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正歌劇的衰落一樣,在19世紀,喜歌劇也逐漸也淡出了舞臺。威爾第只為義大利貢獻了兩部喜歌劇作品,早期的《一日之王》是羅西尼風格的,晚年最後一部喜歌劇《法爾斯塔夫》,有點受華格納歌劇的影響,雖然威爾第自己並不承認。總之,《法爾斯塔夫》已經不是傳統的義大利喜歌劇了。而威爾第的繼承者普契尼,同樣在喜歌劇領域沒什麼建樹,他唯一的一部喜歌劇《賈尼·斯基基》是一出獨幕劇,從分量上來說,只是一個「小玩意」;風格同樣也不是傳統的,它糅合了威爾第的戲劇性和普契尼特有的抒情風格,尤其是那首廣為人知的「我親愛的爸爸」,是標誌性的普契尼風格的抒情詠嘆調。
在歌劇史上有兩套著名的聯劇,一部是大家熟悉的華格納的四聯劇《尼伯龍根的指環》,另一部就是普契尼以三部獨幕劇《外套》《修女安傑莉卡》和《賈尼·斯基基》串聯而成的三聯劇。對於前者,知道的人很多,影響力巨大;而普契尼的這套,由於分量較小,影響力並不大。從歌劇本身來說,華格納的這套堪稱歌劇史上絕無僅有的龐大的作品,集中表現了華格納帶有晦澀灰暗氣息的哲學思想,是研究華格納音樂思想的重要的文獻,且四聯劇雖然相對獨立,故事卻是完整的。相比之下,普契尼的這套歌劇只能算是一個小玩意,且每部歌劇獨立成篇,在情節上並無關聯。只是因為都是獨幕劇,才使得它們連成了一個整體。所以,從嚴格意義上來說,「三聯劇」其實並不成立,完全可以分開。事實上,在三聯劇首演以後,它們曾經被拆開單獨演出,只是後來才恢復了普契尼的初衷。
或許是因為這套三聯劇的創作在時間上比較連貫,從1913年創作的第一部《外套》到1918年完成的《賈尼·斯基基》,普契尼將所有的精力集中在這三部「小品」歌劇的創作中。或許是普契尼不允許別人將三劇分開演出,而且寫三個獨幕歌劇是普契尼最初的願望——之所以它們沒有在短時期內完成,是因為普契尼並不是一個有計劃、嚴謹刻板的人,當他寫《外套》的時候,另外兩部歌劇是什麼都還不知道,只是一個隨隨便便的想法——所以三聯劇的寫作完全是沒有邏輯關聯的,它只是一個衝動,一種仿佛不經意的、閒聊的時候對朋友說:「哎!你看我寫三個獨幕劇怎麼樣?」的興致所致。
多明戈飾演的賈尼·斯基基
有意思的是,或許普契尼自己也沒有意識到,他的三聯劇創造了他歌劇創作的三個唯一:《外套》是普契尼唯一的真實主義歌劇(如果較真的話《西部女郎》勉強也算);《修女安傑莉卡》是唯一一部完全由女聲演唱的歌劇;《賈尼·斯基基》是普契尼唯一的一部喜歌劇。
說起普契尼很容易讓我們聯想起南宋詞人柳永。「凡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是當時的實際情況,柳永的詞因為既通俗易懂,又婉約優美,故此深受當時人的喜歡。但在趣味正統的士大夫那裡,柳永顯然是個傷風敗俗、沒有品位的暴發戶,其所作的詞「淺近卑俗,自成一體,不知書者尤好之」。(宋王灼《碧雞漫志》)貶一句,再褒一句,又打擊一大片,尤其是「不知書者尤好之」的評語,似乎已是蓋棺論定了,就是一個沒文化的市井之徒的寵兒。而柳永在當時受歡迎的程度和普契尼非常的相似。在很多人眼裡,普契尼多少也是一個沒有品位的、專以吸引市井之徒眼球的庸俗作曲家。布裡頓甚至聲稱自己聽普契尼的歌劇《波希米亞人》時,這種音樂的廉價和空虛讓他噁心極了。有意思的是,貶低者都是來自同行,只不過,王灼未見有詞傳世,布裡頓卻是20世紀最重要的歌劇作曲家,只是受歡迎的程度遠不能和普契尼相提並論。所以,這種誇張的非難或許可以看作是同行的嫉妒。
2015年洛杉磯歌劇院推出的《賈尼·斯基基》
普契尼真有那麼不堪嗎!斯特拉文斯基給出了相反的意見,他認為《波希米亞人》是普契尼傷感的天才和劇情完美的結合。同樣,身處現代派音樂包圍中的普契尼,雖然對這種時尚的作曲手法不聞不問,卻認為德彪西的歌劇《佩利亞斯和梅麗桑德》和勳伯格的聲樂套曲《月光下的皮埃羅》是現代派音樂的傑作,由此可見普契尼對音樂的鑑別能力,只是他不願去創作這類作品罷了。普契尼清楚地知道他所需要的是什麼樣的音樂,正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他們喜歡並追逐毫無意義、缺乏邏輯的音樂。沒有人再重視旋律的創作,即使創作了旋律,也只是俗套而已。人們認為交響樂應在歌劇中佔支配地位,我恰恰相反,認為這正是歌劇的終結。」正是這種簡單又不浮誇的認識,使得普契尼成為威爾第衣缽的唯一繼承人。
普契尼不是聖人,不是學究,他寫音樂是為了能讓人感動的,不是讓人去裝模作樣地琢磨、去寫論文的,這或許是普契尼的明智之處。當然,義大利人生來不會去寫枯燥乏味的音樂,理查·施特勞斯可以繼承華格納,普契尼同樣可以繼承威爾第。歌劇永遠是義大利的,它屬於一個充滿陽光、情愛、激情和憂傷的民族。普契尼這套三聯劇和華格納相比起來,雖然只是一個小玩意,一個和大型悲劇《託斯卡》相比起來的消閒之作,仍然充滿著普契尼式的抒情甘美的旋律,讓人愛不釋手。
2015年洛杉磯歌劇院推出的《賈尼·斯基基》
三幕劇的腳本前者由詩人阿達米編劇,他也是普契尼的歌劇《燕子》的腳本作者。後兩部由福扎諾撰寫。三聯劇於1918年12月14日在美國紐約大都會歌劇院舉行了首演。由於「一戰」以後混亂的局面,普契尼沒能親自去參加首演,但紐約大都會歌劇院的總監加蒂-卡薩扎給他發來了一份熱情洋溢的賀電,聲稱:「大獲成功,每部歌劇結束時都是喝彩聲,總共有40次謝幕,特別是對《賈尼·斯基基》很狂熱。」由於《賈尼·斯基基》的大獲成功,使得人們單獨把它抽出來演出,後來又把它和《外套》放在一起,唯獨冷淡了神秘哀傷的《修女安傑莉卡》,這使得普契尼非常憤怒,在他的心目中,其實最偏愛的是這部被他稱為「心愛的小修女」的《修女安傑莉卡》。有趣的是,這套三聯劇在德國演出的時候,德國觀眾最喜歡的卻是這部《修女安傑莉卡》,這可以看出不同民族對音樂不同的選擇,德國人熱情的崇拜華格納冗長乏味的所謂「樂劇」,而義大利人更容易為一首美妙的詠嘆調所陶醉!
大都會歌劇院首演了《賈尼·斯基基》
就像我們上面說過三聯劇是普契尼歌劇創作的三個唯一那樣,這三部歌劇在風格上也各具特色。《外套》在粗俗陰鬱的氛圍中,表達了真實生活的嚴酷和可怕,這部歌劇的劇情有點類似列昂卡瓦洛的《丑角》,也是一個關於情殺的故事,是巴黎紙醉金迷的側面。在浪漫的塞納河畔,一樁家庭的悲劇使人們在夜幕下戰慄。歌劇的音樂是普契尼歌劇中很少見的那種沉鬱和灰暗,往日的抒情和浪漫在這裡一掃而空。《修女安傑莉卡》是一部唯美中帶有憂傷的神秘劇,音樂纖細華美。而三聯劇中至今最受人們歡迎的喜歌劇《賈尼·斯基基》則是一出近乎鬧劇的喜劇,音樂風格也是普契尼少有的那種幽默輕鬆的氣息。
《外套》的故事發生在巴黎塞納河畔的一艘駁船上,這部歌劇充滿了一種陰暗的色彩。從米凱萊暗示焦爾傑塔:「人都有外套,它可以包藏愛情和喜悅,但也能包藏悲傷。」便能說明歌劇基調的陰沉。這部歌劇使人詫異的是,似乎很難和普契尼一貫的抒情氣息聯繫起來。正如普契尼並不擅長寫喜歌劇那樣,這種題材的歌劇是普契尼歌劇中僅有的一部,但也有人認為這部歌劇其實表達了真實的普契尼。普契尼生於音樂世家,不過在成名前他卻曾經歷過潦倒的生活,或許正是這段經歷促使了他對人生的理解。如果說《波希米亞人》多少還是浪漫主義的產物,《外套》則完全是令人不抱有任何幻想的、殘酷的現實。正如普契尼的朋友馬格拉夫所說的:「在《外套》中,工人第一次出現在舞臺上,更確切地說,他們完全不是被描寫成無名的大眾,而是作為具有自己特徵的個人,每個人對壓迫的反應都不同,或許麻木地屈從於不幸的生存,如在酒精中尋求慰藉。」
2015年洛杉磯歌劇院推出的《賈尼·斯基基》
《修女安傑莉卡》是一個有關修道院修女的故事。這是一部風格唯美,但題材仍然是讓人心碎的歌劇。如果說《外套》所反映的是現實生活中無奈的悲劇的話,這部歌劇則反映了人性無處不在的惡,人們在道德的外衣掩護下,可以隨意摧殘一個無辜人的生命和感情。或許,我們不難理解普契尼對這部歌劇的偏愛,聖潔的情感只能在幻想中出現,在社會普遍「惡」的現狀下,普契尼唯一能做的只能是寄託於聖母的寬恕。這部歌劇中的音樂非常優美,尤其是安傑莉卡所唱的詠嘆調「沒有了媽媽」,旋律之美,可比《賈尼·斯基基》中的「我親愛的爸爸」。
人們對於《賈尼·斯基基》的了解,基本上還是得益於歌劇中的那首甘美的詠嘆調「我親愛的爸爸」,這首詠嘆調把普契尼式的旋律美發揮得淋漓盡致。不誇張地說,這是歌劇史上最美的詠嘆調。關於這首詠嘆調,很多評論家認為這純粹是普契尼為了滿足大眾需求而特意譜寫的。但這就是普契尼,他不是為一個虛幻的理想而寫作,他是為了票房和取悅觀眾。這並沒有什麼不可以,普契尼不會浪費自己的才華去寫那些觀眾不知所云的音樂,正如華格納不會為取悅觀眾而寫他認為無聊的音樂。
這是一部非常有趣的喜劇,故事發生在中世紀的佛羅倫斯。富商博索·多納蒂死後將所有遺產捐獻給了教會,這使得前來弔唁的眾親友大怒。這時有一個青年裡努奇奧提議,讓賈尼·斯基基來假扮垂危的多納蒂,並邀請公證人前來重新訂立遺囑,讓遺產和眾親友均分。賈尼·斯基基不肯,但他的女兒勞蕾塔正和裡努奇奧熱戀,她央求父親,賈尼·斯基基只能答應。
公證人到場,賈尼·斯基基假扮多納蒂躺在了床上,卻將大宗遺產留給了自己。等公證人走後,眾親友大怒,卻被賈尼·斯基基趕出了家門,賈尼·斯基基說,這是為了女兒的幸福才將遺產留給了自己,但自己一定會妥善處理老友的遺產,這時一對戀人幸福地擁抱在了一起。
2015年洛杉磯歌劇院推出的《賈尼·斯基基》
這部喜歌劇是三聯劇中最受人歡迎的一部,一般認為這部歌劇的題材是來自但丁的《神曲·地獄篇》中的第30章,其實和但丁的原詩並不相干,普契尼只是取用了但丁原詩中的人物和偽造遺囑這一事件,劇情則完全是杜撰出來的。但在普契尼創作這部歌劇的時候,遭到出版商裡科爾迪的反對,因為他想像不出普契尼能創作喜歌劇。同樣的是,熟悉普契尼的觀眾也不敢相信普契尼的喜劇才能。所以,當歌劇在義大利各地上演的時候,激起觀眾強烈的反響是難免的,人們除了工作生活之外,最熟悉和喜愛的便是普契尼了。《賈尼·斯基基》出人意料的給人們帶來的是一種不同於傳統的羅西尼、多尼採蒂等人滑稽、戲謔式的喜劇風格,它有著普契尼式的抒情性,這種濃烈熱情的抒情性,即使是威爾第也是望塵莫及的。
喜歌劇到普契尼時代,基本可以畫上一個完美的句號了。20世紀基本沒有出現有重大影響的喜歌劇作品,不但是喜歌劇,即使是歌劇,這個曾經在歐洲產生巨大影響的劇種,也逐漸式微。現代派歌劇趕走了大量聽眾,普契尼可以說是義大利歌劇的終結者,即使和普契尼同時代、但比之活得更久的奇萊亞,和普契尼相比,其影響力也是微乎其微。
——本文選自《歌劇》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