經驗的參與,現在再看《七裡香》已然懂了,覺得它恰恰當下的我構成「互文」關係。
溪水急著要流向海洋浪潮卻渴望重回土地在綠樹白花的籬前曾那樣輕易地揮手道別而滄桑了二十年後我們的魂魄卻夜夜歸來微風拂過時便化作滿園的鬱香
這首詩是寫回憶的。回憶二十年前一次輕易的揮手告別。而記憶的觸發點則是發出滿園鬱香的七裡香。
溪水急著要流向海洋浪潮卻渴望重回土地
這是一個隱喻。人就像流淌的溪水,總是腳步匆匆地衝向未知的遠方,當奔流入海後,記憶的浪花卻又不停地回顧過往。
包含在這兩句詩裡的經驗和李白的相同: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少年沒有回憶,因為他和世界屬於初逢,一切都是新的;而經過十年、二十年或者更長時間的行走,他「過載」的經驗世界會讓他時時回顧。這才有了下面這個有關人生的對比:
在綠樹白花的籬前曾那樣輕易地揮手道別而滄桑了二十年後我們的魂魄卻夜夜歸來
「輕易地揮手道別」,在一個充滿七裡花香的初夏——很顯然,這是一個少年的告別。告別的對象隱在詩後,或者是另一個少年,但更有可能是故鄉。
詩人身背行囊,離開家鄉時,心中對遠方充滿了想像,所以對別離並未感到特別在意,可是誰又能想到,這一次的揮手作別,有可能在二十年的漫長時間流裡,不曾再見呢?這就是詩人所形容的「輕易」。
這個「輕易」,是二十年後的詩人的認識與輕悔。《西廂記》裡有「年少輕遠別、情薄易棄擲」的唱詞,與此表達的意同。
年少不懂生活,不懂愛情,也不知眷戀為何物,所以該珍惜的沒有珍惜,不該放手的卻放了手,直到中年時才驀然發現,舊時光是回不去了的,所以悔。
這種「悔」在席慕容就是鄉愁。它無法言說,只有在夢中,「夜夜歸來」故鄉。這種表達和範仲淹的「黯鄉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所表現的愁思相近,但程度不同,是為「輕愁」或「輕悔」。
微風拂過時便化作滿園的鬱香
這是眼前景與心中情的紐結。異鄉的一棵開花的七裡香樹突然觸動了詩人的回憶,讓她憶及故鄉的綠籬白花,揮手作別。
「鬱香」,一是客觀世界中花香馥鬱,二是心中鄉情的鬱勃。這種表達很巧妙地勾連了情與景,是為以景結情。
席慕容1943年生於重慶,自幼隨父母輾轉重慶、上海、南京,6歲隨家人遷居香港,11歲又遷臺灣,長大後又在歐洲留學。
早期的生活動蕩,居行不定,無疑會影響到她的心靈。換一次環境,她便覺孤獨又加一重,在夜裡,她經常會夢見回家,「卻總在剛推開家門的瞬間醒來」。這重重的寂寞與對家的渴望讓她拿起筆來,用詩行來排遣心中的累累鬱結,《七裡香》就是其中之一。
說《七裡香》所表達的與中年的「我」恰成互文,意思就是,詩歌具有典型性,它表達的是一種典型的「中年情緒」。
人到中年,人生進入了相對平穩期,一般可以靜下來了,這時往事會奔湧而來,一種場景、一種聲音、一種味道或一種氣味就可以將人扯入回憶中去。
而經過記憶過濾的往事,使苦澀與甜蜜都變得不那麼衝,不那麼膩,恰如七裡香的花香,站在遠處,似有似無,離近了去嗅,才是「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