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玩具還是槍？這個問題困擾了王國其7年，也改變了他的人生。
7年前，一德路玩具市場的小販王國其被捕。被捕原因是他賣玩具仿真槍。20支仿真槍，經鑑定有18支為非制式槍枝。他被一審判處有期徒刑10年。
7年後，幾經周折，越秀區檢察院發出不起訴決定書，認定王國其沒有犯罪事實，不構成犯罪。44歲的王國其獲得了43萬元國家賠償，在故鄉開始新的生活。
然而他說，過完年還要再回廣州闖。「雖說是塊傷心地，但這裡的經濟、機會還是比老家好些。」
初冬，河北省邯鄲市魏縣邊馬鄉效化村，44歲的王國其正忙著攪和院裡的水泥黃沙。天空蒼涼，再過些天，地就會上凍，王國其必須要抓緊僅有的時間，把屋子好好修葺一番。
23歲的大兒子就要結婚了。房子是7年前王國其剛入獄時，好心的姐姐為王國其的兩個兒子蓋的，只是當時並沒有裝修，屋子一直閒置，「原先說要判10年，我姐說，『等你出來，孩子都多大了』，所以就幫我蓋起來了。」
王國其有八個兄弟姐妹，老母親已經八十多歲，他在家中排老么，儘管剛剛四十出頭，但留著光頭的王國其卻已顯出了老態。
43萬元國家賠償，王國其先拿了一半用來還債，剩下的錢裡，有五六萬元用來裝修，除去未來大兒子彩禮、婚禮的各項開銷，錢已經剩不下多少了。
「2008年，跟我一起來去廣州的老鄉，很多人在廣州都已經有房有車了，可我呢，因為這件事，兩個孩子輟學成了半文盲，老婆一直在廣州小飯店裡洗碗打工。」王國其的語氣有些不甘，過完年，他還打算和妻子回廣州闖闖，至於是不是一德路，現在還沒定下，「雖說是塊傷心地，但這裡的經濟、機會還是比老家好些。」
王國其一家四口，早婚的他，大兒子王永飛23歲，小兒子王永闖也已經19歲了，但在效化村，他們一共只分了0.1公頃（1.5畝）耕地，打工成了他們的宿命，「只有這些田，我們四個人根本是吃不飽的，除了出門打工，沒有別的路走。」
在去廣州前，文化程度不高的王國其就以在各地的建築工地上打工為生，先後去過天津、北京、山東等地。他放下建築隊的工作，來到一德路闖世界，源自姐姐的推薦。
一德路上，賣喜慶飾品、紅包、氣球的檔口，不少被邯鄲人盤踞，王國其的姐姐是其中之一，王國其和妻子在2008年11月來到廣州投靠她，夫妻倆在商場盤下了一個十幾平方米的檔口，每月租金1000多元，和其他老鄉一樣，經營喜慶飾品。
初來廣州，王國其只帶了四五千元，原本以為可以很快像別的老鄉一樣發家致富，但由於經驗不足，半年下來，檔口的利潤連鋪租都還不上。
現實逼著王國其想出個轍來，但這個「轍」，卻讓王國其遭了牢獄之災。
2009年8月，王國其開始轉行賣仿真槍。
雖然時至今日，還有人稱他為「一德路槍王」，但王國其聽到「槍王」的稱呼，唯有呵呵一笑，「上家過來賣槍，可是開著卡車過來，一車車賣的，其他檔口的老闆，一進貨幾百上千把，我本錢小，一次只能進十幾二十把，因這樣還老被嫌棄。」
王國其說，仿真槍按照大小和做工來定價，小的進貨十幾元一把，中等的三五十元，「大的仿AK47還有仿M4的『槍』比較貴，進貨要七八十元一把。」
王國其說，他進貨時還留過心眼，特地問左英（王國其的上家），賣這種「槍」會不會違法，但他得到的答案是，這種「槍」就是玩具，威力很小，根本不會產生什麼後果。
「就是塑料子彈，我還開槍往自己腿上打了一下，只起了紅點，根本不疼。」王國其說。
更讓王國其感到哭笑不得的經歷是，因為「槍」威力小，他還遭遇過客戶的投訴，「那個人買了槍，準備把捕鼠器裡面的老鼠打死，可子彈打到老鼠身上，老鼠連動都懶得動一下，他問我還有沒有更大威力的槍，我說沒有，只有這麼厲害的了。」
就在王國其出事前一個月，附近檔口的一個賣仿真槍的四川女人被上海來的警察帶走，這讓王國其心裡一驚，但沒過幾天，這女人就平安無事地回來了。王國其細問了經過，得知這女人賣的「槍」經鑑定都沒有問題，心裡踏實了不少。
但事還是出了。2009年10月19日，一個外地老闆在王國其的店鋪裡付了全款後，要求王國其走物流送貨，把8支仿真槍寄給他。
王國其寄完貨不久，就收到物流公司的電話，「對方讓我去一下，說貨出了點問題，我還以為是地址寫錯了，但一去那裡，我就被守候的警察扣住了。」
隨後，警察帶著王國其返回其店鋪，收繳了店裡剩餘的12支仿真槍，但當時想想四川女人的遭遇，王國其並不擔心，「就是幾把玩具槍，說清楚肯定就放回來了。」
可經過鑑定，王國其的20支「槍」中，有18支是非制式槍枝，也就是說，他賣了18支真槍。
2010年5月，越秀法院作出一審判決：王國其非法買賣運輸槍枝罪名成立，判處有期徒刑十年。同年年底，廣州市中院二審宣布維持一審判決。
王國其在獄中始終認定自己沒有罪，他賣的根本不是真槍。經過家人與律師周玉忠的不斷申訴，2012年8月，廣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啟動了再審程序，刑期從原來的十年改成了四年，但這次判決卻始終沒有核准生效。
2013年，王國其的4年刑期雖然已滿，但他只能以「中止執行、取保候審」的名義離開監獄。
出獄後的王國其，感到這個世界是如此陌生。他在一德路做過「走鬼」，擺地攤賣過剪紙，但生意「比以前難做太多」。
他也曾想過當保安，但因為年齡大，無人問津，他時不時感慨，當年30來歲來到廣州，身體、精神各方面都很好，但卻因為一場無妄之災，「稀裡糊塗地進去，稀裡糊塗地出來」。
無奈之下，他回到效化村，但走在村道上，他都能感到鄉親們正用異樣的眼光看著他。彼時，各種傳言早在村子裡傳開，鄉親們指指點點：「聽說他是倒賣軍火被抓的。」
身無長物的王國其變得很自閉，對於家人，他更是懷著深深的愧疚，「我坐4年牢，我老婆可以說陪我坐了4年，她一直在小飯館打工，每個月都來看我，一個人照顧兩個小孩，多不容易。」
「兩個小孩，也因為我的原因，大的初二都沒上完，就輟學了，小的，小學畢業就不上了。小孩都在老家讀書，他們當時說小也不小了，知道老爸被抓進去了，家裡的頂梁柱沒了，肯定會很自卑。」
4年的監獄生活，成了王國其揮之不去的夢魘。聊起那段經歷，他長嘆了很久：「唉，我一時真的想不起說什麼了，每當我一個人待著的時候，就會想起來那時候的事。監獄裡，沒人信我是賣了幾把玩具槍，就被進來的。」
王國其坐牢時，八十多歲的老母親怕再也見不到兒子一面，有一回專程從老家趕到監獄，母子二人相對垂泣，老人問他為何要賣槍，不是賣玩具嗎？王國其無話可說，以至有時 他也坐在牢裡懷疑，自己賣的「玩具槍」是不是哪裡真出了問題。
王國其需要和這個用異樣眼光看待他的世界和解，和解的方式不是取保候審，而是一紙無罪判決和國家賠償。
取保候審不過半年多的時間，2014年6月，廣東省高院突然宣布撤銷王國其非法買賣槍枝案的一審、二審、再審的法律判決，打回越秀區法院重審，這意味著案件被完全推倒重來。
王國其始終堅持一紙書面的無罪判決，在經過一年多時間的反覆拉鋸後，2016年1月25日，越秀區檢察院發出不起訴決定書，認定王國其沒有犯罪事實，不構成犯罪。
憑此決定書，王國其向廣州市中級人民法院申請了國家賠償，就在上個月，王國其終於拿到了這43萬元賠償款，盤旋在他頭頂良久的烏雲消散了，他終於可以堂堂正正地告訴村裡人，他這個玩具槍「軍火商」是無罪的。
王國其的院裡有6間堂屋。如今，屋子的外牆剛剛貼上了整齊的白磚，屋內的牆面上也刷了白膩子，家漸漸成了模樣。王永飛在邯鄲找了一份快遞員工作，即將成婚的他，找了一個邯鄲本地姑娘。
19歲的王永闖還在廣州打工，王國其夫婦準備過完年後就會和他團聚。生活正在重回正軌，但永遠還原不到七年前的模樣。
廣州日報：你現在生活怎麼樣？未來有什麼打算？
王國其：一切都還好，做快遞的大兒子準備年底結婚，院裡的6間堂屋，很早以前我姐姐就幫著蓋好了，但一直沒裝修，這次他結婚，肯定要搞一下。
所以我拿了賠償，就馬上回邯鄲了，天氣馬上就涼了，北方和廣州不一樣，地上了凍後，水泥黃沙就攪不開，裝修也搞不了了。其實農村裝修也很簡單，只不過是用瓷片修修外牆，內部簡單刷一下。
過了年，還是準備回廣州，具體幹什麼現在還沒有想好，保不準也可能再回一德路，畢竟小兒子還在廣州打工，廣州的機會也比老家多。
廣州日報：你一審、二審被判了十年，當時在監獄是什麼感受？
王國其：我聽到審判都快哭出來了，我賣的都是玩具啊，都是塑料子彈啊，怎麼會判十年這麼重，我還自己試驗過，打自己身上只有一個紅點。
沒有進牢裡的人是感受不到的，我是多麼渴望自由啊，但在牢裡，你做什麼都要匯報，就算是上廁所，也要打報告。別人問我怎麼進來的，我說賣玩具槍進來的，人家根本不相信，賣玩具槍怎麼能判十年？槍肯定有問題。
廣州日報：你最後被認定不構成犯罪，那對於過去這七年，你是怎麼看的？
王國其：太漫長了。我的再審申請從通過到開庭宣判，再到推倒重來，檢察院撤訴，申請國家賠償，幾乎每一個程序都要走十個月以上，這種漫長的等待，實在太煎熬了。
這七年再也回不來了。以前和我一起來廣州的老鄉，不少都在廣州有房有車了，而我卻一無所有，兩個兒子成了半文盲，老婆整天在飯館給人刷碗。現在的生意比七年前難做多了，要想再做起來，太難了。
「以前和我一起來廣州的老鄉，不少都在廣州有房有車了，而我卻一無所有，兩個兒子成了半文盲，老婆整天在飯館給人刷碗。現在的生意比七年前難做多了，要想再做起來，太難了。」
記者手記：為何他會入獄王國其獲得國家賠償之際，正是四川少年劉大蔚海淘仿真槍被判無期案獲再審之時（廣州日報2016年10月21日A7版報導）。
2008年後，國內出現了大量購買、販賣、運輸槍枝獲刑的案例，公安部的數據顯示，僅2011年到2015年期間，全國就破獲了非法販賣製造氣槍、仿真槍等各類槍枝案件9000多起，抓獲犯罪嫌疑人8萬餘名，但也難免有一些人，確如王國其這般，「沒有犯罪事實，不構成犯罪」。
2001年，我國「公通字【2001】68號」文件認定，具有致傷力的槍枝，其子彈出膛時的槍口比動能應在每平方釐米16焦耳以上，原因是這一標準，是經過科學驗證能對人類皮膚造成穿透性傷害的最低標準。
但在2008年3月，公安部出臺的《槍枝致傷力的法庭科學鑑定判據》中，這一標準突然被降低到每平方釐米1.8焦耳，原因是這一標準是對裸露人眼造成傷害的最低值。
判決書顯示，王國其所擁有的18支非制式槍枝，出膛時的槍口比動能僅為2~4焦耳/平方釐米，顯然，這些槍確如他所說，只能在皮膚上打個紅點，除非打到人眼，否則無法對人體造成大的傷害，社會危害性也較低，因此判處十年徒刑，確屬用法太苛。
同時每個玩具槍廠商能夠明確註明出廠商品的比動能。
來源：廣州日報記者 武威
編輯：廣州日報全媒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