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我十多歲的時候,鄰居家的叔叔買了一臺收音機,這位叔叔在公社畜牧站工作,生性好學,個性張揚,在我們隊裡算個文化人。我是他的崇拜者,用現在的話說就是鐵桿粉絲。我每天晚上就糾纏著父母到他家聽收音機。到了他家我大氣也不敢出,那時候他年輕氣盛脾氣好大,我們只能聽絕不可以用手去逗,村裡人把這東西神秘地叫做「洋戲匣子」。我極盡諂媚的問那位叔叔:這麼小的東西唱戲的、拉胡胡的人藏在哪裡?他也許講不清這個道理,為了不出醜就糊弄我:人就在匣匣子鑽的哩。我一直存在一種打開神秘匣子的欲望,覺得這樣一個小小的匣子,實在是一個奇趣無窮的世界,如果哪一天我擁有一臺洋戲匣子,我一定要把禁囿他們的匣子打開,讓他們和我一起玩耍,一起唱歌,共同擁有一個世界。可惜貧窮的家庭境況,根本無法滿足我的願望,我的期待就像肥皂寶一樣膨脹——破滅——破滅——膨脹——
在一再的膨脹和破滅中,我在時間裡漸漸長大,這個近於豪奢的夢想終於得到了實現——儘管不如人意。那一年隊裡普及了有線廣播,大人小孩對這樣的新鮮事物興奮異常。大家都在談論洋戲匣子的事,同時也在詛咒那位叔叔。那位叔叔因為虛浮和喜歡喧譁,已被公社下放,他的洋戲匣子也因生活的緊迫花落人家。現在家家戶戶都將擁有自己的洋戲匣子了,於是有的人開始記恨他當年的張狂了。
那時候,叔叔每次回家都將面臨這樣的局面:生產隊的老老少少都會攜妻將雛的匯聚到他家聽革命樣板戲,小屋子擠得水洩不通,人經常遭遇這樣的環境,輪到誰誰也煩惱,這是人之常情,而即將擁有廣播的人們根本不理解經常性被人糟蹋的難受,反而說他太槌(就是玄的意思)。有一次,大傢伙京劇聽得正高興,幾個聽不懂的人就開始說起了張家貓兒操死李家狗兒的閒蛋子,煩亂的讓人沒法聽戲。叔叔是個戲迷,忍無可忍了就冒出一句粗話來,你們老母豬甩尾巴——閒磨什麼比?沒看見大家都在聽戲嗎?想聽就聽不想聽哪裡的驢往哪裡吃草去。這些人生氣了嘰嘰嚷嚷的罵:不就買了這麼個求日杆,離了張瞎子還連毛吃鴨子哩!先人們沒聽這球玩意不照樣生兒蔭孫活下世了,真是個槌雞巴。此後再也沒人去聽了,這位叔叔被他爹狠狠地罵了一頓。後來那個把收音機稱作求日杆的人被人告了狀,在大隊裡開了批鬥會,原因是他侮辱了共產黨。既然收音機是黨的喉舌,怎麼能比作求日杆呢?那人一直記恨並斷定告狀的人是那位叔叔無疑,這仇恨一直記到了棺材裡,至今誰也不知道告狀的人是誰。
我成家立業後,我問叔叔,你為什麼罵他們,引起這些不必要的猜疑和仇恨?他已經被歲月磨老了,咧咧嘴苦苦一笑說:好我的大侄兒哩,你也成家立業了,我不怕你笑話,那時候剛結婚,回趟家不容易,他們是飽漢子不知餓漢的飢啊。
拉廣播那些日子,生產隊的男人女人們異常的興奮,出工也格外的勤快。我們每天在大人們栽杆的地方玩耍,心裡急得像貓兒挖。在學校裡上課老不用心,所有的心事都被這個新鮮事物替代了,每日的話題總離不開洋戲匣子。直到有一天飼養院裡發廣播,我們的心才稍微安靜。那一天,飼養院裡擠滿了人,一張老式帳桌上摞了一垜洋戲匣子,一戶一戶的發放,領到的人就急匆匆地回家安裝。這一天全隊破例放了一天的假,到了下午所有的人家都在公社廣播員的指導下安裝完畢。黃昏來臨的時候,我們心急如焚,猴子觀月一樣站在電線桿下等待廣播開播。幼稚的我們總認為來自北京的聲音會蹦蹦跳跳地從電線上走來,其結果十分令人失望。我們在電線下站到黑夜也沒等來任何信息,只好悻悻地回家睡覺。如此的過程大約進行了半個月,直到村子裡的孩子們失去希望之後。
當我們都即將淡忘這件事的時候,廣播突然響了!那是一個黃昏,吃過晚飯的人們都匯聚在門外的白楊樹下聽鴉雀嘈嚷,安裝好的廣播響了起來,一村子的人都喧騰了起來:聽洋戲匣子嘍——聽洋戲匣子嘍——一村子的人都匯聚到自家小院,愜意地享受洋戲匣子帶來的歡愉。孩子們不安生了,這家那家地跑,看誰家的聲音大,誰家的聲音小。聲音大的人家就覺得很驕傲,小的人家覺得很不服氣,於是第二天的話題都繞著廣播聲音大小而展開。
時隔不久不知是誰家孩子發現了一個重大秘密,在廣播的底線上澆上鹽水,聲音立即變大。這個消息不脛而走,誰家的底線上也澆了水,澆水後聲音立即就變得大了,大家都非常好奇,後來我們就嘗試尿尿,尿了尿效果一樣好。廣播地線就成了我們尿尿的地方,有的人家大人不想走遠路上灰圈(廁所),就推說廣播聲音不響亮,把一泡尿水灑在廣播底線下。
後來,隊裡裝了話筒,每天調工、學習、發布政策,甚至罵人都用廣播來完成,我們突然感覺著進入了一個現代化時代。再後來大隊裡買了一臺留聲機,在飼養院的大門上安裝了一個形似喇叭花的大喇叭,每天播放著一些人們已經熟悉的再不能熟悉的歌曲,洋戲匣子漸漸地被喇叭取代。那時候物質上貧窮落後,人們知識水平普遍低下,但是卻是非常的快樂和知足,幾乎每個人都是廣播的熱心聽眾,也是激情燃燒的歌手。勞動的間歇,和勞動的路上,大家都在嗯嗯唧唧的詠唱,或者啞葫蘆破嗓子地放聲大唱。大喇叭的歌聲隨風在田野裡飄蕩,勞動的歌聲也在麥秧間迴旋。如今我們已進入網際網路時代,卻失去了那種信仰和快樂,感覺內心裡積攢了太多太多的勞累和煩躁,總想尋找一個發洩的地方,總是尋找不到發洩的方式和地方,卡拉OK裡的歇斯底裡,燈紅酒綠時的迷亂癲狂,都無力消解精神上的疲憊和心靈上的空虛。想起那段聽喇叭的時光,幸福感便油然的在心裡升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