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iest《大哥》的情節並不複雜:自小失恃失怙的少年魏謙收養流浪兒魏之遠,加上魏謙的親妹妹,三人互相扶持成長,最終掙脫社會底層的限制,躍居尚算體面的中產階層。其間魏之遠對「大哥」魏謙產生感情,一番糾結與掙扎後,這種感情終於獲得了魏謙的認可。
儘管兩位主角並不存在血緣關係,但魏謙依然將魏之遠視作自己一手帶大的幼弟。《大哥》也被視作「兄弟年下」類型中的重要作品。在文案中,魏謙遭遇了「被·大逆不道」和「被·以下犯上」的人生大事,而這正是耽美「兄弟年下」類型的兩大矛盾:以血緣關係為基礎的亂倫和對長幼尊卑秩序的顛覆。
儘管「亂倫」的確是諸多性癖之一,但這兩大矛盾並不只關乎性。它們分享近似的悖謬與快感機制:一方面極力強調倫理道德和背後森嚴的秩序,一方面又不斷挑戰,乃至以「背德」作為文章的特點。在耽美寫作以(本身已屬「越軌」的)男性同性情愛為核心的背景下,這種對「禁忌」和「秩序」的極度強調,實則是為耽美小說中的愛情想像更進一步突破桎梏的鋪墊。
當耽美作者在網絡空間中試圖顛覆原有的社會刻板印象時,「血緣」和「倫理」則扮演了一種新的,等待突破的「局限」功能設置——只是這種局限隨時可以在想像空間中被打破。它們一定程度上復現著社會成見下「愛本是無罪」的母題,但「罪與罰」在此則變為遊戲性的設定,不再堅不可摧。
然而,Priest的《大哥》,依然將「兄弟年下」模式的感情書寫——尤其是對身為幼弟的魏之遠如何認同自己萌發的情慾之過程的書寫——與兩名少年在社會底層的成長結合,書寫了別樣的青春殘酷物語。
《大哥》中「血緣」提供的局限功能幾乎不存在。加之魏謙特殊的家庭環境,所謂「大逆不道」的「道」只意味著來自外部社會及傳統大家庭的綱常倫理格局。對於魏謙而言,更重要的是「以下犯上」——來自其心理內部的長兄的「權威」遭到了來自幼弟的挑戰。
魏謙是小家庭頂梁柱,但他的「權威」並不來自地位,而來自他在底層摸爬滾打,所產生的「要了命的自尊心」。而對於魏之遠而言,對被再次被拋棄的恐懼,讓他「把家當成一種事業來經營」「只要能留下來,留在這個家裡,別說只是裝傻充楞,讓他拼命都可以」,從而催生了他對兄長的佔有欲:
「魏之遠突然撲上來,照著魏謙的手腕咬了一口。
魏謙本能地縮手一別手腕,少年那突兀而堅硬的腕骨就磕到了男孩的門牙上,魏之遠突然鬆了口,魏謙低頭一看,就看見那小孩吐出了第一顆掉下來的小乳牙。」
「換牙」顯然意味著少年第一次面臨自己的成長,而「咬一口」則代表著少年對大哥的孺慕之情演變為含有更多兇戾底色的佔有欲。這兩個頗具符號意味的場面,成功將「反叛」與「依戀」兩種對長兄的態度併入少年的成長主線之中。
(幼時的魏之遠,畫師@這個瓊斯不太冷)
儘管粉絲熱衷於強調Priest超越了耽美文寫作的「小情小愛」格局,而著力展現更廣闊的社會圖景,但至少在《大哥》中,直指底層的書寫包含奇觀化的成分,並藉助「所有苦難與背負盡頭,都是行雲流水般的此世光陰」這一被粉絲廣為摘抄的「金句」,「行雲流水」地將結構性的苦難內化為少年個體成長中必經的痛苦之蛹——既是必經,就必能也必須被個體所背負,並最終咬破。
《大哥》並非一份調查報告,而是一篇有與「報告」對話勇氣(或野心)的「物語」。Priest抓住在此間掙扎,缺乏安全感及力量感的心態;從而讓原先可能被目為」病態」的兄弟間情愛在底層少年必須互相扶持依靠的境地中變得順理成章。
小說中,魏謙為維持家用,被迫去外地打黑拳;當魏之遠來「本能地摟住他的脖子」,安慰他時,魏之遠自己卻感到「對這種小孩子式的親近不適應。」
而魏謙的反應則是:「魏謙關了燈,很快就睡著了。一方面是他真累了,一方面,是他從弟弟身上獲得了某種屬於真正成年人的力量感,這股力量支撐著他坦然而平靜。」
因此,對魏謙來講,最難接受的其實是在魏之遠長大後,他之前作為「成年人」的力量感之喪失。儘管魏謙所需要的力量感同所謂的「陽剛氣質」「男子漢氣質」大相逕庭,來自幼弟的感情卻依然成功軟化了魏謙身上所未必具備,卻的確被社會所期待的這種「男性氣質」。仍是在同一情節內,當魏謙睡下後,Priest描寫魏之遠眼中的魏謙,「安寧」「輪廓模糊」「稚氣」「頭髮有些長了」等詞彙浮現。
此前,文中不乏有魏謙打量魏之遠的片段;而此時則是魏之遠第一次凝視魏謙。看與被看發生了轉換。魏謙從保護魏之遠中獲取力量感,而魏之遠作為被保護者,開始對保護者進行「審美」,並最終萌發了情慾。
弔詭的是,魏之遠對魏謙的情慾與他對同性的情慾的「覺悟」過程並不重疊。魏之遠小時候險些被戀童癖猥褻,這反而是他意識到世界上「不但有喜歡女的,還有喜歡男的」的開端。由一場(未遂的)犯罪掀起的,對於同性之愛的「啟蒙」,讓「愛本是無罪」這一至少在耽美作品中天經地義的論斷再次出現了動搖——動搖並不來自社會背景的風刀霜劍,而來自魏之遠這一介於性犯罪受害者與旁觀者之間,並在經年後成為復仇者與加害者的角色的內心焦灼。
此時的「兄弟年下」情感之殘酷,並不在於它作為社會成見下的「罪與罰」而存在,也不在於倫理被挑戰本身,而在於萌生此類情感的魏之遠心中的自我譴責與認同:殘酷在於對大哥的佔有欲與對同性的情慾結合方式。
在小說後期,魏之遠終於以特殊方式除去了當年的戀童癖,但就在他計劃完成的當夜,他夢見大哥魏謙「全身上下只穿著一件沒有系扣子的襯衫,躺在床上看著自己……只是懶洋洋地看了他一眼,竟然隨便他摸」。
夢裡,魏之遠再次凝視著魏謙,並由仰視到了帶有色情意味的俯視。這一場景同樣充滿象徵意味,被扭在一起的不僅是反叛和依戀,而是「罪孽」與「情愛」。在Priest筆下,這種罪感只為魏之遠所獨有——魏謙得知後,只覺得弟弟對同性的感情是「不可能的」(而非不正常的)。Priest意味深長插入了一段魏之遠去寺廟短期修行,並最終暫時放下大哥的色相(同時也卸除了深藏在其心中的「罪」)的情節。
(成熟後的魏之遠,畫師@女巫阿起)
在Priest的筆下,青春的殘酷一面來自生活,一面來自獨立於綱常之外,少年對自己內心更為嚴苛慘烈的拷問。魏謙在明白自己心意後,出現了「父母都不是人又怎樣?同性戀算什麼?亂倫又算什麼?」的獨白。生活的壓力內化為兩人需要彼此的理由,卻又巧妙地繞開了對兄弟情感之合理性本身的窺探和追問。個體對自己內心的「修行」成為克服殘酷的出路。這讓Priest筆下「兄弟年下」的感情模式存在部分斷裂,卻又成為個體成長故事的重要註解。
編輯:雷思雨 魏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