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我陪同幾位日本企業家到中國訪問，在一個城市裡，市長在貴賓廳裡會見了大家。會見前，工作人員給每一位日本企業家上了一杯茶，待市長坐定以後，工作人員又特地給市長端上來一隻特別的玻璃杯，所有的日本人都隨著這位工作人員的動作，把視線瞄準了市長的杯子。會見結束以後，大家問我一個問題：「為什麼市長的杯子要與我們不一樣？」我楞了一下，日本人怎麼會注意到這個細節問題呢？回到日本以後，我細心的觀察一下，發現日本人無論是企業家也好，政治家也好，在招待客人喝茶時，他們的杯子確實和客人是一模一樣。
我這個人不怎麼相信星座，但是我還挺相信血型，我周圍的朋友當中，仔細觀察一下他們的性格，發現他們的性格與他們的血型特徵，還真有許多相似。日本曾經做過一次調查，發現日本A型血型的人偏多，A型血型的人有什麼性格特點呢？他們做事認真，追求完美，但死要面子。日本人相信，正因為日本是一個A型社會，所以才能夠出現許多工匠，才造成了整個社會做事講究認真講究規則。這種完美主義的社會，使得許多日本企業日本人在做產品時，不停地去追求盡善盡美，自己不滿意的產品，不會輕易的拿出手賣給客人。
但是日本人也認為，中國社會是B型血型的人居多，B型血型的人，做事靈活，不過於追究細節，善於考慮大局，但是往往做事也馬馬虎虎，比較粗枝大葉。
這一種分析，到底有沒有道理？我覺得或許有一些，至少在這個杯子問題上，我們中國人很少會在意與領導一起喝茶時，領導用什麼杯子，給我們用什麼杯子這樣的細節問題，但是日本人就很在意。
我問過國內的一位當領導的朋友：「你會見客人時，為什麼喜歡拿自己的杯子？」他給我的理由是兩點：一是自己的杯子乾淨，用辦公室招待客人的公用杯子總覺得不乾淨。二是自己的杯子可以喝自己喝的好茶，因為招待客人的茶一般都是大眾茶。
這位領導朋友給出的理由，我是很理解。因為確實許多人都會覺得，大家用過的杯子不乾淨，只有自己的杯子最乾淨。
也許因為這一個原因，我們中國人特別希望擁有自己的一隻杯子。這一種渴望，就導致許多人到日本出差旅遊，就特別喜歡買日本的保溫杯。「日本保溫杯好」似乎成了大家的一種共識，於是我也經常被朋友們要求投機倒把，回國時背上幾隻杯子送給大家。但是，我自己到現在為止，還沒有給自己買過一隻保溫杯，因為覺得沒有什麼特別的需要。
為什麼我們中國人特別鍾情於保溫杯？因為中國人的養生觀念與日本人不一樣。小時候，我們的父母親就告訴我們，冬天不能喝冷水，因為喝冷水會傷胃。長大以後吃螃蟹，一定會有人提醒我們，要喝點紹興黃酒，因為螃蟹是寒性的，紹興酒是熱性的，喝黃酒可以中和。
我們都是在這樣的教導下長大的。結果到了日本，發現日本人夏天喝冷水，冬天也喝冷水。尤其是喝啤酒，外面下著厚厚的大雪，日本人走進居酒屋，一定要喝冰啤酒，而且最好是杯子先冰到零度左右，帶有薄薄的一層冰霜。剛開始時，我是很不理解，也不敢這么喝。但是，在日本時間長了，與自己的同事和朋友，或者客戶一起去喝酒，你要酒館給我一杯常溫的啤酒，老闆會瞪大眼睛說出兩個字：「沒有」。後來，我也習慣於跟著日本人喝冰啤，喝了20多年，到目前為止，我這隻「Made in China」的胃還沒有出過問題。
這一種體驗的在日中國人，不會只有我一個。喝冰啤酒，改變了我從小接受的「冬天不能喝冷水」的觀念。
所以，當我們中國人拼命的去買日本保溫杯的時候，許多日本人還真的看不懂，為什麼中國人這麼喜歡買保溫杯，而且一個人往往會買上十幾隻。
市長的這一次會見，派生出來的一個額外的話題，就是杯子，或者說是一種中日兩國不同的杯子文化。
回到日本後，我跟這幾位日本企業家再聚時，問他們對於市長在會談時用自己的杯子，為什麼如此在意？他們跟我談了兩個疑惑：一是市長跟我們一起喝茶的時候，他用自己的杯子，是否說明他覺得他自己的杯子是乾淨的，我們用的杯子是不乾淨的？二是，市長自己喝的茶，是不是跟我們喝的茶不一樣？他自己是否喝得更高級一些？
聽完他們的疑惑，我只是笑，因為他們想到的這兩個問題，我的那一位當領導的朋友已經給出了答案。
確實，我仔細想了想，無論是去日本前首相的家，還是拜會國會議員，採訪日本大企業社長，工作人員端上來的茶都是一模一樣，這些政治家和企業家，使用的茶杯也是和我一樣的茶杯，沒有特別的標誌和區分，也就是說，用的都是公用杯，而不是自己的杯子。
我為此問了一位日本國會議員，你招待客人喝茶，為什麼不用自己的杯子？他想了老半天，說了一句：「我怎麼從來沒有想到過這個問題呢，難道我們辦公室的杯子不乾淨？」
東京大學東亞文化研究所的田島教授，倒是從文化學的觀點，給我做了一個解釋。
他說，在日本的幕府時代，也就是中國的明朝時期，日本是將軍掌權，當時有一位大將軍叫「足利尊氏」，有一次他召集各地大名（諸侯）開會，上茶時，大名們發現將軍的杯子與大家不一樣，而且上的茶也不一樣，結果，直到會議開完，大家都沒有喝一口茶。足利將軍很納悶，我拿了這麼好的茶招待大家，為什麼大家都不喝一口？一位諸侯大名吞吞吐吐地向他稟告，說因為你的杯子和茶與大家不一樣，所以大家擔心你給大家喝的茶是否有毒？
這件事，讓足利將軍認識到茶杯的重要性。於是他下令，今後上茶招待客人時，主人的茶杯與客人們必須一樣，免得大家心中生疑。
田島教授說，這只是一個故事。但這一個故事的背後，其實體現了一種日本的文化，那就是對待客人的一種「平等」與「真誠」。
在日本人的概念中，用過的杯子一定會洗乾淨的，洗乾淨的杯子也一定是乾淨的，所以，誰用都是一樣。第二，你跟客人喝茶時，你用自己的杯子，讓客人用其他的杯子，無意中會體現出一種自己與眾不同的潛意識，讓客人們感覺到你有一種高高在上的感覺，大家心裡會有一種不舒服。
另外，日本的公司裡很少會買紙杯，因為用紙杯倒茶給客人喝，會被認為是一種不禮貌不敬重客人的感覺，因為你用過的這一隻紙杯隨之就會被當作垃圾扔掉。日本只有在臨時聚會，譬如說搞什麼集體活動，或者野外聚餐，櫻花樹下賞花時，才會使用這種一次性紙杯。
日本公司的社長與客人喝茶時不用自己的杯子，並不是說，社長和公司的員工們都沒有自己的杯子。一般的政府機關和各種企事業單位，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個人杯子，只是在招待客人時，不會端出自己的杯子，這已經是日本社會的一種最常識性的禮儀。
陶瓷從中國傳入日本後，千百年來，日本人不斷地在陶瓷產品中融入日本自己的文化與創新，因此，日本目前的陶瓷工藝也是獨樹一幟，最多的產品，就是杯子。假如大家去過京都，去世界文化遺產地的清水寺參觀時，一定會走過一道坡，這道坡叫「清水坂」。清水坂的兩側有許多的商店，其中不少的店是陶瓷店，因為京都自己有一種陶瓷品牌，叫「清水燒」。大家想買日本陶瓷杯的話，在清水坂可以買到各種各樣的杯子，當然，沒有保溫杯，保溫杯只能去電器商店或者機場免稅店才能買到。
日本人在家裡接待客人的最高禮儀，是給你準備一隻漂亮的陶瓷杯，然後告訴你，以後再來時，這一隻杯子就是你的專用。當然，這一種待遇，絕對是招上門女婿的架勢。或者，真的是把你當成了自己的家人。
一隻杯子，反映出中日兩國不同的思維與不同的文化，沒有誰對誰錯的問題。了解一下日本的這一種特殊的文化，對於我們中國人來說，也可以作為一種參考——喔，原來日本人是這樣看杯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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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靜波
盤古智庫特約高級研究員、亞洲通訊社社長。
創辦日本唯一一份專業報導中國經濟的日文報紙《中國經濟新聞》。2010年，創建中文日本新聞網站「日本新聞網」。2016年，開播喜馬拉雅FM「徐靜波電臺」。1997年開始，連續21年採訪中共黨代會和歷年的「北京兩會」。日本國家記者俱樂部成員，擔任鳳凰衛視、深圳衛視等電視媒體的時政評論員。
著有日文版《株式會社中華人民共和國》、《2023年的中國》、《日本經濟的前景》、《靜觀日本》、《日本人的活法》等書，譯有《一勝九敗》、《一天拋棄成功》、《不死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