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島囚徒,螻蟻求生——韓國電影《軍艦島》

  

應該感謝韓國電影人拍攝出這樣一部精彩、製作精良、充滿誠意的電影，讓我了解了二戰還有一個軍艦島這樣悲慘的歷史細節。而恰恰看了這部韓國電影的藝術水準與歷史態度，讓我更加覺得慚愧，中國拍攝的那些垃圾到家的抗日神劇都在宣揚一些什麼玩意？在震撼的歷史面前，一個受害者是尊重反思，嚴肅的控訴，另一個受害者是雜耍和胡鬧。

  比起二戰中的韓國，中國不缺少苦難，而是缺少面對苦難的態度；比起歷史題材的電影，中國缺少的不是素材，而是缺少正常的歷史觀。軍艦島這樣的題材，裡面除了朝鮮勞工，被奴役致死的還有700多中國勞工，被奴役的人數更多，可惜，我們的藝術家居然沒有發現這樣的題材，沒有拍出這麼好的作品。

我因為這部電影特意去找了真實的軍艦島的歷史照片與資料來看，照片上和電影上一樣，鋼筋混凝土的樓房很像一個軍艦的船艙，如果冒起黑煙來就更像了。據說當初美國人就以為這個島像軍艦特別轟炸了它，發現炸不沉，一查發現原來是個島。軍艦島的本名是叫端島，距離日本長崎4.5公裡的海域，因為煤炭蘊藏豐富，在資源匱乏的日本這裡成為了一個寶地，從1891年開始到1974年關閉，日本在這裡開採了100多年的海底煤炭，一共挖出來1570噸煤，而這背後有722名中國勞工（三菱公司統計），1442韓國勞工（韓國官方統計）被活活折磨死。

更讓我感覺到諷刺的是，2009年1月5日，日本居然把這個島嶼作為明治時代的工業產業遺產向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申請成了世界遺產，這裡現在成了當地的一個旅遊勝地，很多遊客去那裡玩，但是有多少人知道這鬼魅般透著地獄氣息的島嶼背後那些冤魂呢？

電影直接開場就把軍艦島逼仄，噩夢般的場景呈獻給觀眾，而且這樣惡劣環境下工作的曠工還有兒童。這種煤礦的場景可能讓我並不陌生，多年以來各種關於中國黑煤窯的報導卻也屢見不鮮，頗為相似感。在《軍艦島》上先讓我們看到三個孩子失敗的逃亡，一方面這個開篇告訴觀眾想從這個小島逃出去幾乎是不可能的，而另一方面也埋下了一個懸念，為什麼抓住逃亡者的日本人不是把他們當成逃兵對待加以處罰，而是故意造成他們溺死的結果呢？這鋪墊了電影後面叛徒突轉的最重要的一個細節。

這部電影一方面表現日本的暴行與殘忍（電影裡面出現的日本人每一個好人），另一方面不吝於拿出勇氣去剖析韓國人自身的國民性，在我印象中還沒有在韓國電影中看到這麼多充滿媚骨的「韓奸」形象，以至於電影一開始出現那個遊說韓國大學生參軍「報國」的韓國婦女，掛著什麼「大日本婦女會」積極奔忙的樣子，讓我差一點都以為是日本人。

在軍艦島管理朝鮮人的也是「韓奸」，自己人壓迫自己的同胞更加的殘忍與殘酷。奴顏媚骨的背後很滿足於敵國給的那點殘羹冷炙的好處，在軍艦島裡面，電影用大幅度的篇幅表現朝鮮人內部那種內訌，這種民族內訌一次次讓外敵有機可乘。電影最後我們也看到這些「韓奸」不得好死的下場，甚至即使玩命的殺自己的同胞，最後也被日本管理者當成狗都不如的東西擊斃掉，因為要掩蓋罪證，只要是朝鮮人都要死，當然也包括「韓奸」。

當然「大奸似忠」，最大的「韓奸」尹世哲成為電影中最讓人意外的突轉，他在朝鮮勞工裡面享有崇高的地位是，甚至讓朝鮮光復軍不惜派出特工營救他。但恰恰是這個人物上最為無恥的出賣了同胞的利益與日本三菱公司的所長進行卑鄙地分贓遊戲，所有逃亡的朝鮮人都被他出賣，日本人通過這樣的內奸準確的掌握著朝鮮勞工的情報，死去人的工資份額被他們私分，更為卑劣的是最後一刻他甚至配合日本人準備哄騙所有勞工去礦場，然後全部屠殺，內心深處也是想掩蓋他賣國的罪行。也是因為這種特殊的作用，日本人在礦難時候居然如此緊張他的生死，他能如此奇怪的成為所長的座上賓去以一種不恭敬的語氣講話。這個人物在整個「韓奸」譜系裡面，藝術形象上壞得很有層次，在這裡讓我又忍不住想起中國影視作品中刻畫的那些漢江形象，自《小兵張嘎》時代充滿了臉譜化，諂媚的樣子幾乎都是那個翻譯官的翻版。漢奸與韓奸這些賣國求榮者，有的是無知扭曲，有的是趨利避害，有的是為了套生存，還有的完全是諂媚投靠，即使在尹世哲這樣的「韓奸」被揪出來後，居然還有朝鮮人不想離開，逃走，明知道就要被屠殺，依舊想留下來做皇軍的順民以為能得到苟活的機會，結果反而被故意放火的日本人燒死。

電影藝術上是用小人物來表現大歷史。最讓人牽掛命運的是李姜煜素姬父女的命運。李姜煜是個完全沒什麼民族大義的小人物，會音樂，領導一個樂團亂世求生，因為搞了日本權勢人物的老婆被迫逃跑，日本人讓他演出他就演出，進行各種滑稽表演，這種人生活中很有典型性，在強者面前他們懂得逢迎，有一套生存策略，即使在軍艦島這種的小地方他能混的如魚得水，日本守衛士兵和他笑嘻嘻的打招呼，日本「韓奸」接受他的賄賂，他自己有機會帶著樂隊離開骯髒的礦井進行一些表演，因此能搞到香菸和好吃的，再用這些好吃好喝廣泛交際，建立人脈關係，讓洗衣服的女人照顧他女兒，讓配鑰匙的給他幹私活，成為監獄裡面的萬事通。因此在樸武英準備越獄的時候，他成為重要的幫手，因為只有他有辦法配到發報機室的鑰匙。

但在這個看似卑微，沒什麼氣節的小人物身上卻有著父愛的真摯，可以媲美《美麗人生》裡面羅伯特·貝尼尼飾演的那個父親。他之所有走向反抗，一個很重要的原因讓他意識到日本人要剝奪走他的女兒，在最後絕望的那個看似要分別得夜晚，黑暗的軍艦島，一縷溫暖的燈光，照耀著這對父女可能訣別前最後

素姬是一個聰明伶俐的女兒，一副天生的好歌喉。被抓到軍艦島以後，女性都被當成了慰安婦，這個小女兒如何保住貞操也成了電影中最牽動觀眾的懸念，也許是遺傳了他父親那種圓滑的處世哲學，小小年紀的素姬在聽到接待宴會上放著她的唱片的時候成功抓住機會脫險，成為了所長想要留下來巴結失去女兒上司的一件小禮物，暫時保住了沒有被強暴的命運。一般在戲劇衝突裡面，最弱勢的群體往往最後一定會活下來被拯救的，就像《釜山行》裡面的孕婦與小女兒，素姬最終贏得了逃亡的機會，只是父親在最後一刻表現出無比的英勇，領導大家搭起來逃亡的梯子，自己卻最終死在了逃離的船上。

電影最後李姜煜剪短太陽旗的鏡頭也成為電影高度具有形式主義象徵意味的鏡頭。

宋仲基飾演的樸英武是電影朝鮮勞工的大救星，最後的燭光會議上他揭露出尹世哲的醜惡嘴臉，也計劃領導了朝鮮400多勞工的大逃亡計劃，但是這個英雄人物也有著自己一開始並不光明的一面，他為了完成組織交給的人物而來，利用了李姜煜父女，最後卻沒有履行承諾帶他們逃亡。和電影《敦刻爾克》等待逃亡的英國士兵一樣，人性的良善與狡猾都在極端環境下得到體驗，有的可以冒充擔架兵，帶著傷員向先上船，有的是想帶著女兒搶先上梯子，軍艦島上的善惡美醜也都在拷問者人性。樸英武最終領導大家完成了軍艦島的勝利大逃亡，也成為了李姜煜託孤的對象。

比起樸英武，我更喜歡電影中黑幫老大崔七星，他有著江湖人物講義氣的優點，桀驁不馴的背後代表著想要歌頌的那種韓國人的傲骨，即使在日本人端著槍威嚇，所有人蹲下來的時候，他也是堂堂男兒，傲然挺立，人物看似不是好人，實際上反而充滿了俠義精神，同情弱者，反抗強暴，威武不能屈，他成功帶領幫派兄弟狙擊日本追兵，掩護勞工們逃亡。這種人物會讓人天然的產生安全感，他與被到處販賣的軍妓末子成為了惺惺相惜的感情，天涯同命鳥，同是淪落人。

末子作為被侮辱與被損害者，骨子裡面也有一份大姐大的氣質，好像只有她的氣質能拿住桀驁不馴的崔七星，在慰安婦群體中，其他柔弱的姐妹都被她當成大姐大，遇事等她拿主意。最後她能拔槍與崔七星一起奮起反抗，殺出血路，同生共死。不過看到最後我才知道，這位女演員是我很喜歡的一個韓國歌星李貞賢，聽過她的歌、看過她獨特的舞蹈，沒想到她演技還這麼好。

在軍艦島裡面還有許許多多朝鮮勞工群像，他們在這裡像奴隸一樣被奴役，但是還是能忍受則忍受，並不敢輕易反抗，虛偽的所長說什麼歡迎從朝鮮來的人才，實際上把他們當成豬狗不如的人來奴役，榨乾每一滴血，而他們更多人是逆來順受，最後的反抗也逼到了極致，所有人都要被處決，只能鋌而走險的，實現了難得的一場團結，生命的忍耐，對暴行的容忍，在什麼樣的情況下能煥發出巨大的反抗力量，群體裡面個體英雄主義與群氓之間的關係，可能也是許多極權體制下值得探討的問題。

最後《軍艦島》作為一部優秀的反戰題材的電影，刻畫了日本人的兇殘，但是並不是宣揚一種狹隘的民族主義復仇的情緒，不是那種「雖遠必誅」式的利益，電影在最後勝利大逃亡以後特意加上了一個原子彈在長崎爆炸的情節，所有人在船上幸運地沒有提前靠岸，在海上目睹了力量驚人的蘑菇雲，但是面對著這末日般的毀滅力量，並不是一種日本人活該死的幸災樂禍，反而藉助一個不知名的小人物的口裡面感慨，那裡想必也有很多朝鮮人吧、我在這一瞬間甚至忍不住想，難道廣島和長崎的原子彈爆炸死得都是日本人嗎？會不會有中國的勞工或者華僑華人？我不知道，我只是知道我們也好，作為藝術也好，對於我們自己，對於敵人一方的普通人，對於生命都應該有悲劇性的同情。這也是《軍艦島》這樣的抗日題材拍出的思想高度，值得我們學習的歷史觀，如果說到一點苛責的遺憾，不知道是應該怪朝鮮的導演，還是怪一下中國的藝術家，在這個島上那麼多中國勞工，怎麼沒有一個鏡頭能表現一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