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情之所至,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湯顯祖這個「情不知所起」,徹底切斷了討論愛情起因的可能性。沒關係,這個坑有人來填。
現代人情愛觀總結得最坦誠的,要數那句「始於顏值,陷於才華,忠於人品」。假裝相信自己不信的事物,是成就好故事的大忌。
木桶最短那根木頭,決定了能裝多少東西,網絡愛情在盲目之後,退行到嬰兒期,非親眼所見不信,所以有了電影版《美人皮》。
受限於時代的蒲松齡,在《聊齋志異·連城》中,體現了非常的情愛觀,相比《阿寶》中的孫子楚、《阿繡》中的劉子固、《嬰寧》中的王子服這些一眼定終生的痴情人,喬生硬是為臉都沒看過的連城剜去心頭肉,就問你服不服?
不再是「從前書信很慢,車馬很遠,一生只夠愛一人」的舊時光,網絡大盛使地球「村化」,可以在同一時間偶遇多個美麗皮囊、有趣靈魂,為一個美夢堵上一切,這種高投入、低產出的行為,被網絡時代淘汰了。
就連麥貫之這麼會玩的導演,也不敢玩這麼大。於是,將原著中男女主角見面時間提前。這是務實,也是膽怯。他不敢賭主要觀眾會信:臉都沒見過的男人,敢賭上命去愛一個女人。
這部7月20日還在豆瓣上拿到6.3分的網絡大電影,截至今天已跌至5.5,這場滑鐵盧反而以一種奇妙的方式,使得改編和反饋凸顯了一個愛情難題:人人誇喬生不顧一切的痴情,卻口嫌體正直,選擇王化成家境殷實的牢靠。
1、喬生到王化成間的連續道德人品譜
清白道德和無恥下作之間,不存在天然鴻溝,而是一個漸變的連續譜。從喬生到王化成,中間過渡帶上,安排著連城的父親——史舉人。如果他是一個無恥之徒,不會在喬生為救女兒剜心之後,心存愧意,想悔婚改將連城依約嫁他。
如果他道德至上,就不會迫於王家淫威,一再妥協。他迷失於世俗對聖賢子弟的圍獵,想升遷嗎?想榮華嗎?想吃香喝辣嗎?來,把你道德的壓稱繩向無恥的方向移動那麼一點點,幾乎看不出差別,旁人也默不作聲。因為,人人如此。
不同於始於顏值,《美人皮》中,喬生始於才華承載的人品。王化成簡單粗暴:看臉——這樣的絕色天仙,除我之外,誰都無福消受。
他對連城的佔有中,連「你對我好、我對你好」的付出意識都沒有。喬生卻不問結果,只為連城。她需要心頭肉,他剜;她鬱鬱寡歡而亡,他「何敢生」!
蒲松齡將他們之間的情愛與田橫五百士相比,情之所至,無分大小,千鈞之重。喬生之外,是處在不同道德圖譜的我們,可能離喬生近那麼一點,也可能是進化中的王化成。
2、一個人社會化到什麼程度是適宜的?
我們一邊讚嘆喬生的痴情,一邊羨慕王化成的利己主義:天皇老子沒我重要,不見兔子不撒鷹,付出絕不大於回報。
王化成的自私無可指責,誰不想在情感、在現實裡得個穩妥呢?畢竟「城市套路深、農村道路滑」,一個男孩子出門在外也是要防著被酒託、飯託、當備胎,但拿著朽木換珍寶就無恥了。
從小耳聞目染的是父親的作威作福、以權謀私,加上是獨子,自然寵上天,自以為最好的資源都是自己的,蟠桃要咬最甜的尖尖,絕不付出,全靠拼爹。這就是王化成包打天下的社會化思路。
對比喬生,好友亡故,接濟其妻兒;看重他的縣令死在任上,變賣家產,往返2000多裡,扶棺歸鄉。這種傻瓜放現在,先不說有沒有,就算有,你敢信?
蒲松齡筆下的喬生,社會化程度堪憂,絲毫沒有人生規劃,江上行舟,全靠良心之帆。這樣一個憨憨,才會從連城的倦繡圖中看出姑娘的心。與其說是審美角度對味,不如說是相似人性的碰撞。
一個未出閨閣的姑娘,一個遍歷世俗的男子,同樣拒絕被社會化的純度吸引了彼此。社會化讓我們迅速習得套路,失去單純。問問自己:從喬生到王化成之間的社會化程度,你選幾分熟?
相對於王化成這個過度社會化的老油條、喬生這個與現實格格不入的狼狽落魄者,集動物的單純與妖的狠辣於一身的賓娘,顯得遊刃有餘。
以色誘人殺之的無心理負擔、試探喬生鍾情於他,妖以極低的道德成本獲取極高個人收益,當然能把包括王化成在內的人類虐成渣渣。
不同於連城這樣的大家閨秀,性的交付是艱難的,妖不受人間輿論約束,不存在道德成本和身體代價。這樣一個形象,還能再矮化嗎?能。
1、當我們說「這就是我」,這個「我」是什麼?
賓娘在原著中,是一個看不出眉眼的存在,只一個「意態憐人」罷了。為自己爭取的法子只有大哭,求連城帶自己同返人間。
《美人皮》中,她的戲份大大增加,有人說炒了《畫皮》的冷飯,未免以偏蓋全。且,對妖類著墨增多,某種意義上體現了對多元文化的包容,以及對「小人物」和「邊緣人」的關注,相較於臉譜化形象,展示複雜處境下心思的筆墨顯然更有生機。
賓娘在原著中「自我」極弱,電影中的自我萌生,經歷了五重變化 :
她為動物性「本我」野蠻爭搶的成分,在情感的洗禮下,弱化了。借友情、愛情,妖成了超越諸多普通人的存在。
我們常說:「這就是我。」其實,之所以說得這麼嘎嘣脆,往往沒有走過賓娘這一重重尋找自我的坎坷道路。只是生而為人,你很幸運。
2、賓娘的善與惡都在人性之內,妖性之外
賓娘可謂電影版《美人皮》中的亮點,她的自我形成是從妖到人的跨越,計謀和手段都不意外。
她信守承諾到天真的地步,答應了喬生不再殺人,就真的不再殺人,不管他是否看得到。包括王化成、包括連城。從妖到人的助燃劑是喬生,喬生不可得,佔有欲推著她在黑化的路上繞了一大圈,為自己的愛情結結實實爭取了一把。
沒有這個爭取的過程,她是流於自卑的妖;停滯於此,又無法成為參透情愛、眼中落淚的人。
本我不是我,是動物性。超我不是我,是神性。
自我才是「我」,平衡了兩者之後的成熟選擇。賓娘搶了連城的愛情,沒要她的命,本意不是想看她受折磨。不是一個好人,卻已是一個好妖。
有人借著賓娘說「防火防盜防閨蜜」,低看了這隻貓為自己爭取愛情的意義,也高看了所謂閨蜜的塑料友誼。
這個時代,美不再是特定模樣,每個人都能從各式自我展示中,找到符合自己審美的樣子。
瓜子臉、鵝蛋臉到網紅臉,鯰魚臉、高級臉……資源豐富、信息通透,人人都能擁有自己的粉絲,這使得審美從被唯一化潮流引導,變得相對私人化、更有主動性。
大眾從特定審美禁錮中被解放,維密模特的大長腿、九頭身遭到質疑,「瘦就是美」的緊箍咒被女性摘下,意圖通過「容貌羞辱」、「身材羞辱」得到點讚的網紅被三觀正到爆的網友輾壓。
我們看臉,但開始用自己的眼睛觀察世界、理解美,同時拒絕使對一種美的追求,成為對另一種美的傷害。這本身就是一種進步,也是不再看臉的前奏。
「臉」作為外在標準,在愛情中的比重越來越輕,女性意識的覺醒從不再自我物化開始。
蒲松齡筆下的喬生形象,世所難得,但我們可以決定,在從喬生到王化成的連續譜上,多一點靠近喬生,少一點靠近王化成,如果你想要的是連城。
電影版《美人皮》使不少人重溫《聊齋志異》,新的文化形式紮根於經典,不斷探索的過程,少不了踉蹌,卻不會因此放下,最終會成為傳承的載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