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田芳光生前導演的最後一部作品,名字叫《乘上A列車前行吧》,講的是一段緩慢的鐵道故事,由正當紅的瑛太和松山健一擔任主角,兩人暫時褪去了偶像光環,渾身上下瀰漫著地味而腐爛的宅男氣息。聽說此片拍攝得極慢,劇組在九州駐紮了好幾個月,苦尋各種秘境車站,終於如願以償。電影中登場的鐵道元素,涉及20條線路超過80款列車——事後才知道,能夠用心至此,全因森田芳光本人是個鐵道迷,他構思這部作品用了整整30年,算是沒留下遺憾。
三年前的電影,形成了我最初的鐵道觀:時間最好是在夏天,清風徐來,掠動高聳的杉樹林,吹進開著窗戶的車廂,輕拂過微溢著汗珠的額發。列車應該是黃色,從深綠林間的光影綽綽中駛過,時而隱匿不見,只聽見車輪碰撞著鐵軌,清脆的金屬節奏感迴蕩在靜謐的田園風光中。鐵道是一個契機,能與人相遇,能萌發友情,無數段從此站到彼站到旅途,串聯著事業的起伏,戀情的離合,甚至是生死的隱喻。那些無人的站臺,是人生的一個片刻,也是生命的全部。
《乘上A列車前行吧》
這樣的情緒,大概正是被稱之為「旅情」的存在。日本鐵道文化始於明治維新之後,但它成為一種浪漫主義的情緒載體,還是近年來的現象。這份「旅情」不在目的地,而在旅途中,列車也不是移動手段,而是旅途的一部分。在由鐵道構成的世界觀中,也許並沒有所謂的目的地,故事開始於走進車廂的一刻,結束於踏上站臺的一刻。
過去兩年,我陸續走訪了日本鐵道迷的三大聖地:九州、四國和北海道,試圖想要找到那份日本獨有的「旅情」的出口。在旅途中,我讀了列車設計師水戶岡銳治的許多書,記得他說過一段話:「在成年人可以從事的工作中,列車設計師是能最大限度地給孩子們帶來感動的。他們搭上列車,第一次知道『原來鐵道是這麼回事啊』,『原來車站是這麼回事啊』,『原來自然是這麼回事啊』……然後才會知道,『原來人生是這麼回事啊』」。
2015年秋:九州列車之旅
九州鐵道一隅
從博多站搭乘新幹線,不用一小時,能抵達熊本縣。這裡曾是加藤清正的肥後國,因保存有「日本三大名城之首」美譽的熊本城聞名,雄大的自然風光亦在袖珍的日本難得一見:往北是有明海,往南是不知火海,西邊遍布著天草諸島,東邊則有大名鼎鼎的阿蘇火山。這正是九州各路觀光列車匯聚於熊本站的原因,再沒比此地更佳的景觀位。
受鐵道迷前輩指點,留宿在車站前的東橫inn酒店。這個品牌的連鎖店遍布日本全國,類似於中國的七天酒店,價格低廉,配置簡陋,主打中低端商務人士。偏偏熊本車站前的這一間,擁有高級酒店眼紅也買不來的「絕景」,它等同於一個上帝視角:從高層朝西的房間望出去,能俯瞰JR熊本站站臺,來往列車盡收眼底。
入住已是傍晚,將信將疑地推開房門,一眼就看見墨綠色的A列車停靠在站臺上,在暗下來的天色中逐漸隱去身影。此後唯一能做的,就是買一瓶提前登場的冬季限定啤酒,看列車進站出站,拖著行李的人群擦肩而過——好似從一出靜默舞臺劇隨手剪出的斷章,無法推測前因後果,但已足夠精彩。有趣的是,房間裡還能窺見站前廣場全貌——誕生於2011年3月九州新幹線開業之時,出自近年來名氣高漲的建築師西澤立衛之手,據說造型是極輕極薄的雲群,寓意如遮陽傘一般守護著熊本強烈紫外線下的旅人——雲朵?從眼前的窗戶望出去,它的的確確是一把如假包換的電飯煲勺子。
從東橫inn望見的熊本站站臺,停靠著一輛九州橫斷特急
次日清晨醒來,第一次見到了紅色的九州橫斷特急,匆匆瞥過幾眼,便搭上特急A列車。A列車,全名「乘上A列車前行吧」,不僅是森田芳光的電影名,也是40年代美國爵士名曲:Take the A train。原本是以紐約地下鐵A線為主題的樂曲,1964年第一次在紅白歌戰登場後,屢屢出現在日本影視作品中,連美空雲雀都特別演唱過日語作詞版。2011年秋天,九州特急A列車誕生之初,找來鐵道音樂製作人向谷實改編了一首同名新曲,如今仍每天迴響在車廂中——列車和音樂之間藏著某種微妙隱秘的聯繫,鐵道迷中有一派,致力於發掘與每條路線相匹配的音樂,Take the A train總是標杆性的存在。
乘上A列車前行吧
兩節車廂編成的A列車,每天兩次往復,穿行於熊本站和三角站之間,單程耗時40分鐘,是通往天草寶島的必經之路。這是一條古老的鐵道,御輿來海岸的美景百年未變,我沒能趕上傳說中的夕陽名景,卻因禍得福,目睹了清晨的陽光灑在一望無際的有明海上,世界閃閃發亮。
和九州大多數列車一樣,A列車的設計出自於水戶岡銳治之手,據說靈感來自「大航海時代的歐洲文化」和「古老而美麗的天草風情」,車廂裡歐式風情濃鬱,隨處可見五彩教堂玻璃和聖母瑪麗亞擺件。水戶岡銳治似乎不太願意讓它成為紐約地鐵的複製品,又將「A」賦予了兩個意義:天草(AMAKUSA)和大人(ADULT)。
A列車內部
什麼的列車才是一輛符合大人氣息的列車呢?應該有酒。我在A列車上喝到一款特別的雞尾酒,由熊本產不知火柑汁和本土威士忌兌制而成,名叫『A-highball』。偵探小說家勞倫斯•布洛克有句名言:「如果我帶著醉意出生,或許我會忘掉所有悲傷。」如果要給這微醺加上一個背景,我想最好是在早上10點30分的觀光列車上。
A-highball
帶著醉意的列車之旅有時是催化劑,無論你如何沉默寡言、不屑與這世界交談,總是會毫無意外地被車廂搖晃出蠢蠢欲動的分享欲,變得樂於跟人搭訕。那天鄰座是鐵道迷父子二人組,父親約莫30來歲,在雙肩背包裡搗騰半天,終於翻出一摞蓋章明信片,帶著炫耀的微笑遞到我眼前——原來是前幾天沿著日南海岸一路向北的各種乘車紀念。
「已經去過這麼多了啊,這是鐵道旅的第幾天?」
「最後一天了喲。你呢?」
「才剛剛第一天。」
「明天搭哪一輛?」
「SL人吉。」
「人吉啊……人吉不錯呢。要不要我告訴你一個最佳拍照位?」
通往天草寶島之路
穿行在肥薩線上的SL人吉,是鐵道迷中「一生一定要搭乘一次」的人氣列車。不僅因為沿途經過跨越溪谷和山峠的百年鐵道遺產,更因為它是一輛罕見的蒸汽機關車。這一輛製造於1922年,在長崎本線上活躍了50年後退役,很長時間一直保存於人吉市SL展示館;1998年曾以「SL阿蘇BOY」之名復活過一次,在阿蘇的大自然中穿梭了數十年,2005年因為老朽化再度隱退;2009年,為慶祝肥薩線全線開通100年,九州鐵道燒了整整3億日元,使它得以第二次復活。
這次水戶岡銳治想打造一輛「行駛在舊日時光裡的SL列車」。雖然是三節編成的短小車輛,但稍稍漫步於車廂內,會有很多發現:座席由當地木材製成,布藝坐墊上暗藏復古花紋,天井上重現古典的鐵格設計——還有一個角落裡立著書架,上面擺滿了關於SL列車最齊全的文庫本。正是水戶岡銳治所說的:「也許是為了觀光而乘上這輛列車,但是車輛本身也能成為觀光地。」
SL人吉中的蒸汽機關車模型
只要在車廂內走一遭,立刻便知那位父親口中的「最佳拍照位」指的是什麼:車頭和車尾的巨大落地展望窗。展望車廂設置有沙發和座椅,不用特別再購票,誰都能自由坐下,只有最前面的VIP位是成人無法享受的福利:擺放著兩把兒童專用椅。據說創意之初反對者眾:「如果孩子摔倒了怎麼辦?」水戶岡銳治再三考慮了安全要素,裝上了較低的兒童專用扶手,「事實證明,這裡成為整輛列車最有價值所在。」
身處這樣的場景,很容易迎來旅程中迎風落淚的矯情時刻。譬如兩個少年一前一後跑上前去坐下,彼此並不相識,卻以同樣虔誠的姿態趴在窗前,經過高高的紅色高架橋時一陣歡呼,汽笛發出轟鳴聲時一陣歡呼,列車噴出黑色濃煙時又是一陣歡呼……眼神裡滿溢著驚喜和發現,是只有SL列車上才限量供應的少年的夢想。譬如之後慢慢走回座位,看見後一節車廂裡,四個頭髮花白的老頭圍坐在一起,吃著魷魚乾高舉起啤酒,窗外的田野和森林一閃而過——好似他們曾也是歡呼的少年,在列車的時光中慢慢老去。
SL人吉中的少年們
人吉站一帶沒有特別的景觀,當地人看見陌生人便心知肚明:是專程來搭車的。在人吉站換乘九州橫斷特急,要等一個小時,於是在車站附近找了家咖啡店。我後來在九州橫斷特急上寫下了那短暫的咖啡店時光——
「咖啡店非常小,店裡坐著兩個歐巴桑、一個歐吉桑和一個穿西裝的小青年。見我進去,小青年趕緊站起來結帳讓座,這時兩個老女人驚呼:『XX先生!』似乎是學校的老師,幾個月前有過一面之緣。小青年走後,兩個歐巴桑開始抱怨自家老公,說『京都男人就是靠不住』之類,又拉住鄰座的歐吉桑閒扯,歐吉桑拿出一張海報,原來是熊本交響樂團的伴奏,過幾天就有一場演出。過了一會兒,又進來一個歐巴桑,坐在我旁邊要了一杯蔬菜汁,配著自帶的三明治吃了,和老闆娘似乎是舊識,因為沒多久老闆娘就向她介紹起交響樂團的歐吉桑來,說『是某某老師的兒子』,兩人感嘆著『上一次見到老師,已經是26年前了,人生可真快啊!』歐吉桑離臨走,又研究起吧檯上的花來:『說起來,最近都不怎麼見到這種花了呢!』作為一個外來者,我實在很在意那花的名字,厚著臉皮請老闆娘寫下了,才知道原來是杜鵑草,在花道中常見。接著我就這麼也成了聊天的一員,臨走旁座的歐巴桑走過去摘了一朵送我,又跟老闆娘約好明年來搭いさぶろう・しんぺい的時候一定再來喝一杯咖啡……歡樂過頭,走回車站才想起來我把行李忘在店裡,慌慌張張折回去拿,歐巴桑們笑成一團:『お嬢様,這樣可不行啊!怎麼能忘了重要的行李呢?』」
我在那個瞬間,第一次感受到所謂「旅情」的真實存在:隔著千裡萬裡的距離,和萍水相逢的人留下些什麼約定,原本沒有意義的陌生之地,就成了生命中特別的久別重逢。
從咖啡店老闆娘那裡拿來的杜鵑草
鐵道便當是列車之旅的另一大樂趣。那天在九州橫斷特急上,我吃著一份在人吉站臺上買來的慄子飯,裝在特製的慄子形狀飯盒裡,甘甜可口。隨手把賣便當的老頭髮給朋友看,引來對方驚呼:「你遇見名人啦!」上網一查,才知道老頭名叫菖蒲豐實,從26歲到72歲,已經在人吉站賣了46年便當,沒有店鋪也沒有小推車,無論炎夏寒冬,每天背著15公斤重的箱子站在同一個位置。後來有一次,我在電視節目上看見他:汽笛響起,列車緩緩啟動,他依然站在原地用力地揮手,直至列車身影消失不見。
那天我搶到的其實是最後一份慄子飯
九州之旅的最後一天,終於搭上當地最著名的列車「由布院之森」。因起點是全日本最知名的溫泉療地由布院,成了爆火的遊客路線,常有中國人的身影。我票買得早,坐在第一排,車廂又比車頭略高,因此幸運地和司機共享了同一個取景框,透過空曠的大玻璃,能看到大海和森林之間清晰的鐵路脈絡,沒有盡頭。
由布院之森
遊客太多,九州頭號觀光列車不如想像中好。如果不是在觀景車廂裡遇見那個小男孩,也不會對它念念不忘。
車廂裡有一個角落,專門提供給小朋友對著列車外的風景畫畫。一個小男孩獨自坐著,先畫了一輛綠色火車,又覺得不滿意,拽著乘務員說要把阿姨都畫進去,整輛車的女乘務員就真的全部過來了。又過了一會兒,說要把乘務員叔叔都畫進去,女乘務員一路小跑,把男乘務員也叫來了。又吵著要把司機畫進去,男乘務員說:可是司機在開車啊,他要是來了,我們就不能繼續前進了,不如我帶你去見他吧?兩人離開了好長時間才回來,又輪到小男孩抓著我問話了。
「你住在哪裡?」
「我住在大阪喲。」
「大阪有多遠啊。」
「嗯,有多遠呢?」
「多遠呢?」
「就這麼一直坐著列車下去,在你長大之前,一定能到達大阪的!」
由布院之森中的小男孩和他的畫
這只是一個自以為帥氣的中年阿姨心存妄念的胡說八道,由布院之森永遠也到不了大阪,它的另一端在福岡的博多站。博多站頂層有一個鐵道神社,是旅行的安全祈願場所——稍有些刻意,但能看出九州人民對鐵道的滿腔熱情。
最近,神社的樓下專門開設了水戶岡銳治專區,介紹他設計的那輛有著「日本第一臺豪華觀光臥鋪列車」之稱的「九州七星號」。「九州七星號」以貴著稱,一泊兩日的最低價每人5萬日元,三泊四日的最高價則要每人55萬日元——儘管如此,2013年10月首次開放預約時,蜂擁而至的客人馬上就排到了半年後。
「不局限於豪華列車或是新幹線,無論是什麼樣的列車,乘車時間即便只有一分鐘,只要是利用鐵道移動的形式,全都稱為『旅』。僅僅搭乘了五分鐘電車去上學的孩子是一場旅行,上班族每天搭乘通勤電車也是一場旅行。利用鐵道移動應視作『旅行的一種』,不滿足五感可不行。」就像在旅途中住高級酒店和住青年旅社的人看見的是相同的風景一樣,無論是幾十萬的「九州七星號」還是幾千日元的「SL人吉」,都能從中感受水戶岡銳治的鐵道旅行觀:「我時常想到孩童時代,自然隨著四季變幻出美麗風景的記憶,初次觸摸昆蟲或是植物的記憶,在我設計列車時,清晰地浮現在腦海中。」
2015年夏:四國列車之旅
無疑是四國最好的列車:しまんトロッコ號。
秋天屬九州最美,夏日就該去四國。
不少日本人一生未到過四國,因為這裡是不折不扣的「大農村」,基礎設施和交通條件落後,又缺乏像九州和北海道一樣的壯麗風景,最常見的觀光客是佛教徒——有一項名為「四國遍路」的修行,追隨弘法大師的足跡走遍四國八十八個靈場,通常需要一個半月至兩個月時間。但四國有不為外行所知的好:這裡不缺深山和大海,有森林清流和漫長海岸線的地方,就是觀光列車的天堂。
通往四國的路,最好是從岡山搭乘麵包超人列車達到高松。因漫畫的作者柳瀨嵩出生在高知,麵包超人便成了四國名物,以它為主題的觀光列車超過20種。從岡山到香川的這一輛,誕生於2006年秋天,平日裡只在周末和節假日運行,暑假期間每日一班,幾乎都淹沒在親子團中。
作為夾雜在親子團中突兀的一個,我不過是想看看瀨戶內海。經過瀨戶大橋的列車不少,唯有這一輛能找到觀景車廂,車廂裡故意沒裝窗戶,一路有鹹濕的海風呼呼灌進車廂,遠方湛藍的海面上漂浮著零星的小島,島上隱約可見群山輪廓。天氣好的時候,恆有彩虹掛在天邊,聽一個朋友說,他曾不止一次看見過海上的連環彩虹——如此種種,在行過瀨戶大橋的列車上感受到的山與海帶來的感動,是疏遠了太久的自然與生命。
麵包超人視角的瀨戶大橋和瀨戶內海
從高松到松山的一段,只能搭乘最普通的特急列車,這類列車旨在追求速度,向來乏善可陳。那天因為列車表臨時更改,不太確定乘車信息,便隨口問了列車員小姐幾句,其實已經事無巨細地講解清楚了,10分鐘後她又拿了張便籤過來,上面是手繪風格的乘車信息,被我保存下來,成為珍貴的伴手禮。
那張便籤
迄今為止最美味鐵道便當也是在這輛列車上吃到的,原本只是在高松車站隨手買了份便宜的雞腿飯,打開時因為太簡陋還吐槽了兩句「也太像天朝出品了吧?」,如果不是好奇地拽了拽便當盒上那根黃線,不會知道它竟然會滋滋冒著蒸汽自己加起熱來——多虧這嚇人一跳的高科技產物,第一次吃上了熱騰騰的鐵道便當。
那盒便雞腿飯
在松山短暫停留幾天,人頭攢動的道後溫泉也泡得失去興致,終於等來了一輛列車。2014年7月誕生的愛媛縣觀光列車「伊予灘物語號」,只在周末兩天限定運行,每天分為四班:早晨8點26分從松山開往伊予大洲的「大洲編」,10點51分從伊予大洲返回松山的「雙海編」,中午13點28分從松山開往八幡浜的「八幡浜編」,以及下午16點06分從八幡浜返回松山的「道後編」。時段不同並非只帶來景色差異,「伊予灘物語號」的特色是地元美食:在「大洲編」上享用早餐三明治和咖啡,在「雙海編」上享用和洋式混合午餐,搭乘「八幡浜編」可以吃到正宗的法式料理,搭乘「道後編」則能擁有一段歐式下午茶時光——邀請了愛媛縣好幾家著名餐廳的大廚親手烹飪。
伊予灘物語號
本想搭乘可以欣賞夕陽的「道後編」,提前半個月已經買不到票,退而求其次選擇了「大洲編」,反倒換來一頓車廂裡的豐盛早餐。廚師來自松山市的餐廳「ヨーヨーキッチン」,賣點是初夏時節的各種蔬菜,都是前一天從自家農園裡摘下的新鮮貨,餐後咖啡由焙煎名店「branch coffee」提供,連咖啡杯都經得起推敲——是愛媛傳統工藝砥部燒。
伊予灘物語號上的早餐
從松山站開出30分鐘後,大海鋪天蓋地襲來。四國的海有一種穩重而深沉的靜謐,不同於衝浪勝地神奈川,似乎永不會有激烈的一面。因為堅持要坐在靠海一側,購票之初把JR西日本的工作人員快折磨瘋了,對方用了整整二十分鐘,翻出數本「秘笈」反覆查閱對比確定,才終於換來這可遇不可求的一幕:有大海,有咖啡,有鐵道……並且還是在夏天。沿線有許多鐵道迷的攝影聖地,出現在「青春18」海報上的無人車站——下灘站也在此線,記得一張海報上寫著:「前略,我正在日本的某處。」那是某種對鐵道的寄情:它能將你帶往完全預料不到的地方。
鐵道/大海/早餐
外國友人來日本旅遊,離開時看見機場工作人員對著飛機揮手說再見,便會被觸動心中柔軟的某處。同樣的情形發生在鐵道上有過之而無不及——無論何時望向窗外,總能看見有人微笑著朝著列車大力搖晃雙臂:摩託車司機,小貨車副駕駛上的女人,從家門口帶著鮮花和玩偶跑出來的老太太,扛著長焦的鐵道攝影的老頭,路過一個棒球場,訓練中的少年們突然集體立正,在教練的帶領下用力揮著雙手大聲喊「拜拜」。途經一個叫「五郎站」的站臺,一個COS成狸貓的大叔突然現身,笨拙地活蹦亂跳,仔細一打聽,原來是站長本人。
伊予灘物語號沿線的人們
四國列車的另一個重頭戲,是行駛在予土線上的「しまんトロッコ號」。它製造於1984年,是日本最早的鐵道貨車,2013年起被水戶岡銳治改裝成觀光列車,沿線經過全日本最長的溪流,有「最後的清流」之稱的四萬十川。
深山中穿行的黃色(後來被科普說那叫山吹色)全開放式列車,在眾多鐵道之旅中最令我念念不忘。剛出站時還大汗淋漓,轉了個彎進入深山,立刻涼風颼颼,探出頭的年輕女孩被颳走了草帽,一路狂飛,掉進清澈的谷底溪水。蟬鳴聲不止,偶爾有一兩隻不知名的昆蟲誤闖入車廂,慈祥的老太太小心地拾起它們,放上窗口的枝葉。一個少婦帶著兩個孩子,和她白髮蒼蒼的父親用老式相機拍了張全家福,然後就匆匆下了車。兩個結伴出行的宅男,毛巾搭在肩上,不久就和對面桌的中年男人閒聊起來,山間清風吹過,亂發飛舞,是觸摸到心愛之物一瞬的神採飛揚。
しまんトロッコ號上的宅男,總覺得也是森田芳光電影中的一個段落
搭著「しまんトロッコ號」從起點到了終點,又從終點折返起點。年邁的列車員第二次看見我,便像是遇見了熟人,站在窗口有一茬沒一茬地談話間,突然阻止住我準備舉起相機的手:等等,再等五分鐘,等那最好的景象出現。屏住呼吸,看見一路蜿蜒的溪流,融入寬闊的河灘,古老的石橋架在清流上,孩子們排隊站在上面,縱身跳入水中。然後,就能瞬間領悟,當年繆爾是如何看到自然萬物之光輝,如何滿懷詩意地說出那一句:夏日,走過山間。
しまんトロッコ號列車員
除了「しまんトロッコ號」,予土線上還有另外兩輛觀光列車:模型公司海洋堂打造的「海洋堂ホビートレイン」和紀念東海道新幹線50周年的而生的「鉄道ホビートレイン」。三輛車合稱「宇土線三兄弟」,每年秋季「三兄弟」會有一天限時合體,運行在愛媛縣的宇和島和高知縣島窪川之間,也是鐵道迷的心願清單之一。
眾所周知,新幹線是速度的象徵,JR予土線上這三輛觀光列車,被稱為「日本最遲新幹線」。尤其是末男「鉄道ホビートレイン」,最高時速只有85公裡。日本有個詞叫「鈍行列車」,「鈍」比「慢」更具文字感,美好人生需要鈍感力,列車也是一樣:快速抵達從來都不是旅行的目的,乘上搖搖晃晃的鈍行列車,在欣喜若狂和昏昏欲睡中,抬頭低頭間總有一片令人眩暈的風景,滿溢著微小邂逅的可能性,就像在青春時光裡度過的每一天。
2014年冬:北海道列車之旅
SL冬の溼原號
四國把限定列車留給了夏天,北海道最好的鐵道體驗卻在冬天。富良野本線的夏天確是極美的,但讓我們把視線往東一些,再往東一些,一直到最東端的釧網本線上,會看見皚皚白雪覆蓋著知床群山、釧路溼原、原生花園、阿寒湖、摩周湖和屈斜路湖,巨型流冰漂浮在葡萄紫色的鄂霍次克海上——在這樣的情景設定中,還有什麼比得過一輛剛巧駛過荒原的列車呢?每年流冰到來的時節,釧網本線上會有兩輛列車準時登場:「流氷ノロッコ號」和「SL冬の溼原號」。
北海道荒原
始於1990年的「流氷ノロッコ號」,是日本歷史最悠久的觀光列車之一,穿行於網走站和知床斜裡之間。只在1月30日至2月28日之間限定運行,一日兩班往復,每年也能積聚超過2萬人乘客。「流氷ノロッコ」是個合成詞,一針見血地道明了它的價值觀:流冰,追隨鄂霍次克海上流冰經過的路線;「ノロッコ」,「のろい(緩慢)」+「トロッコ」(小火車),僅由5輛車廂編成的列車,一小時的冰原之旅,最大時速僅有30公裡。
能不能看見流冰,拼的是運氣。每年一到此時,無論當地人還是觀光客,視線的焦點都停留在遊客中心那塊揭示流冰情報的指示牌上,趕去網走車站的路上,計程車司滿臉遺憾地衝我擺手:「看起來,今天也沒有流冰呢……」網走沒有流冰,知床也沒有,但在途中某處,從列車窗戶望出去,還是看見無邊的冬日海面上,隱約飄著零碎的冰塊,大概是因為缺乏周而復始的生死輪迴,遠不及冰雪下連綿不斷的知床連山意味深長。
「流氷ノロッコ號」車廂中少燒著舊式炭火爐,是明治日本常用的取暖設施,最近幾乎見不著了。零下十幾度的北海道,在寒風中站立10分鐘就是極限,車廂裡因為這爐子擁有了片刻的溫暖安寧。一位氣質優雅的老太太走到火爐邊坐下,支起架子,把從列車販賣處買來的魷魚和年糕放在上面烤著,自顧自開了一罐啤酒,讀起文庫本來。列車員過來檢查火勢,往中間添幾塊炭,笑著推銷說:「下次試試那種寫著『Mr.ししゃも』的吧,是北海道才有的名物竹葉魚哦。」
流氷ノロッコ號上的烤魷魚
那趟車我沒坐到終點,在北浜站下了車。這裡是全日本最靠近鄂霍次克海的無人車站,站臺就在大海跟前。爬上寒風呼呼的展望臺,天空晴好,能一眼望見網走。1965年,這個車站曾在高倉健主演的《網走番外地》中驚豔登場,前些年作為《非誠勿擾》的取景地深得中國遊客青睞,旅行大巴一輛接一輛駛來,牆上貼滿的便籤紙上有一半寫著中文,人們也不多逗留,拍幾張到此一遊就匆匆離去。
他們永遠不會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麼——推開候車廳左側的小門走進去,是一家名叫「停車場」的咖啡廳。1980年代,釧網本線由於地域過疏化現象嚴重,曾一度出現過「廢止」的聲音,折中方案是大量減少工作人員將車站保留下來,1984年北浜站改為無人站。彼時這裡是觀望鄂霍次克海的絕佳位置,在資深旅人和自由攝影師之中小有名氣,每天經過此地通勤通學的當地居民更將其視為地域中心,突然變成無人看管的蕭瑟景象,難免都有些悲傷。就在此時,本地一位姓藤江的廚師,萌發出利用車站一角經營餐廳的念頭,兩年後的夏天,以輕食和吃茶為主打的「停車場」開業,到今天已是30年未變。
因為列車老朽化嚴重,「流氷ノロッコ號」停運的傳聞年年都有,近來聽說實在是跑不動了,2016年的冬天將成為最後的絕唱。那在列車中未能吃到的「Mr.ししゃも」,不知道又會成為多少人的一期一會呢?
北浜站
在北海道途中某處,和「SL冬の溼原號」擦肩而過,當場決定無論如何都要體驗一次。它製造於1940年,也是我見到的第一輛日本蒸汽機關車,每年在1-2月裡只有幾天登場,一日一往返,運行在釧路站到標茶站·川湯溫泉站之間的釧路溼原上。坐在列車上也能隨時享受動物園福利,這就是道東。釧路溼原上衡有丹頂鶴和蝦夷鹿,極速跑過叢林撞落一樹積雪,或俯首啜飲河中雪水,或悠哉立於荒原之上。尤其在茅沼站附近,一定能遇見某對常出鏡的丹頂鶴夫婦,它們顯然已經習慣了列車巨怪,聽見鳴笛看見濃煙也不喪膽,心無旁騖地在大地上覓食——反倒是偶爾有汽車開過,一定嚇得驚慌失措,逃之夭夭。
2015年,「SL冬の溼原號」時隔4年首次迎來了乘客人數上漲,日均乘客量比前一年同比增長37.8%(共計507人),創造了史上最高紀錄。時逢中國春節期間,車內幾乎天天滿席,在電視上看到報導:「半數是中國人。」
釧路溼原上的丹頂鶴
北海道還有一輛在中國遊客中人氣極高的列車:從札幌站開往旭川站的JR特急「旭山動物園號」。通過影視作品,旭山動物園死而復生的故事在網友中頗受推崇,對那些置身於自然景觀的長頸鹿或北極熊心懷嚮往,或想親眼圍觀一場冰天雪地上的企鵝散步。
「旭山動物園號」是2007年才登場的觀光列車,原旭山動物園工作人員&現繪本畫家阿倍弘士設計,主題是「動物棲息之家」。5節車廂編成的車輛,每節都有一個動物主題:1號車名叫「熱帶草原號」,車頭畫著長頸鹿;5號車名叫「極寒的銀世界號」,車頭畫著北極熊;2號車是「熱帶叢林號」,3號車是「北海道大地號」,4號車是「鳥群天空號」——車廂各處均繪製著與主題相應的動物們,在旭川動物園裡都能找到原型。這是一輛「可以玩」的列車,每節車廂順次走過去,可以戴上頭套cos成不同主題,與斑馬、長臂猿、棕熊、火烈鳥和企鵝玩偶合照,洗手臺的鏡子上有獅子和浣熊出沒,不經意低頭瞥見車廂通道,翠綠的底色中,一排實物大的白色動物足跡經過……北海道式熊出沒即視感。
旭山動物園號
北海道鐵道之於我的意義,倒不是這些精彩的觀光列車。不記得是在哪一天,不記得從哪一站到哪一站,搭上了一輛沿著鄂霍次克海行駛的單節列車。我坐著無聊,起身走到司機身後,冬日天黑極早,剛過四點便暗了下來,列車停靠在接連不斷的無人車站,乘客寥寥無幾,司機靜默不言。猝不及防地,前方的玻璃外出現了此生未曾見過的景色:變幻在紫紅與胭脂色之間的晚霞,倒影在深藍色的海面上,泛起妖媚詭異地光芒,令人兀地升起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像是一輛異次元的車,司機是連接外界的唯一通道。
應該就是這扇窗,然而我再也想不起來它出現在何處了
我在此後的鐵道之旅中,每每想起那一幕,總能清晰浮現出當時如何感動泛濫。是因為那個傍晚,讓我在此後的日子裡,一次又一次跳上列車,從那裡通往整個世界。森田芳光那部電影裡,有一句臺詞是這麼說的:「重要的,是人和人之間的緣分。」
(本文授權轉載自微信公眾號「庫老師的異次元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