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數人討論中國傳統美學時，其實對所謂歷史的真實一知半解，這一點上很多誤導大眾審美的影視劇作品要承擔起責任。然而當下，中國設計師們想要做屬於這個時代的設計的話，了解歷史已經迫在眉睫。從自己歷史上真實的服飾文化中尋找靈感，是中國設計的文化底氣。
這些年來，磁器除了將傳統文化進行再創造之外，開始嘗試做一些深度的學習和研究傳統服飾文化的選題：《摩登中國·盛唐時裝 | 成為唐代網紅的自我修養》《摩登中國·木蘭 | 1500年前，我們已經有了獨立女性……》中國的服裝史非常特殊，除了文化傳承延續數千年之外，不斷地融合和變革也是其中非常重要的組成部分。上個世紀初開始，西方的現代文明開始影響中國社會。在這一段非常複雜的時代，產生了同樣特殊的時裝風貌。
那麼，什麼是時裝？通常來說，時裝是指在社會文化交融下誕生的款式新穎而富有時代感的服裝。由此，封建社會到現代社會過渡的民國時期誕生的旗袍就是我們此刻所說的「中國時裝」，它脫離了各個民族的屬性，但又不盲目地脫離中國傳統文化，是在兩種完全不同的東西方文化交匯中誕生，極具時代感又適應社會發展的服裝。
今天，磁器邀請了3位沉迷於收藏中國上世紀初服飾的青年收藏家，他們不僅各自有百餘件藏品，更是致力於將歷史上真實的民國服飾文化傳遞給大眾。
廉子雎
「我是天上掉下來的『野生』旗袍收藏家」
廉子雎是一位服裝史愛好者、服飾收藏家，也是一位業餘插畫師。目前正在構建自己的中國近代時裝收藏體系。希望能夠將「自娛自樂」的個人興趣轉化為推廣中國時尚文化，從而承擔起一份責任。
廉子雎從小就非常喜歡繪畫，經常通過古裝劇和紀錄片繪製一些服裝插畫和美人像。久而久之，小時候的廉子雎就對各歷史階段的服裝非常喜愛和了解，也逐漸形成了對服裝史的認知雛形。後來，大學時期廉子雎選擇了學習服裝設計專業，正在上大一的他在一次作業中接觸到了民國服飾。從此，他對於民國時尚文化的熱愛便一發不可收拾……
「20世紀初經歷了工業革命、一戰、二戰……風起雲湧的時代也讓服裝的款式在進行革命，顛覆之前對美的定義。因此，20世紀初造就了一些非常極致的時尚和美。這也是類比到國內，民國時期的服裝吸引我的原因。」廉子雎說道。
幾乎從那時開始，沒有人領路，也沒有前輩指導，廉子雎便開始「盲目」又「瘋狂」地收集他能找到的所有關於民國時尚的資料，甚至專門跑去上海圖書館申請翻閱民國期刊實物、去中國電影資料館看修復的老電影、中國絲綢博物館觀摩歷史服飾藏品……他看到什麼就把什麼發布在自己的微博上，久而久之，微博也就逐漸成為他的線上資料庫。
20世紀20年代中後期Art Nouveau風格圓擺倒大袖上衣通過社交網絡，廉子雎了解到西方有一群執著於復古文化的服飾愛好者，同時也讓他了解到原來百年前的服飾是這麼「觸手可及」，這也成為廉子雎著手收藏民國服飾的一個契機。慢慢的，廉子雎開始思考：中國人在20世紀之初穿些什麼？我是否能像西方愛好者那樣擁有觸手可及的歷史服飾？
20世紀20年代中後期織錦緞長馬夾，衣緣鑲刺繡花邊，穿著時內搭倒大袖上衣。據說這件古董衣出自李鴻章舊宅之中2017年，剛好在準備畢業論文的廉子雎收藏了他的第一件古董旗袍。但是搞收藏是非常講究機緣的，更多時候像是在尋寶。為了能讓自己的收藏之路更順利，能夠更準確地感知時代的風格，廉子雎除了在微博上「存檔」之外，2020年1月1日還建立了一個電子檔案——公眾號：創刊號FA，將無數碎片化的信息組成有邏輯、有線索的系統化檔案，不僅是自己的資料庫，更是分享民國時期時尚文化的平臺。前期的學習積累，加上主觀的感覺，逐漸成為廉子雎選擇藏品的標準，這也讓他的收藏之路逐漸走上了正軌。
圖片來源於公眾號：創刊號FA《珍藏1934年絕版美妝教材，圖解30年代前期「5大眉式」》目前，廉子雎已經收藏了百餘件民國時期服裝，其中也不乏令人動容的故事。例如下圖這件20世紀20年代倒大袖上衣，就是上海的一位老人因腎病需要透析，無奈將母親的衣服變賣來湊醫藥費而得來的。整件上衣非常華美，充滿濃烈的Art Deco時期的時髦感，近百年的衣服依舊完好如新。廉子雎覺得，穿衣是件立體的事，舊時裝與收藏者之間也充滿故事。
20世紀20年代中後期織錦緞圓擺倒大袖上衣，羊毛內襯
20世紀20年代後期Art Deco風格織錦緞大袖短襖，羔羊毛作出鋒裝飾衣緣鑲亮片點綴，並用中國傳統的古玉與皮球花元素抽象成圖案「觸手可及」卻又「遙不可及」的歷史，激發了廉子雎對過去和時代之美的好奇心。「很多人對民國的印象就是開衩到大腿的旗袍，我覺得這種誤解不是小範圍的。真實的民國時尚和大家心裡想的、電視劇裡拍的幾乎完全不一樣，這也是我開始做創刊號FA的初衷。我想表達的就是，每個時期都有鮮活的靈魂和各種性格色彩的人物，無論是通過我在每期推送裡的小插畫，還是編寫的文章、分享我收藏的古董衣等，我都是希望能還原真實的民國時期的服飾文化，打破大家對民國時尚的誤解。」他說道。
20世紀30年代早期Art Deco幾何玫瑰提花短上衣「並且，民國服飾中的中西合璧，其實並不是簡單地生搬硬套。當時的中國人對本土元素的轉化是很爐火純青的，他們也在另闢蹊徑，對傳統元素的提煉、解構，表達一種屬於那個時代中國的現代美學。民國服飾是對西方文化的理解、接納，是中、西方美學間的平衡之道。這其中融入了中國人的微妙情緒，希望有更多人能以更加輕鬆的姿態去了解當時的時尚文化，就像我們去了解今天的時尚資訊，決定自己想要穿什麼衣服。」
吳炫
「旗袍是中國的New Look」
吳炫是一名電視導演，無論是本職工作還是業餘愛好，他都一直在片場工作。他和民國時期服飾的結緣來自於大學時期，偶然間拍攝的一次學生作業讓他對民國時期的服裝產生了興趣……
吳炫大學學習的是廣播電視新聞學，在完成作業過程中，他自己寫了一個民國背景下的劇本，加上在廈門泉州讀書，去鼓浪嶼拍攝比較方便，於是就萌生了自己拍一個短片的念頭。在決定拍攝短片後，吳炫便開始自行尋找符合劇本歷史背景的服裝。
20世紀40年代鵝黃印花紗單旗袍
剛開始，他只是在淘寶上找，可是找了半天卻發現怎麼找都不是自己想要的感覺。後來，他特意去翻了相關的歷史資料，才發現民國時期的服裝剪裁和現在廠家銷售的旗袍是完全不一樣的。於是吳炫在網上找了半天，發現了一些出售舊衣服的人，便在他們手裡買來幾件古董衣拍攝學生時期的作業。「我當時發現換上符合歷史的服裝後，整個片子的味兒就對了。現在我也覺得很多影視劇作品誠意與否能從對服裝是否考究這一點上來分辨。」
20世紀30年代淺灰Art Deco風格織花寬緄邊高領夾旗袍
經過一次嘗試之後，就像民國服飾收藏為吳炫打開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門。就這樣，一步一步的，收長衫、旗袍、馬褂……吳炫開始迷上了民國整個流行時尚史，甚至他認為旗袍基本算得上是上世紀中國時尚史上的New Look。「在5年前，我對於民國背景的服裝資料可以說是一片空白。現階段中國關於服裝史方面的書裡紕漏也不少，沒有特別專業的書能夠囊括民國時期所有的內容跟知識。所以我當時配合了很多民國時代的雜誌、報紙去看，再對比一些收藏的衣服，漸漸地才能架構起比較完整的民國服飾知識的脈絡。」吳炫說道。
20世紀30s初期淺藍印花料蕾絲滾邊高領夾旗袍
20世紀40s酒紅呢料雙襟夾旗袍
2019年，吳炫加入了幾位好友組建的「蜃樓志STUDIO」，並定期在B站上更新短視頻。按他的話來說，這就像是一個興趣小組。有人負責導演，有人負責劇本，有人負責服裝，這雖然是各自的愛好，但他們像幹本職工作一樣認真對待著。「從服裝愛好者的角度來說，我們的組建是為了通過媒體的傳播來傳遞服飾的美感，在平面上再如何展示都不如從視頻中領悟、感受立體動感的服飾。」
視頻來源於蜃樓志：夏日之約·1932
「從中國的服裝發展來看，旗袍真的是一個很別致的產物，它結合了東方和西方共同的服飾，產生了當時新的時裝。這和當時的日本、韓國沒有轉化本民族服飾，在時裝上完全取自西方款式的情況不同。所以我認為它是屬於中國的時裝革命。」吳炫在一次次的收藏過程中逐漸發現，20世紀上半葉旗袍的剪裁和現代的剪裁是不一樣的，它不像我們印象中全都包裹在身上，它是有一定餘量的，這也就形成了中國傳統概念中「包身不包肉」的感覺，也完全剔除了現代很多旗袍上身會有風塵感的問題。不信的話，可以點開下面這段蜃樓志復原了20世紀30年代的短片。
視頻來源於蜃樓志：有物皆春——1930年代青年男女的一天
吳炫認為，現代人思維中旗袍是個「老物件」，拍照的時候會搭配油紙傘等，但是在仔細了解之後，便會知道旗袍當時的搭配是高跟鞋、大衣、西服外套，旗袍本身就是一個反傳統的服飾代表，當下服裝設計對傳統的創新反而沒有那麼大膽了。
「民國時期的老裁縫已經用最前端、最前衛的思想改良旗袍了，很多現代感極強的款式也都在當時出現過，例如剔除了盤扣的旗袍，領型呈圓筒狀，讓整個領子部分更簡約，還有幾何圖案的設計等。並且，像葉淺予、萬籟鳴的設計作品在現在看來也是完全不過時的。」
左：葉淺予先生作於1934年；右：葉淺予先生作於1932年「在我看來，傳統服裝在當下的時裝領域應如何發揮它最大的價值是個問題，因為現在大多數設計師還停留在元素粘貼的階段，像這種中國傳統中的平面剪裁所能造成的比較圓潤的廓形其實是有別於西方的傳統剪裁的，所以一些傳統服飾當中的結構非常需要很多研究者去好好研究，以便運用在更多的時裝設計之中去。」
楊真真
「想穿越回民國時期」
楊真真在做自媒體之前曾是一位自由歌手，而在開始收藏民國時期旗袍、拍視頻之後，自媒體已經逐漸變成了她的主業。剛開始楊真真對民國服飾感興趣，是因為幾部中外電影以及張愛玲的小說。由於近代歷史有很多文學作品和歷史資料比較容易獲取，所以出於對那個年代的好奇，楊真真產生了對那個年代的人文、藝術、服裝包括建築各方面的興趣。在20世紀初西風東漸的文化氛圍下衍生出的旗袍在楊真真看來是當時的時裝，也是中國唯一的時裝。
楊真真穿著20年代晚期旗袍，圖片由楊真真提供
「其實各民族都有自己本民族的服飾，我認為時裝這個概念的背後其實是人文和社會融合的產物，還有亂世戰火下的家國情懷，這樣碰撞出來的人文藝術非常具有吸引力。因為那個年代是中西方文化第一次真正的融合、碰撞，也是封建社會向現代文明社會更迭的時候，所以碰撞出來的很多美好就像煙花一樣，短暫又美麗。於是我也更想要了解和觸碰一下如海市蜃樓般的絢爛。」
楊真真開始做收藏也沒有人指點，但是近幾年來隨著收藏民國服飾的人越來越多，幾位好友也會經常一起交流，一起分享得到的資料。從清朝光緒年間的漢女裝、旗女裝到20世紀90年代的中古服飾，都是楊真真收藏的範圍。楊真真說，至今她的收藏已幾百件了，如果將來能有機會，一定要開個小型展覽。
圖片截圖於楊真真視頻作品：百年新禧——1920年代時裝秀，看民國姑娘們的時髦經從2020年1月楊真真開始了做視頻博主的步伐。主創只有她一個人，攝影和後期都是臨時找的，有時候也會找一些朋友幫忙做內容和拍攝。而她的B站帳號楊真真Janine一經上線，第一期視頻就有32.4萬的播放量。截至目前楊真真共拍攝了40條視頻，最高播放量有97.5萬。每期視頻中所穿的服裝全是楊真真收藏的古董衣，一件動輒就有近百年的歷史。
視頻來源於楊真真：回望民國旗袍，100年前的【叛逆女孩】到底穿什麼？
楊真真穿著20年代洋裝，圖片由楊真真提供
而最近她也在籌備20世紀中外百年時裝變遷史，因為涉及年代太多，光等合適的時裝就等了兩年。「我穿古董衣做視頻和傳播的初衷也是希望不要因為現代的創新而把以前真實存在過的遺忘了，或者是避免穿著改良的旗袍卻說是傳統的。那其實就是在褻瀆歷史和擾亂大眾對於歷史的認知。這個其實在影視劇部分的傳播尤其重要，但是現在一時半會兒沒有辦法改變現狀，所以大部分愛好者也在努力。大眾需要知道真正歷史上產生過的服飾，但是了解過後她們選擇喜歡什麼是她們的自由。」
視頻來源於楊真真：你以為你想的那種旗袍就是【真正的】民國旗袍嗎？
楊真真跟我們分享，她記憶最深的一次拍攝是2019年冬天拍的20世紀20年代時裝史，因為當時也是剛拍視頻，沒有經驗，又是冬天拍外景，光準備道具、服裝、頭飾之類的就用了很長時間，演員也都是朋友來幫忙。好不容易等到一天大家都有時間，又剛好是個較冷的陰天。演員們凌晨就起來做造型，而楊真真和另外一個造型師要做十幾個造型，等做完造型又開著車帶著朋友們從上海市區到嘉定……「零下的低溫裡大家穿著旗袍，真的是又寒冷又窘迫。」楊真真感慨道。
楊真真穿著20年代襖裙，圖片由楊真真提供
楊真真視頻作品：【民國絕望主婦】麻將風雲，圖片由楊真真提供
「很多人會覺得傳統的、老的就是落後的，其實不是，我因為接觸到了老旗袍和很多古董後發現，當時的人們對於細節的要求，以及面料做工，包括美學色彩都非常精益求精。而且有很多大膽的創意及對當時社會的一些訴求和反叛都會融入服飾裡，所以也可以通過服飾來看社會的發展歷程。」
在時裝初起的年代，往往是先有圖畫刊登於雜誌，等有讀者看中了才能成為服裝。而現在的時裝往往是先於市場的。
現在，我們不僅要強調中國傳統文化，更要強調避免以西方的眼光設計東方服飾。那麼傳統的時裝是什麼？我們又如何把中國以往的流行結合到現在的社會發展中？或許這些答案的第一步，就是了解真實的中國服飾。同時，我們也期待著更多專業的、熱愛中國服裝歷史的人來到磁器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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