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的地方是個小場鎮,和同時期中國絕大多數小鎮一樣,鎮上居民除去基本的衣食住行,娛樂生活基本上直接等於夏天歇涼,打牌;冬天向火,打牌;紅白喜事大家一起敲鑼打鼓,再,打牌。老革命些呢,習慣在街上擺張長凳,有幾個老夥計或者小細娃湊上來,就開始講槐書,牛鬼蛇神,前唐後晉,講得那叫一個唾沫橫飛,天花亂墜,像宗宗件件都親歷過。我們小孩子呢,也和其他地方的小孩子一樣,娛樂活動全看鎮上有些啥,我們還好,是個古鎮,總會找到些老房子老院子,或者老國營單位,去淘弄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比如電影院的天花板,地質隊的玻璃丸,糧站的糧票。改革開放後,80、90年代,鎮上的青年便也跟著時代風潮,都往深圳跑,我們那地方處在319國道線由四川進湖南的要道,南下相對比較方便,到鎮上汽車站坐班車到懷化,再轉一趟火車就到了。對他們來說,不到深圳舞一趟簡直是白活。
出去打工的人每次回來,都會捎帶上時下南方流行的風氣和物件。比如吃吧,本地方餐桌上開始出現苦瓜炒蛋、絲瓜炒蛋這類本地人想不到也看不懂的操作;穿吧,人人一條喇叭褲,或者健美褲,或者一身黑西裝,火箭皮鞋,還戴個帽子,要不就是各自工廠的廠服,什麼「日美達」、「旭日」之類;住和行,當時還遠遠沒那條件去模仿和追隨;用呢?全中國都是用人民幣。硬幣,我們稱為銀角子,家裡又不收。不過好辦,錢雖是一樣的錢,但有些東西老家真還不好買,貴不說,種類也少得可憐,比如,錄音機,VCD,我們稱為碟子。
我們生產隊叫八一一隊,隊上我父母年齡上下十歲的人幾乎都往深圳跑過,每到過年這撥人回來,對我們小孩子來說,無異於盼望過年本身。從臘月二十開始,周圍大人小孩兒每天都會往這些人家裡跑,那時不是每家都有電視、影碟機,每次人一聚攏,主人家就拿出從深圳帶回來的碟子,多數是歌碟,一盤一盤放給我們看,邊聽邊給我們解說,這是某某某,這又是某某某,往往這個時候,這家的二毛——那時候家家都弟兄姐妹多,兩個起,三個也是常事,14、5歲,因為近水樓臺的緣故,早已先我們一步獲得「內參」,對於碟子上的歌稱得上爛熟於胸,看我們聽得如痴如醉,他按捺不住內心的自豪,索性拿出所有存貨指著封面一個一個對我們說,這首我會唱,這首我也會唱,說罷嗓音一揚「蒙著耳朵,哪裡哪天不再聽到在呼吼的人,oh 歐 oh 歐 oh」,動情處還會放大招,一手捂襠,一手往後抻,腳尖踮起,「呀,嘿,嘿」,接著又一臉不容辯說地給我們講,這是傑克遜,美國的,世界舞王,養了個軍隊;那個人叫黃家駒,他們有個組合叫「比揚得」。
這就算我的音樂啟蒙了。
上小學後,我開始有意識地去模仿歌星唱歌,看電視也開始刻意去記歌詞。我們縣電視臺每晚要放三集錄像片,我們稱為正片子,幾乎全是港臺劇,這些電視劇的主題曲便成了我學習的第一個對象,同學們課間午後擺龍門陣也多是討論電視劇情,以顯得自己昨晚是看了正片子的。三年級過後,大家就慢慢開始在筆記本上抄寫歌詞,那時的曲風出奇一致——沒得選呀。《天蠶再變》在播的時候,所有男同學,見面第一句「獨自在山坡」,另一個要是接不出「高處未算高」,簡直沒辦法融入集體生活。《東遊記》流行的時候,要是哪位同學,不管男女,唱不出「劃一葉扁舟,誰願與我共逍遊,天若有情天亦老 」,那是要被大家開公判會的。我印象最深的是任賢齊版《笑傲江湖》的片頭曲《死不了》,因其歌詞太涼快、太直白、太帶勁兒,曾長期霸佔我們的上學放學路。早上出門去學堂的路上,一路狂嚎「冰天雪地我把冰水全往頭上澆,快~」,半路遇到同學,不需要打招呼,大家一起「狂風吹,大海嘯,真心的人死不了」,衝,是衝向學校。
冰水往頭上澆了一段時間後,《金蠶絲雨》又來了,這片子看到後頭我們才曉得和《天蠶再變》是一樣的,是我們大陸翻拍的。那時吳京尚未究極進化,還沒變戰狼,但功夫小子的名頭是打響了,女同學們都喜歡他,要命的是這部劇裡有個反派叫傅玉書,長得叫一個面如冠玉,因為這兩大緣故,班上的女同學難得一次比我們更熱衷唱它的主題曲。就我曉得的班上女同學就有十幾個在筆記本上抄了「把記憶揉碎,再投入酒杯,今夜最後一次為你而醉」。我們男孩子哪甘示弱,正好95版的《射鵰英雄傳》也播了,女同學在那邊「把記憶揉碎投入酒杯」,我們男孩子就在這邊「射鵰射獅射虎」,這樣你來我往,分庭抗禮,最後的結果是班主任實在是被投射煩了,我們幾個同學被喊上講臺唱了個飽。
有天下午,在我外婆家吃完飯,正哼著歌下河洗澡,路過薛家的時候,田薛正好在曬衣服,她聽我在唱歌,一下轉過頭,「龍龍,你還曉得周杰倫兒嗦,還《愛在西元前》」,她比我大5、6歲,算來我要叫她一聲表姑,我那時10歲上下,也不曉得在哪裡學的那句「我把你的愛寫在西元前」,就順口說了句是在街上租碟子那個劉老漢那裡聽到的——劉老漢60幾了,從沒見他在店裡放過歌。我這表姑繼續說,你去聽下她的《簡單愛》,還有《龍捲風》,超級好聽。我那時比較頑皮,她邊說我邊回,要的要的,我先去把颱風聽了再聽龍捲風,說完就跑下河了。
那段時間我觀念裡開始產生「流行音樂」這樣的概念,「專輯」這樣的說法也開始知道了。風潮慢慢起來,一下子就給了我們很多的選擇,選擇一多,路線鬥爭就來了。整個我們小娃娃,我想大孩子些也是一樣,大致分為「家駒派」、「F4派」、「阿杜派」、「霆鋒派」,還有「周杰倫派」。「家駒派」的大本營是15歲以上的男孩子,與我們關係不大;「F4派」,一句「陪你去看流星雨,落在這地球上」,一招鮮,吃遍天,不管在任何場合,這句一出,自然就能找到同志;「阿杜派」,異軍突起的代表,在青少年中有大批擁躉。我鄰居李詩念,和我差不多大,也就11歲吧,我只要在街陽上唱「是你讓我看透生命這東西」,他在家聽到了包準兒跑到我面前來,接下面的「四個字,堅持到底,oh哦」。我倆一起玩,鑽到農馬車、拖拉機肚子裡面,他也絕對會來句「我應該在車底,不應該在車裡,看到你們有多甜蜜」,為這事兒他沒少吃機油,經常蹭個大花貓出來。至於「霆鋒派」,那是相當吃香,那時候謝霆鋒剛出道,穿著有個性,人長得帥,又愛扮酷,引得我們一眾小男孩心嚮往之,說來慚愧,我算得上是他的鐵桿,誰還沒個愛耍酷扮帥的時候哩!「周杰倫派」,當時我們不以為然,覺得他們成天就是雙截棍甩來甩去,要不就是「印第安老斑鳩,腿短毛不多」、「伊賀流忍者的想法,我在家數著倒筆畫」,這都啥玩意兒?正兒八經唱的時候聽都聽不懂。後來的發展證明了,人哪,不能太早下定論,原來我們都是弟弟。
這樣的「路線鬥爭」一直持續到小學畢業,其間SHE、孫燕姿、蔡依林都火起來了,在我們小孩子的隊伍裡,大家也開始慢慢握手言和,求同存異。剛進初一的時候,男女同學想方設法都要叫家長買個複讀機,理由都是學英語——學個啥英語,多數男同學把複讀機騙到手,一直到學期完26個英文字母都還不能在拼寫本上寫正確。洋氣一點的同學就買隨身聽,體積只有複讀機的一半,別在腰間,下課之後往教學樓前一站,一直轉過來轉過去,或者選中午食堂開飯的時候戴著耳機一臉驕傲地走過,相當出風頭。有了複讀機,接下來就開始各顯神通了。磁帶五元一盤,校園裡最火的是周杰倫、林俊傑、潘瑋柏、蔡依林、孫燕姿、SHE,一周生活費30到50塊,好多同學寧願少吃一天飯,磁帶也要買一盤。在這樣財務完全不自由的情況下要想花最少的錢聽最多的歌,那就只能資源共享,你聽我的周杰倫,我聽你的林俊傑,這都好說。但有一點沒得商量,買磁帶配的歌詞單那是萬萬沒有談判的餘地的,每個人都把那視為心頭肉。
人上了初中,情愫也漸漸生出來。十二歲的小孩子,不懂得怎樣表達,就只能寄託於周圍的一切,有時一句歌詞不亞於一個知己——可知己是什麼呢?誰知道啊。大家慢慢地,開始變得有些奇怪,有的多愁善感,有的憤世嫉俗,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妥。比方說,中午吃過飯,張亮亮買了5顆椰子糖,走到教室,給了胡菁菁2顆,沒給田娜娜,田娜娜心裡歡喜張亮亮,頓時會想入非非,如墮冰窖,原來在你心裡我及不上胡菁菁,接著整個中午都循環聽蔡依林的《檸檬草的味道》「我們都沒錯,只是不適合」——別小看循環這事兒,那可是要聽一次倒回去一次,讓磁帶回到那首歌的位置,必須得一邊按倒退一邊暫停才能精準倒回片頭。那時流行交筆友,你來我往的信裡,總是要帶上一兩句歌詞,你給我談到了你周末要回去,外婆過生日,我這邊回覆你就會帶上「她要的是陪伴,而不是六百塊,比你想得還簡單」;你和我講到你又和誰鬧彆扭了,覺得心裡說不出的孤獨,往往信裡也會寫上「只剩下鋼琴陪我彈了一天,睡著的大提琴,安靜的舊舊的」;你有感於自己身世的坎坷,來信裡便會是「孩子們眼中的希望是什麼形狀,是否醒來有麵包當早餐,再喝完濃湯」;你考試考砸了,還被其他同學排斥,心裡很苦,憋屈,那麼回信裡的「我要一步一步往上爬,等待陽光靜靜看著它的臉」就會給你帶來信心和勇氣。一句句歌詞,串聯起一整群少年少女的心,大家心照不宣,你不懂我,我不懂你,都沒關係,蔡依林懂,林俊傑懂,更重要的是,周杰倫懂。
就這樣一首一首將時下流行的歌聽了個遍,我也最終倒向了新陣營。我差不多能唱完所有周杰倫的歌,記歌詞比記歷史考點還準。人小嘛,總是情緒反覆,上節課還在「我右拳打開了天,化身為龍」,興致高亢,下節課立馬轉身,淺吟低唱那「斷了的弦,再彈一遍」。每周天上夜自習之前,我們會組織一群男同學女同學在國道上騎自行車玩,有時是往上騎到八仙洞歇涼,有時是往下騎到猴子山的吊橋上排排坐,一群同學,你騎你的「安琪兒」,我騎我的「馬路王」,嘴裡唱著大家都會唱的歌,「雨下整夜,我的愛溢出就像雨水,院子落葉,像我的思念厚厚一疊」、「我想帶你騎單車,我想和你看棒球,像這樣的生活,我愛你你愛我」——愛從話裡說不出口,從歌裡出來就不會尷尬。我那時最喜歡的是《止戰之殤》、《最後的戰役》這些歌,用我現在的表達就是唱出了一些人類共同的情感,十幾年前也隱約有些莫名的觸動,但是說不出來,只是感覺除了似懂非懂的愛情之外,心裡某處柔軟的地方開始舒張然後又收緊,那過程很享受。我經常聽《止戰之殤》發呆,腦海裡全在神思要是我是歌裡的小孩子,那該多可憐,但這可憐又給人以一種靜默肅穆的悲哀,甚至這悲哀進化成一種壯麗的美,我不忍去打破,當然,這些話我也是現在才說得出。
05年之後,我轉了學,中間有一段真空期,沒有歌聽。等到在另外一個地方再讀初一時,周杰倫又出了新專輯。我到現在都清楚地記得從我同學手裡接過MP3,他給我戴上耳機,放《夜曲》這首歌的時候我的心情是怎樣的。那之前我印象中聽歌最高級的工具是隨身聽,而現在一顆拇指大小的機器就可以裝幾十首歌,同時,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好聽的歌?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呀。當天晚上,我就去網吧打了個通宵,登錄tt12345還是qq163這樣的網站,我忘了,總之是聽了一整夜的《夜曲》。第二天一早從網吧出來到教室,愣是在早自習上默寫出了它的歌詞,並著手行使我作為班幹部的小權利,號召下午上夜自習前那十分鐘就不要唱什麼「hi hi,come on baby ,寂寞round me,我要新感覺」、「狐狸嘴高高昂起頭,莘莘學子爭上遊」了,大家一起學《夜曲》,學到會為止。
整個初中階段,周杰倫陸續出了《霍元甲》、《依然範特西》、《不能說的秘密》這些專輯,我能記起的就這些了。初二之後,我就少有聽歌了,不過他那些流傳度很廣的歌,我依然會專門找來學。這樣一直到高中畢業,整整五年,我都沒再刻意去聽過他的歌,嚴格說來,都沒再刻意去聽過歌,只是偶爾在同學的手機裡,MP3、MP4裡聽一下。後來喜歡上了張國榮,慢慢開始把他的歌翻出來聽。中途偶爾聽到一些周杰倫的歌,也會駐足凝耳。從聚在VCD前到拿起耳機到放下耳機,再到打開手機上的音樂APP,十幾年就這樣過去了,就像在昨天一樣。
大一的時候,有次和幾個同學一起去K歌,那時大家剛認識不久,也算有志趣相投的地方,聊也聊得來。我們大概七個人,內中有個女孩子,叫任思靖,我想她爸媽應該是很喜歡郭靖,長得胖嘟嘟的,性格很爽朗,偶爾呆萌起來,又有女孩子的矜持和嬌弱。我記不得我唱的什麼了,不出意外是張國榮的《當年情》、《倩女幽魂》之類。輪到她拿起話筒,背靠在沙發上,雙腿環抱胸前,我坐她側邊的沙發,從我的角度看過去,是她胖嘟嘟的臉,我滿以為她會唱女孩子經常唱的那些歌。前奏響起,是《最後的戰役》,當時燈光是歌廳效果,不算明亮,忽明忽暗,其他幾個人各做各的事,她靜靜地唱著,我靜靜看著她,看她嘴一張一翕,看她額前耳畔幾縷髮絲若隱若現地飄著,光落在她臉上,也落進了我的眼裡,那一刻,坐在側邊的她的這個新朋友,心裡對她溫柔了何止三千遍。
童年無忌,少年無畏不知,青年卻無虞不得。個人的生活無由地被裹挾進他人的目光裡,人便漸漸地為他人而生存而活。或許舊日的回憶能喚醒屬於每個人的那片精神樂土,並為了捍衛這樂土而選擇去奮鬥、去犧牲。時也命也,你來我去,吹散在風中的,是細細訴說著的前塵舊事。窗外下著雨,雨中三五少年不憚地奔跑嬉鬧著,起身開了瓶酒,向著他們,也向著風中那些已然飄過和正搏鬥著的精靈們,敬你們,敬你們那「蒼翠精緻」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