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子:你們看過電影《烈火中永生》吧?就是根據描寫解放戰爭中重慶地下黨被國民黨破獲後,一批共產黨員在國民黨特務監獄「渣滓洞」、「白公館」(中美合作所)中與敵人鬥爭的小說《紅巖》改編的。
其中有一段臺詞,徐鵬飛,那個國民黨軍統的監獄長,把許雲峰——老一代著名演員趙丹飾演的中共重慶地下黨負責人——帶出來喝酒勸降,徐鵬飛對著長期囚居一室的許雲峰把飯館二樓包間窗戶「啪」地一打開,那個角色是老演員項堃演的。
他說:「許先生,多美的山城呀!」許雲峰說:「可惜糟踏在你們這幫法西斯手裡。」這是哲學的對話。
接著,徐鵬飛說:「許先生,在你面前無外乎有三條路,對我們來講也是上中下三策。」許雲峰不理那茬兒,平靜地說:「我倒想聽聽你的下策。」徐鵬飛惱羞成怒:「那就不必談了,帶走。」這個經典的電影臺詞,太厲害了!
你現在想想,這兩個人的對抗在國共來講是屬於高層幹部的對抗。這種情況之下,這種玄機,就跟佛教的偈語一樣,就是唇槍舌劍。你如果這個地方震懾不住對方,跑了氣兒,你就居於下風,一來二往對方可能就把你策反了,你就得乖乖聽他的;
如果你有令人佩服的骨氣,即使敵方殺了你,他內心是恐懼的、懾服的、敬畏的,對你的大無畏和精神信仰是折服的,這就是精神不死。
中霖:這叫天地之間有正氣在。
辛子:最典型的例子就是1927年至1931年負責中共中央決策的瞿秋白。1927年大革命失敗後,「八七會議」決定武力反抗國民黨白色恐怖,進而「以卵擊石」式地發動工農全面城市暴動,失敗後瞿秋白作為中共中央領導人要承擔「左傾盲動主義」的責任,1931年1月共產黨六屆四中全會開除了他的政治局委員一職。
瞿秋白是因為錯誤路線,1935年紅軍長徵他又有病,沒讓他走,結果被俘了。誰抓他呢?國民黨軍將領宋希濂。
後來他的哥哥宋宜山在香港做國共之間1950至1960年代和談密使。宋希濂是黃埔一期的,瞿秋白曾任黃埔軍校政治教官,所以是把教官給抓了。
抓了之後,宋希濂想你蔣介石給我出了一個難題,這是老師啊,我殺老師,有違倫理名分,他就把瞿秋白關押起來了,還經常去看他,給他筆給他紙,讓他寫,瞿秋白就開始寫自傳——《多餘的話》,獄中自述。好吃好喝地伺候著,而且寫的東西還能被獄卒一張紙一張紙地送出去。
到了後來他們就跟蔣介石商量,說瞿是個肺結核病人,又是個知識分子,一個作家、翻譯家,在中共那邊已經犯了錯誤,沒有領導地位和政治影響了,放他一馬吧。
蔣介石說:就地槍決,照相驗明正身!蔣介石通過讓宋希濂下這個手,樹立一個標杆,就是你們這幫黃埔的學生可以殺共產黨陣營中的黃埔教官和老師。最後宋希濂就幹了這事,後來他在解放戰爭中被我軍俘虜成為戰犯了。1954年關押在北京功德林監獄,在獄中專門就這個事情反覆檢討。
瞿秋白與家人
說實話,瞿秋白寫《多餘的話》,也是通過展示自己的文採和內心世界,正告對手國民黨:我就是一介書生,在大時代的浪潮之下,被推到中共最高領導人的位置,本人是馬克思主義信仰者,是中國傳統文化教育出來的文人,也是一個愛國的有良心的人,歷史的誤會叫我這「文人」勉強在革命的政治舞臺上演了好些年。
還有,1935年1月被捕的紅十軍團軍政委員會主席方志敏在獄中所寫《可愛的中國》,也是為了向國民黨大義凜然地表明我是多熱愛咱們中國,我是一個共產黨員,更是一個中國人,你們要殺這樣的中國人?他也是這個理直氣壯的意思。方志敏的《可愛的中國》讀來催人淚下,寫得多好啊!
瞿秋白《多餘的話》寫到最後一句,特別精彩。最後一句話是這麼寫的:「中國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東西,世界第一。永別了!」太經典了!
多年來,各界人士、黨史研究者、歷史學家都琢磨他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有人說他小資產階級情調,還有的人從佛教的觀點解讀。
我在30年前,在讀大學哲學系的時候,我是這麼破解的:我說許多人很難破解這句話,為什麼?因為很多人沒有親手做豆腐的經歷。我1969年「文革」中曾在農村生活過,生產隊派工活讓我做過豆腐。後來結合人生經歷及所受教育,我知道他這句話什麼意思了。
做豆腐,先把黃豆泡在水裡,去皮,然後上大磨,毛驢蒙上眼睛拉著碾子轉圈磨磨,碾碎,做豆坯,豆坯弄完了以後要人手工上小磨,細轉小磨出豆漿。
出漿以後再點滷水成形,點滷之後上鍋蒸,豆漿和滷水發生化學反應後凝結成固化塊狀體,蒸完以後蓋上搌布,上面用大石頭壓,壓出水來,瀝水,瀝完水以後,切成塊,這就叫豆腐。
中國最優秀的知識分子,在五千年歷史進程這個「大磨」當中就是這麼被碎、磨、碾、壓、蒸、點化、刀切出來的,是文化上最精華的部分。千辛萬苦,又碾,又蒸,最後出來的精髓,點了滷再拿出來,很白很純,但是極軟,最容易被破壞,被「吃豆腐」,這就是中國的知識分子。
豆腐,是精華,但柔弱。所以瞿秋白最後講:「告別了,這世界的一切!……中國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東西,世界第一。永別了!」這就是中國傳統的「士人」。
我覺得他要有在天之靈,應該同意我這個解釋。
摘自:辛子《中國的擔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