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已經寫過一篇,但未能盡意,今天再次重寫。)
這幾天又在看林奕含的各種視頻。
去年只看了那一期書房裡、她離世8天前的採訪,這一次才發現了更多線索。(鏘鏘三人行那一期,真的是太粗糙了,竇文濤對她沒有絲毫了解,僅憑一些花邊新聞就開始拼湊想像。反倒是另一位女嘉賓說了幾句擲地有聲的話。所以如果只看到事物的片面,真的不如完全不看。不知道這期節目,給觀眾帶來了多少對林奕含的誤解!)
同時看到了一個臺灣三立新聞的談話,某黨立委林俊憲很激憤地說「他(陳國星)就是一個變態!」我一開始是感到比較新奇,因為很少見政界人士直接在電視節目中用「變態」這樣直白的詞,看到後面,我才知道他為什麼如此激憤。
原來林奕含的博客未曾公開發布的文章裡寫道,除了高中時期的誘姦,陳國星後續還有許多變態行為。林奕含的抑鬱症,自高中二年級被誘姦後開始。不到17歲的她,在誘姦事件發生之後,寫下了自己的想法:她知道父親的社會地位,也知道這件事情一旦被披露,一家人就要活在花邊新聞裡了。她不想看到這樣的結果,所以就只好美化這段關係,讓已被扭曲的人生維持下去。大學時期重新發病,正是因為陳國星讓她見到自己的另外一個「獵物」,叫「培培」的女生,介紹她倆認識,並無恥地提出,讓她們兩個都「愛」自己。這無異於宣告:你只是我玩弄的諸多小女孩之一。
之前,她一直用這個理由來說服自己活下去:他雖然做了如此壞事,但終歸是愛我的吧,罪無可恕,但情有可原。這次的遇見,把這個謊言和她的傷口,一起狠狠地撕裂開來:她一直一直,活在自己編織的夢裡,假裝自己不是被誘姦,而是老師真的愛她、情不自禁,假裝也愛上了老師,自己在師生戀,她甚至把陳國星當做男朋友介紹給了自己的閨蜜,大家一起吃飯出街——直到見到其他獵物,她才知道自己只是老師割下的韭菜之一,等她去上大學了,老師又會從下一撥補習女生裡挑選獵物。
(我記得高巖事件裡,也是一件類似的事情給了她嚴重打擊:高巖聽瀋陽曾對另一個要下手的女生說,你比高巖漂亮多了,我怎麼可能看上她?——忍不住嘆息:單純的姑娘們啊,專情和唯一,是對愛人而言的,怎麼可以跟騙子計較?)
這次打擊之後,林弈含的抑鬱症復發,並且嚴重程度遠遠超過以往,直到她投入學業中,才慢慢穩定下來。可是,正當她在準備大一期末考試之際,卻偏偏又目睹陳國星對第三個高中女生下手。這一次,她徹底崩潰了,在抑鬱症的基礎上又患上了精神分裂。
陳國星利用她對文學藝術的虔誠與熱愛,還有不諳世事的單純,一次又一次把她推向絕境。她18歲、19歲、20歲曾經三次自殺,都因為發現及時被搶救了過來。
16歲的高中生與50歲的老師,不知道臺媒如何能把一場強姦說成」發生關係「,把純粹的精神控制說成」畸戀「?言情小說看多了嗎?
她恨陳國星,但是更恨自己曾投身於那一段扭曲的關係中,她覺得唯有自己消失,才能把這份惡徹底抹除——姑娘,這真的不是你的錯啊。
可是,最終的自殺,她並不是死於自己的脆弱,而恰恰是因為想要反抗,卻撞上了堅硬無比的現實之牆。早在2014年5月23日,她就在網絡上發文指控「狼師」,並號召被害人站出來與她聯絡,無人響應,反而有不少網友出言譏諷她是小三,最後沒有結果;林奕含的父母曾與陳國星談判,但被他「兩人交往過,但已求得妻子的諒解」推託過去——不知道「妻子的諒解」跟這件事有什麼關係?;她與丈夫想起訴陳國星,多次諮詢過律師,卻得知證據不足,幾乎沒有獲勝的可能。
其中的複雜程度遠超想像,而因為不了解全部事實真相,我也只能推測:這個「絕無可能」是壓垮她的稻草之一。多方求告無門,臺南就那麼點大的地方,而陳國星是教育界的明星教師。有生之年,低頭抬頭,每天都要忍受補習學校的廣告牌上出現施暴者的醜惡嘴臉,這對於受害者來說,是多大的壓力啊。張純如死於對同胞的痛苦感同身受、無法解脫,而林奕含的心靈經歷過不止一次的大屠殺,根本上,她死於對深淵的凝視。未曾到過懸崖邊的人,沒有資格評判她。
以下摘自澎湃新聞:
臺南地檢署8月21日偵結該案,宣布由於證據不足對陳星不予起訴。
臺南地檢署(南檢)調查4個月,傳喚陳星、林奕含家人、閨蜜、醫師等證人,並參考雙方通聯、林奕含病歷、心理諮詢記錄等對此事進行調查。南檢22日召開記者會稱,林奕含家屬表示不願對陳星提告,此案是由多名民眾告發,從「未滿14歲或16歲為性交」「利用權勢或機會為性交」「強制性交致被害人羞忿自殺」3項罪嫌進行偵辦。
南檢稱,據林奕含的閨蜜與補習班班主任等人證述,可確認她滿16歲後才認識陳星,就算兩人發生關係,也難認有罪嫌。根據相關證述,檢方認為雙方最可能於2009年8月發生關係,那時林奕含已結束補習,與陳星不是師生。另據閨蜜稱,林奕含曾將陳星介紹給她們認識,當時兩人互動如情侶,林未提到被性侵。陳星強制性交罪名也難成立。
父母應該是為了讓愛女入土為安,清淨離去,主動放棄了追訴,而其他人的公訴也未能成立。每一步都踏在法律的漏洞上,每一項罪名都剛好不能成立,我不知道狡猾如陳國星,是不是早就算計好了一切?
也不是沒有機會。在林奕含出書前後,已經確鑿知道了另外三位受害女生的姓名。那段時間無數媒體蜂擁而至來採訪新書,她只要稍微鬆口,就可以說出那三個名字,但她沒有。直到自殺前的最後一刻,也並沒有透露她們的任何信息,這本來是她今生最後一次可以「扳倒」陳國星的機會,但為了保護她們的餘生不受流言侵擾,她放棄了。
人可以善良至此。
她當然不會跟閨蜜說自己被誘姦,因為連她自己都在騙自己
但可以肯定的是,她絕不僅僅是死於個人的脆弱及抑鬱症。她並不脆弱,或者並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脆弱」。「性侵受害者」、「抑鬱症患者」、「精神分裂症患者」,這麼多沉重的標籤都背負在她一個人身上,這三種其中的任意一種,就足以摧毀一個人的一生,而她同時承受了三種病痛+隨之而來的歧視。
她與重度抑鬱症+精神病纏鬥多年,仍以極優異的成績完成了學業;她付出了很大心力關注女性主義,為精神病人正名;在身心俱被摧毀後,仍然勇敢地去愛,並且與自己的知心戀人結婚了。試問我們之中,如果有此遭遇,有幾人能夠做到?
她以身探死,以筆為刀,深入痛苦的核心,探到人性陰暗幽微的縫隙裡,為我們做了一場精密至極的解剖手術。當手術完結,她卻似杜鵑啼盡,沒有多餘力氣再爬出深淵了。這是勇士之舉。
道德是否應該是藝術的註腳,這個問題太龐大,無法回答。無意掀起男女之爭,可在我的印象中,這個問題真是男女有別的。我知道的許多女作者都是文如其人,在愛情裡的勇敢與決絕令人欽佩;而男性作者中,巧言令色者確實不勝枚舉,這也許是男權語系裡的一大特色吧。嗯哼,為什麼愛情就事小、其他就事大了?對於愛著的人來說,愛情就是全世界!
她唯一的缺點,就是過於體諒他人,過於照顧別人的感受。林爸爸在出席女兒的葬禮之後,一群記者前來採訪,問骨灰打算葬在哪裡。神色憔悴、悲痛欲絕的他,第一反應是「這兩天大家都很辛苦」,並且兩次向記者鞠躬及膝。我不主張過度譴責父母的性教育缺失,因為她的父母本身就是很單純的人,從來沒有想過世間能險惡至此,女兒已經用生命給他們補上了這一課。
林奕含的家教,即是遇事先自省,這本來是優點,但在騙子那裡反倒成了易於被操縱的弱點。這從她在書店的讀者互動就很容易看出來,話筒忽然壞了,組織方有人過來調試,沒有任何錯誤的她,不停地欠身向修理人員道歉:對不起,對不起。世界如此辜負她,她卻在臨走前的一刻都覺得愧疚。
以前看過一些幼年被性侵的女性案例,很多人長大後變得對性關係乃至男女關係比較隨便,這是她們減少自身心理傷害的一種自保方式。而林奕含沒有,她以最坦誠的心靈直面傷害。(可是我倒寧願她像那樣!)
」我支持多元成家,也支持通姦除罪化。我穿著白紗,白紗象徵的是純潔。可是從什麼時候,所謂的純潔從一種精神狀態變成一種身體的狀態,變成一片處女膜?
或者比如說,人人都會說,「啊,這是一個女人一生中最美的時刻。」這句話是多麼的父權。他說這是一個女人一生中最美的時刻,不是說你美。意思是說,從今以後無論你裡或外的美都要開始走下坡。意思是,從今以後你要自動自發地把性吸引力收到潘多拉的盒子裡。所以我覺得這句話很可笑。「 ——摘自林奕含婚禮演講
看看這段擲地有聲的話,每一句都不是輕輕鬆鬆、隨隨便便就能說出口的,都是經過了長久的觀察與反思。她已經超脫了「貞操觀」,所以那些說她覺得自己」不乾淨「而自殺的人,真的太狹隘了。順便提一句,林奕含的公公在聽到她的婚禮發言後,感動得淚流滿面,泣不成聲;她的丈夫說「我真的做了好幾輩子的好事才能認識她」——她真的遇到了很好的一家人,理解她,全身心地接納了她,愛護她。看她臉書上那些靈動的生活片段,她也曾飽嘗生之歡樂。遺憾的是,她的不幸遠遠比幸運來得早。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本是千百年的祖訓,「愛吾女,以及人之女」,卻有人終身學不會。陳國星自己有一個跟林奕含年齡相當的漂亮女兒,從名字就可以看出有多麼受寵:陳星婗,意思是陳星的女兒。這個女兒一直是他的掌上明珠,養尊處優,去年因為受到父親的影響被退婚,在家割腕自殺未遂。(以林奕含的善良,要是她泉下有知,估計會很內疚,覺得自己連累了無辜的人吧?)我不明白,為什麼有人可以一邊將自己的女兒呵護在手心,一邊毫無負擔地強姦別人家的女兒?這才是真正的精神分裂,不是嗎?
看她的臉書,看她的訪談,能明白這是一個多麼聰明通透、心思細膩的女孩。她不施脂粉,氣質清新脫俗。從這點上,我總是忍不住想到奶茶妹妹章澤天,林奕含只與她相差兩歲,美貌程度不相上下,從小都是如珠如玉,成績優異(個人認為林比她的內涵要豐富得多),但從高中二年級以後,命運讓她們走上了兩條完全不同的分岔路。16歲的林奕含被50歲的老師誘姦,而章澤天22歲的時候嫁給了一個40多歲的富豪,這個富豪最近因涉嫌強姦一名21歲女生而醜聞纏身。
我總覺得,這裡面有一種讓人笑不出來的荒誕。
她也是一個普通的漂亮女孩,跟我們一樣愛好文藝,喜歡好看的衣服。她在婚禮發言中說很想懟系主任「從我的屁眼啦,幹!」的時候,我忍不住笑了起來,覺得她離我真的很近很近。
她的遭遇雖然特殊,卻可能發生在每一個人身上。命運選擇其樣本的時候完全是隨機、無序的,並沒有那麼多的必然性。
我想讓大家明白,這不是一個文藝女青年愛情夢想破碎之後殉情的故事,不是一個斯德哥爾摩患者清醒後自殺的故事,也不僅僅是一個抑鬱症患者不堪重病而去世的故事,這是一個「文以載道」的嚴肅文學創作者,對五千年文化之根系的撼動,對人性最深處的叩問:人言為何不能以為信?人為什麼會背叛自己的立身之本?世界為什麼不能表裡如一?
如果我們嚮往的終極精神殿堂,都像虛幻的肥皂泡那樣一戳擊破,如果那些千百年來感人肺腑的泣血之言都是一場表演,如果你內心最為崇敬的藝術家,告訴你他搞藝術創作只是為了睡女粉絲;如果你以之為人生標杆的慈善者,被證明只是以行善之名斂財;如果你從小奉為圭臬的道德準則,成年後身邊人以親身示範告訴你,那些都是個屁——你會怎麼想,怎麼做?
我們沒有去問個究竟,我們輕而易舉地放下了心中的疑問,也放過了自己,成為一個理智的成年人。我們更沒有選擇去死,但其實,我們都已經死過了,成年的我們親手殺死了少年時期那個執著求真的自己,選擇了泥沙俱下地活下去。日子一久,習慣了滄浪之水的汙濁,還會嘲笑那些不願忍受汙濁的人們;更有甚者,還成為了汙濁本身。
而她沒有,她的生命中不容有雜質,選擇了與自己破碎的信仰共同毀滅,是一腔孤勇的少年之死。雖然直接死因是抑鬱症,但她的抑鬱脈絡清晰有跡可循,自殺是表象,深層原因即是信仰的破滅。我以為,她的離開,本質上是一場殉道,與王國維,與海子,與茨威格,一脈相承。
她讓無數人重新認識了「精神病患者」,甚至遺憾沒能認識這樣的「患者」。她離世之後至今,我都沒有用「精神病」罵過人,並且絕不會再用。我也開始重新審視「抑鬱症」——如果這個社會失序了,那些始作俑者並不會有良心負擔,症狀卻反映在那些善良的個體身上——難道可以理直氣壯地說他們「太脆弱,命該如此?」所以,抑鬱症是不是一種「社會病」?
說了這麼多,可是命運如果能重來,我只希望自己完全不知道林奕含,她完全不懂寫作,就像任何一個普通而漂亮的女孩子一樣,在自己的角落裡享受自己的小小快樂,除了大多數人都要經歷的苦惱之外,一生順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