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黎明
來源:北青藝評
對於愛電影的人來說,巴西並不只是熱情的桑巴、歡騰的足球、裡約熱內盧的銀色海灘,光影世界裡,絢爛的影像語言是濃鬱異國情調的表達,深切的人文關懷是對現實的另一派關注。在那裡,體育不曾缺席,父親卻時常缺位,社會問題重重,生活殘忍地改變著人心走向。正像電影《中央車站》奠定的巴西電影文化基調:「男孩要尋找他的父親,女人要尋找她的歸依。而這個國家,要尋找它的根。」
色彩濃烈 鏡頭凌厲
印象中,巴西電影都有著濃烈的色調,尤其是或深或淺的黃色,或許跟當地人的膚色有關,但更多是一種心理世界的色彩,很「黃」很暴力——當然不是色情意義的「黃」。鏡頭無比凌厲,絕不拖泥帶水,沒有一絲小資的痕跡。這可以是對2002年《上帝之城》的描述,但這部巴西影片不僅在藝術成就上是我所見過的巔峰之作,論風格也堪稱典型的巴西電影,至少在我的視野範圍內如此。
《上帝之城》給人的驚豔,絕對不限於題材。黑幫、貧民窟、動刀動搶,好萊塢的黑人題材中也不少見,殘酷青春和攝影記者更是多到濫,但《上帝之城》的導演仿佛從來沒看過同類作品,他的鏡頭要比那個叫「爆竹」的局外人更深入虎穴,更像是其中一個黑幫小子的視角。嚴格說,該片對黑幫行為做了特殊的浪漫化,它對暴力的處理頗有中國武俠片的風採,但屬於一種接巴西地氣的飛揚。影片於2003年被巴西選送到奧斯卡競選最佳外語片,第一輪評選便慘遭淘汰,因為以老人為主的評委完全無法接受兒童參與黑幫的情節,還沒意識到影片的水準便舉手否決。次年,該片作為美國放映的影片入圍最佳改編劇本、最佳導演、最佳攝影、最佳剪輯四項奧斯卡大獎,學院之外更是好評如潮。此事對奧斯卡外語片評審會造成極大的觸動,促使它改革陳舊的評選規則。
奧斯卡當然不可能全方位捕捉到非英語國家的電影成就,但作為一個通向全球的跳板,它的作用是不容小覷的。1959年獲得奧斯卡最佳外語片(以及坎城金棕櫚大獎)的《黑人奧菲爾》是作為法國片選送的,導演是法國人,實際上是巴西、法國、義大利的合拍片,故事設在裡約熱內盧的貧民窟,對白用的是巴西的官方語言葡萄牙語。奧菲爾的故事源自古希臘悲劇,屬於西方的經典愛情題材,但放置在狂歡節的巴西,配上鮮豔的色彩和躁動的森巴舞曲,主角也換了黑人,成了新瓶子裝舊酒,令人耳目一新但又極易消化。
有時,我難以想像巴西曾有過黑白片,因為看巴西電影撲面而來的是色彩和音樂,如同巴西的足球,成了不折不扣的文化符號。想必巴西也有富人,銀幕上的巴西卻多半是貧民區,但張揚著生命的活力,這種活力在西方主流影片中極為罕見,我僅在2008年的《貧民窟的百萬富翁》裡驚鴻一瞥,但在巴西電影裡那絕對是常態。其實巴西也有描寫中產階級的類型,如愛情片,跟中國同類電影頗為相似,但很難傳到咱們這兒。我們接受的,是異國情調濃厚的巴西影片。
關注現實 另成一派
不過,1998年入圍奧斯卡最佳外語片和最佳女主角的《中央車站》以情動人,靜水深流,不靠民族符號取勝。一個脾氣古怪的老大媽和一個九歲男孩之間的感情,從格局講偏小,民族和時代色彩也不明顯,但通過白描式的人物刻畫,將觀眾帶入她倆的世界。
《中央車站》根植於巴西電影的另一個傳統,即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新電影運動(Cinema Novo)。該運動是義大利新現實主義和法國新浪潮在巴西的翻版,之前巴西流行豪華的歌舞片和史詩片,被當時的年輕電影人批判為「骯髒的商業主義及文化賣身」。新電影運動關注貧富差距,帶有強烈的政治訴求,與其說接近法國新浪潮不如說接近二十年代的蘇聯電影。因此新電影運動的某些成員也排斥新浪潮,認為新浪潮抄襲好萊塢,精英色彩太濃。但他們對新浪潮的作者論則十分傾心,因為有了這面大旗,他們不再需要為自己的低預算而自卑。該運動起初以農村題材為主,描寫底層社會的經濟窘迫及宗教疏離,調子偏嚴肅,黑白影像傳遞著強烈的肅穆和簡單。領軍人物格勞伯•羅查(Glauber Rocha)把這種風格稱為「飢餓美學」,並自編自導了影響廣泛的《太陽之地的上帝與魔鬼》(1964,英文名改為《黑上帝、白魔鬼》),表達了他潛在的暴力革命傾向。
隨著政治風向的轉變,新電影運動的支持者發現自己的作品只能吸引知識分子群體,而跟他們號稱代言的普通大眾相隔遙遠。於是他們中有人提出拍攝賺錢的影片,跟真正的觀影大眾產生溝通。在這種氛圍中,出現了第一部描寫中產階級的新電影運動作品,而且是彩色片,即1968年的《伊帕尼瑪來的女孩》。(有一首同名的巴西歌曲,也紅遍整個西方世界。)到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新電影運動開始吸納一種叫做「熱帶主義」的風格,即像熱帶叢林那樣充滿奇異的光影。換言之,異國情調的形式和關注社會的內容從互相對立,發展到互相融合。這個階段的代表作是1969年的《馬庫奈瑪》,劇情講述一個黑人男子,生於亞馬遜叢林,生下來就是成人的個頭,但心態卻是小孩的。他經過泉水浸泡後變成了白人,但他生的孩子依然是黑人。影片用隱喻的方式,反映了巴西三個人種(白人、黑人、土族人)的關係,同時也折射了城鄉之間的差異,一點不說教,讓觀眾在笑聲中有所體悟。
百年歷史 前世今生
其實早在1896年,歐洲的電影放映設備便已傳到巴西,僅比盧米埃兄弟在巴黎放映晚六個月。1908至1912年被稱為巴西電影的黃金時代,本土影片非常興旺。默片時期出現了一種奇特的歌舞片,歌者躲在銀幕後真唱。第一個走紅整個西方世界的巴西明星是卡門•米蘭達,能歌善舞,三十年代在本國起步,四十年代進軍美國獲得成功,成為第一個在好萊塢中國劇院門口留手腳印的拉丁裔明星。她以頭戴水果點綴的帽子著稱,被認為是後來「熱帶運動」的先驅。
四十年代的商業電影雖然受到知識分子和新電影運動的恥笑,但觀眾群極為廣闊,一般認為當下遍布拉美的電視劇便是該類型的繼承者。以Vera Cruz製片廠為首的本地影業則以模仿好萊塢為己任,打造了一批受美國片影響但具有本地特色的類型片,1953年的《強盜》熱賣至22個國家。但格調過高導致了該片廠的沒落與破產。
到七十年代末,由於政府規定影院必須放映一定比例的國產片,導致廉價的三俗喜劇應運而生,片中頗為大膽的性描寫也符合當地人開放的生活習慣。此時巴西政府也實行電影審查,但只管制政治內容,不涉及風月情色。七八十年代政府直接涉足影業,一方面催生了影業的繁榮,另一方面也被視為壓制了創作自由。這期間出了一批有影響力的作品,包括《所有裸體均被處罰》(1973)、《再見巴西》(1979)、《街童》(1981)、《監獄回憶》(1984),以及創影史賣座記錄的《弗洛爾和她的兩個老公》(又譯《銷魂三人組》,1976)。1975年是巴西電影的商業巔峰,那年全巴西共有3276塊銀幕,觀影人次達2.75億。
九十年代以來,巴西電影呈現多元局面,而政府的支持也忽高忽低。除了前述影片,《入侵者》(2002)、《花好月圓》(1994)、《九月的四天》(1997)、《卡蘭迪魯》(2003)、《妖姬沙塔》(2002)、《太陽背後》(2001)、《複印生活》(2003)、《弗朗西斯科的二個兒子》(2005)是近十多年來的代表作。2007年的《精英部隊》更是擒獲了柏林金熊獎,取得票房和口碑的雙豐收,而2010年的續集更是創下票房及總收入的記錄。影片描寫的警察暴力行為也引發了不小的爭議,波及多個西方國家。
如今的巴西政府基本不直接參與電影業,而是通過稅收優惠來扶持本國影片。從上座率看,雖不如七十年代,但似乎已走出低谷,並保持著健康的發展勢頭。2013年,巴西共有銀幕2652塊,觀影人次1.5億,總票房17億雷亞爾(約48億人民幣),但本國影片僅佔17%的票房收入。巴西本土電影的年產量最高時曾達102部(1980),最低僅有6部(1992),目前則保持在60部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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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黎明薦片:十部必看的巴西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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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之城》(原名:Cidade de Deus;英文名:City of God;2002年出品)導演:費爾南多•梅裡爾斯、卡提亞•路德
「上帝之城」是指裡約熱內盧的貧民窟,劇情從60年代跨越到80年代,街頭黑幫一代代更新,年齡越來越小。影片給人凌厲的視覺衝擊,鏡頭快速的切換如同一把反覆磨礪的匕首閃耀出奪目的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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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車站》(原名:Central do Brasil;英文名:Central Station;1998年出品)導演:沃爾特•塞勒斯
塞勒斯用「公路電影」形式讓人深入南美腹地,了解到有數百萬人拋下家園和親人到異鄉謀生的辛酸現實狀況,而祖孫般的感情變化也寫得細膩動人。兩位主演爐火純青,精湛地呈現了人物內心的逐步轉變。男孩誤以為見到親生父親那一幕,那表情千言萬語都無法傳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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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英部隊》(原名:Tropa de Elite;英文名:The Elite Squad;2007年出品)導演:何塞•帕迪哈
為了迎接教皇來訪,裡約熱內盧一支紀律嚴明的憲兵部隊必須在短時間內肅清城區的黑道勢力。堅決的任務落到兩個不滿警察腐敗的年輕人身上,但他們不僅需要面對職業的危險及家庭的壓力,同時受到以暴易暴的誘惑及法律限制的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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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上帝、白色魔鬼》(原名:Deus e o Diao na Terra do Sol;英文名:Black God, White Devil;1964年出品)導演:格羅貝爾•洛夏
故事發生在巴西東北部,一名工人出於自衛殺死了老闆,開始逃亡。一路上他目睹地主對農民的殘酷剝削,便發奮當了一名俠客兼土匪,宣傳暴力革命,還土地於人民。影片主題和傾向非常明顯,但片中融合了大量民俗的元素。同一主題在該導演五年後的《職業殺手安東尼奧》中再次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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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人奧菲爾》(原名:Orfeu Negro;英文名:Black Orpheus;1959年出品)導演:馬塞爾•卡繆
本片以巴西狂歡節為背景,以黑人演員為主角來述說著類似希臘神話的悲劇性故事,描述電車司機奧菲爾跟表妹尤莉迪絲之間的愛情故事,最後以悲劇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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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銷魂三人組》(原名:Dona Flor e Seus Dois Maridos;英文名:Dona Flor and Her Two Husbands;1978年出品)導演:布魯諾•巴萊託
這部超級賣座的巴西喜劇帶有典型的巴西式葷段子,故事講年輕美麗的弗勒有兩個老公,不過不是重婚,但死鬼老公竟然還魂了,使得她有機會權衡不同男人的優劣。市面上流傳的版有不同程度的刪減。美國重拍為《吻別》(Kiss Me Goodby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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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童》(原名:Pixote: A Lei do Mais Fraco;1981年出品)導演:赫克託•阿爾特裡歐
本片用紀錄片的風格,描寫了一名10歲孤兒在巴西大都會的街道上謀生存的殘酷故事。他幾乎無惡不作,從年齡及精神上跟後來的《上帝之城》頗為相似,毫無顧忌地展示了一個天地不仁的世界。本片演員基本上是非職業的,主角在幾年後因拒捕被警察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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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四天》(原名:O Que é Isso, Companheiro?;英文名:Four Days in September;1997年出品)導演:布魯諾•巴裡圖
本片改編自巴西激進派青年綁架美國駐巴西大使的真實事件,因其包涵的政治觀點而引發爭議。導演採用冷靜的敘事手法交代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對相關人物的內心世界卻寄予豐富的感情,細膩地刻畫各人在事件進行過程中的想法和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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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言》(原名:O Pagador de Promessas;英文名:The Payer of Promises;1962年出品)導演:阿塞爾莫•杜阿特
本片改編自經典話劇,對宗教和階級等問題有所探索。一個窮人他最值錢的家產是一頭驢子,驢子患重病,他向上帝許願,只要驢子能康復,他會像耶穌那樣扛著十字架,一直從家鄉到省府。後來驢子真的痊癒了,他便上路還願。這是第一部榮獲坎城金棕櫚獎的巴西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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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巴西》(原名:Bye Bye Brasil;1979年出品)導演:卡洛斯•迪亞格斯
這是一部公路片,講一群吉普賽歌手沿著亞馬遜公路穿越巴西,前去參加一場演出。影片以半紀錄片的形式,記載了巴西的風土人情和社會變遷,在敘事方面表現出一種隨意,充滿純樸的魅力。1983年的《生活之路》有著相似的故事,曾在中國公映並引發較大反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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