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張格娟
米小七把目光從藍熒熒的手機屏幕上離開時,已是四十八個小時以後的事情了。
咕咕叫的肚子,才讓他憶起,他已經近乎三天沒吃飯了。
米小七下床去尋找吃的,可是,餐桌上怎麼沒有現成的飯菜呢?他走進廚房,竟然什麼都沒有,米小七忍不住大發雷霆,他大喊:「盧心萍,我的早餐呢?」
空蕩蕩的房間裡沒有任何回應,米小七拍了一下腦門,他這才想起,盧心萍外出培訓去了。
盧心萍外出培訓的時間是周六,米小七聽到這個消息的正是周五的下午,他興奮地站到了自己的凳子上,手舞足蹈地吼了兩句秦腔,結果這一吼,把部門主管尺薇薇給吼來了,她推開門,看到凳子上站著的米小七,心生煩悶,他瞥了一眼米小七說了一句:「咋啦?地面上放不下你了嗎?神舟十號上太空時,你咋沒跟著聶海勝他們去呢?」
米小七舞出的手還沒有來得及收回來,他賠著笑臉說,我打聽了,身體不合格,人家不要。咱這燈不亮了,我想抹一下燈管。
尺薇薇疑惑地望了離米小七還有一米遠的天花板說,抽空去看看眼睛吧。
好好好,我一定去。米小七的笑容還沒從臉上散去,尺薇薇早就風一樣颳了出去。他對著部門主管的影子踢出去一腳,結果,差點從凳子上翻下來。
米小七沮喪地胡亂翻著電腦,他的好心情莫名被破壞掉了。尺薇薇這個女人和盧心萍一樣讓人心生憎恨。但對她們倆人的恨還不一樣,但卻殊途同歸。
盧心萍的嘮叨,讓他煩躁不安。最不能忍受的是,每天晚上臨睡前,這個學了十幾年中醫的女人,就開始在他的枕頭邊數落他,別玩手機了,趕緊睡吧,久視傷血,對身體不好,長此以往,會影響肝臟,肝臟是人體重要的器官,如果肝臟不好了,緊接著心臟,肺都就不好了……
盧心萍這樣一說,米小七就感覺自己哪哪都不好了,似乎哪兒都疼,他大吼一聲:「能不能別嗶嗶了。」
盧心萍便委屈地背過他哭泣,他也不理,但只是煩悶地把手機扔在一邊,蒙著頭呼呼大睡。
但盧心萍就是個賤命,第二天晚上又照舊,拿出一個視頻給他看,某某地有一個二十五歲的女子,因為看手機,第二天早晨,等丈夫發現時,她早已死去多時了,手機屏幕還亮著。她的姿勢死後都沒有變,據醫生說是死於突發性的心梗。
米小七就不樂意了,他說,你是不是有職業病了,看誰都像病人呢?
盧心萍又開始講了,長期熬夜的危害。米小七抱著手機,去了女兒房間,自從女兒去外地上大學後,那個房間就基本空著。他去了女兒房間玩遊戲,沒人打擾他,他也樂得自在,省得聽盧心萍的嘮叨。
盧心萍唯一讓米小七滿意的地方是,無論她多嘮叨,第二天早晨的早餐,總是很豐盛的。
可是,米小七今天卻沒有找到任何可吃的東西,他只能空著肚子去上班。
奇怪了,米小七卻特別想盧心萍了,他想起她做的熱氣騰騰的早餐,甚至有點想她的嘮叨了。
米小七邊看手機,邊出了小區的大門,突然間抬頭,奇怪,他看見了盧心萍了。盧心萍今天比以往瘦了些,而且還散發著青春的活力,穿了一件湖藍色的短袖,淺藍牛仔褲,整個人更加有魅力了。他急忙追上前,喊著:「心萍,心萍,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盧心萍沒有理他,徑直往前走著,米小七快步上前,一把從背後抱著盧心萍,他緊緊地抱著她,嘴湊在她的臉上,開始狂吻著。
此時的盧心萍卻沒有了平時的溫柔,他一邊掙扎著,一邊用手推搡著他的臉,還罵著:「流氓,抓流氓了……」那聲音,怎麼不像盧心萍的聲音?「心萍,你別這樣啊,你的聲音怎麼變了呢?」米小七瘋狂地咬了一口盧心萍的鎖骨處,那是她最性感的地方。
只聽盧心萍一聲慘叫,瞬間暈了過去,米小七急忙抱住她,哭喊著:「心萍,你……你怎麼了,你別嚇唬我啊,你不能死啊……」
等盧心萍醒過來時,米小七抬眼一望,怎麼回事,面前圍了一大圈人,他們的臉,怎麼全是盧心萍的臉,她望著每一個人都問一聲:「心萍……」
大家都木然地望著他,沒有人回應他。他懷中的盧心萍被穿著白大褂的盧心萍接走了,眼前的盧心萍們,有老人,有中年人,還有小孩,他們都長了和盧心萍一模一樣的臉。
還有兩個穿警服的盧心萍,將冰涼的手銬拷在了他的雙手上,他急忙說:「心萍,別開玩笑了,你怎麼不回家啊?我還沒吃早飯呢?咱們這是去哪兒呀?」
「去公安局。你這會兒還有心思惦記早飯啊?」那個矮個子的盧心萍,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心萍,你剛不是暈過去了嗎?不是被送往醫院了嗎?這會兒怎麼又穿著警服啊?你調單位啦?」米小七又問那個高個子盧心萍。
高個子盧心萍冷冰冰地沒有理他,對矮個子盧心萍說,這是個精神病患者啊?
「我不是精神病,我就是奇怪,今天早晨的所有的人,怎麼都長得和我媳婦盧心萍一樣的臉呢?」
「你媳婦叫盧心萍?」高個子警察盧心萍轉過那張好看的臉問。
「對啊?我媳婦真叫盧心萍,不信啊?我給你們看照片,不行我再去取結婚證,我就是今天早晨出門第一眼便看見她了,沒忍住?」米小七在警車上給他們解釋著。
「你還是好好回公安局解釋吧?」
米小七突然間發現,他的手機不見了,他對那個高個子警察說:「心萍啊,我手機好像不見了。」
高個子說了,你這會兒還想著手機呢?心真大。
「我得給我媳婦盧心萍打個電話啊?沒有手機怎麼行?」米小七感覺自己很無辜。
「你的手機在這兒呢?但是,不能給你了,被沒收了。」警察的話像釘子一樣釘在了他的心上,怎麼能沒有手機呢?沒有手機我怎麼活呢?米小七茫然地看著兩個長得和盧心萍一樣臉的警察,還有那個開警車的人,他的臉也和盧心萍一模一樣的。
進了公安局之後,米小七很老實的交代了問題,他從盧心萍去外地學習,到今天早晨看到所有跟盧心萍長得一模一樣臉的人,她都交代得清清楚楚,思維清晰,語言也沒有任何障礙。
高個子警察對米小七說:「你知道自己犯了什麼罪嗎?」
「我沒有啊,我只是看見了我媳婦盧心萍,我是一時想她了。」米小七解釋道。
「別給我們解釋了,你給家屬解釋吧,算你小子命大,那個孩子搶救及時,已無大礙了,你就等著家屬起訴你吧?」
「警察,我真的看到的是我媳婦啊!」
「我們已經通知你家屬了,她正從外地往回趕。」兩個警察起身,互相看了一眼,笑著離開了。
米小七被帶到一個黑屋子裡,上了鎖,鐵門被關上的那一剎那間,米小七知道,完了完了。
第二天午後,米小七被叫接見人,米小七抬頭,他撲到了玻璃牆,臉貼在了玻璃上,鼻頭都被擠扁了,他喊:「心萍,你回來啦?你快想想辦法吧,我明明看到的那個人是你,怎麼就算猥褻未成年少年呢?」
「米小七,還在哪兒裝呢?你再看看,我是誰?」米小七仔細地查看,此人穿著高跟鞋,米色職業套裝,但臉依舊是盧心萍的。「心萍啊,你說話怎麼和尺微微一個腔調呢?」米小七茫然地望著盧心萍。
「這麼說來,你真的是裝的,還認得我是尺微微啊?」「尺微微,你的臉怎麼和我媳婦長得一模一樣呢?」「呸,還是這麼不要臉啊,我說今天早晨猥褻我侄子的這個流氓是誰呢?原來是你啊?米小七,你等著吧,我一定要上法院起訴你,你這個人,平日裡看著老實巴交的,竟然這麼猥瑣。」尺微微的淚花在眼眶裡打轉。
「心萍,不,尺主管,你聽我給你解釋,我今天一出門,就看見我媳婦盧心萍在我面前走。我喊,她不答應,我就跑上去,抱住了她……」米小七的解釋誠懇而克制。
「住嘴,你還抵賴,我侄子被你咬傷,還暈了過去,你做何解釋?你原來是一個人面獸心的傢伙。」尺微微轉身離開了。
米小七再次被關進了黑屋子裡。下午,米小七再次被從黑屋子裡再到了會見室,這次看見盧心萍,滿屋子都是盧心萍的臉,他不敢再認了,他抬起惺忪的眼睛說:「心萍,不,你又是誰呢?」
「小七,你到底怎麼了?你怎麼突然間就會猥褻少年呢?我才離開兩天,你怎麼就?」真正的盧心萍眼圈兒紅紅的,她說不下去了。米小七聽出來了,這聲音是他媳婦的,他的眼淚也刷一下流了出來。他說,我明明看見的那個女人是你,可他們都說是別人,現在,我看任何人,所有人,都長著和你一模一樣的臉啊?
「怎麼會這樣啊?你是不是玩手機時間太長了啊?我早勸你,你不聽啊。」媳婦盧心萍這次的嘮叨,似乎也不那麼煩了,而且還特別中聽,可是,太晚了。「把你手機給我用用,我只看一眼就還你。求求你,沒有手機我這渾身沒勁兒,吃多少飯都困。求求你了。」米小七聲音軟綿綿的,沒有了往日的冷硬。
盧心萍的心軟了,她打算偷偷從那個小窗口給遞進去,一旁的警察故意大聲咳了兩聲。
盧心萍遞手機的手又收了回來,她說,小七,你等著,我一定找相關醫學專家諮詢你的症狀,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傍晚時分,米小七坐地上打盹兒,他覺得渾身沒勁兒,胸悶,頭疼,背上還特別癢,他在撓痒痒的時候,鐵門哐一聲打開了,又進來一個。那個人像一個籃球一樣滾了進來,鐵門哐一聲被鎖上了。還真是,這個人,怎麼也長了一張盧心萍的臉,矮墩墩的,腦袋圓,就連兩隻胳膊都是圓的,兩條腿更不用說,依舊是一個字「圓」。整體來看,這個人如同蜷縮在一起,就是一個大圓球。
米小七為自己這個發現忍不住哧哧笑了起來。「你在笑什麼?」那個人怒目圓睜,聲音甕聲甕氣的。「沒,沒笑什麼?我只是想笑了。」米小七笑得有點剎不住了。那個圓球立即被惹惱了,他站起來,雙拳緊握著,說:「你再笑,小心吃老子的拳頭。」
米小七覺得事情好像沒那麼簡單,這個「球」似乎不好惹,他繃住了笑,抬眼望著這個人。
米小七不笑了,這個「球」似乎也放鬆了警惕,他靠著牆蹲了下去。他從身上的大短褲兜裡,變戲法似的掏出一盒煙,拿出一支扔了過來。米小七還沒有來得及說自己不抽菸時,煙已經到了自己的手中。誰都知道,監獄裡不允許把煙帶進來的。這個球將煙叼在嘴上,卻在兜裡沒有摸出打火機,他沮喪地將煙取下來放鼻根下聞了聞,悶聲問了一句:「有火嗎?」米小七搖了搖頭說:「我不抽菸,也沒有火。」
米小七發現這個也不是看上去那個粗鄙,他見那人把煙能帶進來,估計手機也沒問題吧?米小七就放開膽問了一句:「兄弟,有手機嗎?借我使使,這兩天憋死我了。」沒等米小七的話說完,這個人刺溜一下站起來,如一堵矮牆般站在了米小七的眼前,眼裡幾乎冒著火,他的眼睛紅紅的,眼珠子幾乎蹦到了地上。
還沒等米小七反應過來,他的拳頭已經重重地落在了米小七的身上。他的拳頭很重。米小七感覺自己被砸斷了骨頭,他對米小七拳打腳踢。米小七想站起來,他根本不給米小七機會,米小七隻能抱著頭大喊救命。門外的警察聽見了喊叫,兩個警察跑了進來,把那個球制服了,罵罵咧咧地離開了。一個醫生替米小七量了血壓,測了脈搏和體溫後,說,幸好是皮外傷。他給米小七縛了藥,並給他打了一支破傷風,囑咐他,不要用手亂動,不要溼水,以防感染。
米小七一一點頭回答。
米小七再次被帶進了審訊室,和上次不同的是,這次是同那個「球」一起審訊。他覺得自己很委屈,他給警察交待了全過程,並沒有任何一絲一毫的隱瞞。高個子警察用疑惑地目光望著他,似乎在說,就這麼一點事,還被打成這樣?
米小七給警察再次解釋說:「心萍,不,警察同志,我說得每一句話都是真的。」那個「球」被審問時,警察問他:「你為什麼要打這個人?他跟你有仇嗎?」剛開始那個人很生硬,他粗壯的脖子說:「不順眼,看他不順眼。」
「那你認識他嗎?」
「不認識。」
「不認識幹嘛要打人家啊?」
「因為,他問我要手機。」
「要手機,你就打人家啊?」那個「球」再也不吭聲了。兩個人被隔離開,分別被關進了不同的地方。後來,有個警察給米小七說,你小子不知道你挨的拳頭有多冤吧?但也事出有因的。那個人叫鄭三塊,是個三輪車夫,媳婦愛玩手機,玩到最後,家裡誰也不認識似的。最後,上中學的兒子也玩,玩得忘記了學習,最後索性連學也不上了。現在他一回家,兒子鑽房間不肯出來,甚至忘記了吃飯,媳婦玩手機,忘記了給家裡人做飯,而且一坐就是一整天。有時候,幾乎坐傻了,連人都認不出來了。
有一次,鄭三塊他母親來了,媳婦問:「你找誰啊?」母親很傷心地離開了。鄭三塊摔碎了家裡所有的手機,砸了電腦,但過了兩天,媳婦和兒子各自又抱著一部手機。鄭三塊這次來了狠的,她把兒子打了一頓,把媳婦的兩根肋骨都打斷了,媳婦躺病床上還玩手機。
鄭三塊像瘋了一樣,只要誰一提手機兩個字,他就打。不論是誰,有一次,他的嶽母無意間說漏嘴了,只是話是提到手機兩個字,就被鄭三塊打了個鼻青臉腫。
鄭三塊這次進來,是蹬著三輪車路過學校,看見一個學生逃學,那個學生把校服脫下來,反穿在身上,蹲在牆根玩手機。鄭三塊惱火了,他從三輪車上跳下來,一把奪過孩子手機,用力摔在地上,手機摔碎了,噼裡啪啦給了那小子幾個耳光,他嘴裡還說,我替你爸教訓你,不好好念書,跑這裡玩這個。後來,別的學生報了警,鄭三塊被關了進來,你小子,跟他提手機,是冤家路窄了,還是自求多福吧,想想自個兒咋出來吧?
尺微微的律師將米小七告到了法院,妻子盧心萍卻通過醫生了解到,說米小七得了臉盲症。
為此,醫生在警察的陪同下,將米小七帶到了醫院裡,進行了檢查。
醫生把米小七帶到了鏡子前,米小七茫然地望著鏡子前的自己,喃喃自語,順手在玻璃處摸著說:「心萍,怎麼又是你?」
醫生對他進行了大腦掃描,顯示米小七的顳葉和枕骨腦葉都有損傷,而大腦的這兩個區域就主要負責面部識別。有了這個有力的證據,法律對米小七的判定為臉盲症患者。
但是對十五歲的少年進行不規行為,還是處以5000元罰款,並給米小七進行了十五日的拘留。
尺微微對此很不愉快,盧心萍再三請求的情況下,她最終還是同意了。米小七喃喃自語著,心萍,你有分身術嗎?怎麼所有人的臉都變成你的臉?
盧心萍氣呼呼地走進了人群中,米小七在人的「森林」中茫然地尋找著屬於他自己的盧心萍。張格娟 女,陝西隴縣人,七十年代出生,陝西省作協會員,陝西文學院籤約作家,陝西「百優作家」。曾在《小小說選刊》《百花園》《短小說》等刊物發表作品。出版小小說集《鏡子》《藍月亮》等,長篇小說《逆旅》被陝西省委宣傳部列為2011年文藝重點資助項目。
總編輯:劉思雨 編輯:馬辰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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