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2017年《中國有嘻哈》開啟了中文說唱元年,層出不窮的綜藝節目讓中國人對黑怕有了種千篇一律的誤解:現金是他們的裝飾品,限量版球鞋是制服,他們恨不得把大名漢語拼音裡的S都改成$。
有錢,似乎成了黑怕圈人士必備的優良品質。
我讀小學的外甥寫在作文裡的夢想,從當個建築師變成了當個說唱歌手,理由是他可以張著mouth,in the house,最後還可以住著獨棟大house。我開始覺得不對了。
要不是他媽在邊上,我真想給外甥看看,快手上中國大地上真實的野生rapper,都是什麼模樣。
圖片來源:快手@劉天然Lit、艾力爺!(黑家)、艾門ˉ、yer-dos,.Justin蔣
只要在快手上輸入「說唱」,你就會看到一群玩黑怕的無名00後,展示自己有多窮,坦蕩到近乎挑釁。
你在任何一家livehouse和playhouse都找不到這類rapper:他們的舞臺和MV拍攝地都藏在校園和宿舍裡,雙層板床是最常見的背景板,直播裡有時還有性感室友在線翻身。
在他們這兒,old school回到了它的字面意義,一切都發生在又老又破的學校裡。
圖片來源:快手@劉天然Lit、@MC彝力、@Westside怪力、@玩說唱的梅老闆
去學校操場拍mv都已經算比較講究的升級版。在牆上的孔子或愛因斯坦名言前,他們躁到興頭上,踢起的塵土烘託起氣氛來,效果不輸舞臺乾冰。
圖片來源:快手@肖軍 同學
至於他們的「穿搭」,對於想追趕潮流的人來說毫無借鑑意義,因為他們全身上下唯一的名牌logo只有真假難辨的倒鉤。
戴保平安的吊牌不比金鍊子寒磣,只要那個範兒在,校服外套就是凹oversize風最現成的單品。
圖片來源:快手@.Justin蔣
相比之下,Eminem的白T和牛仔褲都嫌質量太顯好。
當中國樂迷聽鋪天蓋地的炫富說唱聽到精神便秘,快手上上千名這樣窮且益high的小孩帶來了耳目一新的暢快,同時也帶來疑惑:這都誰?
他們黝黑的皮膚恍惚中有點像尼哥,你隱隱覺出他們身份不同。再翻開他們的快手定位,臨滄、涼山、玉樹……這些只在新聞裡見過的地名,終於幫你解開了謎。
這些00後不是什麼中國嘻哈重鎮的時髦亞逼,只是西部省份的少數民族。
闖過綜藝的少數民族rapper總是黑馬一樣的存在,大殺四方,一部分的戰鬥力就來自他們生長的土地。高原或河谷裡的的說唱早就連點成面,野蠻生長了20年。
北京、西安的Battle MC們還在酒吧裡排隊等著領號,他們早把嘻哈帶回了街頭。
當北京OG MC肆到中緬邊境的滄源縣選拔新人,全縣的廚子、洗車工、技校校霸都聚集到廣場,在當地人看來真有點社會鬥毆開場的架勢。只不過他們比試的不是拳頭,是自己寫的verse。
MC肆評價其中的MC田瑋,說他唯一的不足是環境和設備不足。這位蹲在家裡準備國考的中年奶爸單手比槍加個wink,意思是「bro你懂我」。
騰訊新聞節目《商業地理丨邊境線上有嘻哈:北京老炮與山裡rapper正面剛!》
就算趕不上廣場的盛會,有個手機就不會錯過battle的氛圍。他們繼承了長輩們在微信群對山歌的優良傳統,在快手群裡爭前恐後地無伴奏freestyle。
群主剛在工地上扛完鋼筋,按下錄音鍵喊了句「喲喲飛思待」。立馬有人搶先來了句單押:「我受困在地下室,你說我真實不真實。」 只有真正的狠人才能在群組battle中贏得最多的吶喊聲。
有了真實生活作為創作的土壤,日產一句punchline不是夢。
這位地下室的bro也最看得開,說這份投入不以出道為終點,畢竟個個都能出道,就沒人來當觀眾。
就算是已經淺嘗了流量甜頭的homie,也不改樸素本色,堅持著一種反潮流的稚拙。
在中緬邊境滄源,99年的佤族「紅人館館長」,不會僱比基尼bitches上私人飛機開趴,只會和多年的女友等二等座的高鐵;他擁有的名車只有直播間裡粉絲給刷的66塊錢的2D七彩法拉利。
這樣的禮物也足以讓這個電焊工出身的rapper當場給了這個粉絲一句shout out,你怎麼也看不出他全網粉絲已經超了百萬。
館長和他的bae
圖片來源:快手@紅人館館長
涼山彝族人AKMC勇2012年從豆瓣小站起家,就算現在被彝族小MC們奉為男神,也不忘在小站首頁,感謝這些年徘徊不去的400名關注者。
他在MV裡直接數起自己列印的假票子,手裡上下翻飛的美金還沒有冥幣逼真,毫不掩飾自己對紙醉金迷的嘲諷。
連他們的歌詞裡,你也絕對聽不到美女、豪車和大房子。
「我勸你善良,因為江湖險惡,湖水清澈,別被渾水上色。」
「我從崇山峻岭走來,我騎著俊馬飛奔而來,我的哥們開著跑車跟在身後。」
「不忘初心」這四個字已經說爛了,這些少數民族野生rapper用本民族熟悉的意象,用自己的生活和創作,填補了這四個字的內核。
「光玩潮的,別管自己叫黑怕。」
在大山之外,中國嘻哈站在消費主義的風口起飛。靦腆的我們借著rapper之口喊出了壓抑太久的野心:我們也想要瑪莎拉蒂,想要大屁股野模誇我世上最大。
rapper們hustle著自己賺的錢,也hustle著大眾沒被滿足的物質欲望。
然而更早一點,嘻哈誕生在被主流社會遺忘的角落,它本身是關於反叛的音樂。
80年代末傳奇嘻哈組合N.W.A的傳記電影《衝出康普頓》中有這樣一個橋段:尼哥們錄歌間隙出來抽菸喝飲料,就被路過的警察摁在了地上。
N.W.A把警察暴力寫進了《Fuck tha Police》。今年每一場黑人遊行中,這首歌依舊在被單曲循環,30年前的尼哥的聲音唱著要爆了警察的頭。
《衝出康普頓》劇照
放眼同時代,不抨擊兩句社會,你都不敢說自己是MC
美國西海岸的貧窮、毒品交易與匪幫戰爭淬鍊出不願屈服的黑人年輕一代;現在,還沒被資本吞沒的邊陲和少數民族自治區,未被馴服的年輕人賦予了這種音樂新的能量。
在快手上,這樣野生的力量發出微弱的電波,震動了同省、外省同族甚至是其他民族homie的心臟瓣膜,為他們贏得了票子房子車子換不來的respect。而傳回來的回聲,最終鼓舞了他們自己。
紅人館館長因為一首爆火的小情歌當上了全職音樂人,正帶領著自己的crew巡演雲南。他仍記得最初的某天,無意間看下快手,和crew成員牧童在臥室裡錄的《從有到無》已經有了7萬瀏覽:
「我一夜沒睡著。」
圖片來源:快手@Ym牧童
《衝出康普頓》裡黑人兄弟們「衝出」前還要找經紀公司做推廣,但如果那個年代有快手,他們早就省下了一半的力氣。
媒介是人的延伸。80年代的匪幫說唱OG們衝出了槍林彈雨中的貧民窟。現在這些彝族、佤族、藏族、哈薩克族的年輕人,也在賽博世界裡衝出了自己的康普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