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凱爾特人,或許大家首先聯想到NBA中的波士頓凱爾特人隊,它因與今年NBA總冠軍洛杉磯湖人隊是宿敵而聞名。在英國,凱爾特人則是一個蘇格蘭足球俱樂部的隊名。這些凱爾特人隊的隊徽一般都會是綠色的三葉草,這也成為了凱爾特人的標誌性象徵。許多人或許不知道凱爾特人的來歷。凱爾特人是什麼人?為何體育球隊會以「凱爾特人」來命名?波士頓凱爾特人隊之所以叫「凱爾特人」,是因為波士頓當地有許多來自愛爾蘭的移民。同樣的,蘇格蘭人也認為自己屬於凱爾特人。
波士頓凱爾特人隊三葉草隊徽
其實,不僅是愛爾蘭人和蘇格蘭人,威爾斯人、英格蘭的康沃爾人和法國的布列塔尼亞人,都認為自己是凱爾特人。英國歷史學家查爾斯·弗裡曼通過對墓葬文化和語言文化的考察告訴我們,凱爾特兄弟民族之間的連貫性和凱爾特人的認同,很有可能是18世紀的民族主義者們建構起來的。他們又是如何建構起凱爾特人認同的呢?下文經出版社授權,摘選自《埃及、希臘與羅馬》。
《埃及、希臘與羅馬》[英] 查爾斯·弗裡曼著,李大維、劉亮譯,後浪丨民主與建設出版社2020年9月版
原作者 | [英]查爾斯·弗裡曼
摘編 | 徐悅東
在不列顛諸島上從未有人自稱凱爾特人
奧地利小鎮哈爾施塔特(Hallstatt)坐落在一片湖光山色中。19世紀中葉,當地發現了一片面積巨大的史前墓地。儘管其中最早的墓葬可追溯至大約公元前1100年,但在約公元前700年後,當地的喪葬習俗發生了顯著的改變。後期的墓葬埋的是貴族武士,每座木質墓室中都有一輛四輪大車以及全套的挽具陪葬。墓主人的身旁有大量指環、扣子、護身符等飾物。墓室中的陶器和琥珀表明當地人與歐洲南部和北部地區均有貿易往來。此外墓地裡還出土了大量鐵器,說明鐵在當時得到了廣泛應用。
古希臘人把這些人稱為凱爾特人(keltoi),而羅馬人則稱之為高盧人。哈爾施塔特墓葬群是第一批與他們相關的考古學發現。然而,所謂的凱爾特人或高盧人,指的究竟是某個特定的民族,還是泛指希臘—羅馬文化之外的一切文化?令人震驚的是,18世紀之前,在不列顛諸島上從未有人自稱凱爾特人。但如今,威爾斯人、蘇格蘭人和愛爾蘭人全都認同其凱爾特人的身份,而所謂的凱爾特文化更是大行其道,在音樂領域尤其如此。作為某些人眼中的「最古老的歐洲人」,凱爾特人究竟源自何方?能否依據文獻或考古證據勾勒出一個身份明確、具有連貫性的凱爾特民族?
在公元前第一個千年紀,形形色色的部落在其軍事首領的領導下,佔據著中歐與西歐。如我們上文所述,其中一支被稱為哈爾施塔特人。所謂的哈爾施塔特時代持續了大約300 年(公元前750—前450年)。哈爾施塔特人經由今天的法國中部與西班牙中部不斷向西擴散,其中一些部落甚至在約公元前500年越過英吉利海峽,抵達了不列顛的南部。哈爾施塔特文化的一大特徵是墓葬中經常堆積著各種黃金飾品、胸針、珠寶以及角杯。哈爾施塔特人的聚落多位於塞納河、萊茵河、多瑙河等河的河谷,從而方便他們順流而下抵達出海口。這些部落隨即與希臘人、伊特魯裡亞人等地中海民族建立了聯繫。
古代凱爾特人
一條以希臘殖民地馬西裡亞為起點沿著羅訥河延伸的商路尤其獲利頗豐。哈爾施塔特人的精英階層能夠提供的商品有黃金、錫和皮革,可能還有一些奴隸。希臘人則向他們出口陶器和葡萄酒。哈爾施塔特人對葡萄酒的需求非常大。據記載,他們甚至會用一個奴隸來交換一雙耳細頸瓶的葡萄酒。在少數情況下,希臘人可能贈送一些貴重的物品作為外交禮物,比如著名的維鎮調酒缽。根據古典作家的記載,正是馬西裡亞周邊地區的居民自稱凱爾特人。
隨著哈爾施塔特各地酋長的重要性與日俱增,他們開始在山頂上築堡以自保。法國勃艮第地區的拉索瓦山、德國南部的霍伊納貝格均屬於這種情況。這些城壘的圍牆均用泥磚砌成,並建有稜堡。這在當時的歐洲北部可謂前所未有的創舉,必定是受了地中海地區防禦工事的啟發。哈爾施塔特人的工藝品亦日益成熟。當地工匠們一方面因循了自青銅時代流傳下來的各種裝飾圖案,另一方面又吸收了自希臘和亞洲傳入的形制與符號。
公元前 5 世紀中葉,哈爾施塔特文化的精英階層受到削弱。該文化的北方邊陲地區,即馬恩河與摩澤爾河沿岸,一些文明程度略低的部落似乎與伊特魯裡亞人建立了聯繫。伊特魯裡亞人發現通往西歐的商路已被希臘人封鎖,所以只能經陸路與北方開展貿易。上述區域最具吸引力的商品之一就是產自洪斯呂克—艾菲爾山區(Hunsruck-Eifel)的高品質鐵礦石。當地人已經意識到自己不僅手握重要資源,還控制著金、鐵、錫、鹽以及琥珀等商品的貿易路線。財富的增長對這些部落的影響頗大。他們不僅積累了大量精美的手工藝品,更掌握了金屬加工工藝。最終這些部落發展出另一種嶄新的文化,即拉坦諾文化(La Tène culture),得名自瑞士某個湖濱小鎮。
拉坦諾文化的藝術雖獨具特色,但大體上僅限於製作金屬飾物與珠寶。儀式用武器和私人飾品上都裝飾有複雜的抽象圖案,並與人頭或被奉為神明的鳥獸等神聖符號交織在一起。儘管某些研究者試圖從拉坦諾文化的藝術風格中尋找來自希臘、西徐亞乃至波斯的元素,但拉坦諾文化的藝術顯然獨樹一幟且具備極高的辨識度,因此其裝飾圖案至今仍十分流行。
古代凱爾特人
拉坦諾文化的精英階層是否最終把哈爾施塔特文化一掃而光?或者拉坦諾文化切斷了哈爾施塔特文化的商品供應,從而導致了後者的經濟崩潰?儘管學術界對上述問題尚未得出明確結論,但自公元前450年起,拉坦諾文化已經佔據了主導地位,並且走上了擴張的道路。拉坦諾墓葬的特點是用更加輕便的雙輪戰車陪葬。此類戰車顯然借鑑自伊特魯裡亞人。拉坦諾文化向其他地區擴張的原因,可能是受到了北方日耳曼部落的壓力,但當地墓葬顯示(一些古代文獻也提到),人口的快速增長可能也是原因之一。此類遷徙活動大多只是年輕武士發動的劫掠活動,他們通過不斷壯大其戰鬥團體,掠奪更多的戰利品,來提高自身的地位。在某些情況下,劫掠會演變為定居。
例如公元前5世紀初,拉坦諾文化的一些部落陸續翻越阿爾卑斯山,進入義大利北部,並與一些更早來到此地的哈爾施塔特文化的定居者相互融合。再者如公元前3世紀,加拉太人穿過馬其頓尼亞與希臘,在安納託利亞中部地區定居。凱爾特人聚落的規模往往不大,以精耕細作的農業生產為主。他們還組成各種戰團,以劫掠者或僱傭兵的身份南下,最遠可至羅馬乃至西西里。在安納託利亞,帕加馬王國的阿塔羅斯王朝也是在擊敗加拉太人之後才取得了統治地位。
是後人製造凱爾特人認同所採取的一種手段
許多古典文獻都對「凱爾特人」的歷史有所反映,這就是他們的背景。「凱爾特人」一詞起初指生活在馬西裡亞周邊地區的居民,後來則泛指生活在歐洲的「蠻族 」。有證據表明這些人使用一種通用語言,這令「凱爾特人」具有某種內在的統一性。人名、地名和銘文等證據表明他們當中至少存在3種方言:通行於西班牙的凱爾特伊比利亞語(Celtiberian);通行於高盧的高盧語(Gaulish);通行於義大利北部的山南高盧語 (Lepontic)。這 3 種方言如今均已消亡,現在被統稱為大陸凱爾特語支 (Continental Celtic)。但這個概念是後世(18世紀)創造的,不過是後人為製造所謂的凱爾特人認同所採取的一種手段罷了。這種做法導致史料被過度解讀,把大陸上各個族群用語言聯繫在一起,形成了評論家口中所謂的凱爾特兄弟關係。
在古代語境下,那些與希臘人、伊特魯裡亞人和羅馬人對陣的「凱爾特人」是令人生畏的武士,既善於奔襲和設伏,也善於在正面交鋒時大造聲勢。公元前225 年,羅馬人在忒拉蒙(Telamon)之戰中取得了對凱爾特人的決定性勝利。關於凱爾特部落在此戰中的表現,古典作家波利比阿曾有如下描述:
因蘇布雷人(Insubres)及波伊人(Boii)穿著長褲以及輕披風,但站在整個軍隊最前的位置的蓋沙泰人(Gaesetae)則是因為渴求榮耀及無畏的精神,完全脫掉這些衣物,赤身裸體,身上除了武器別無他物。羅馬人對凱爾特軍隊的精彩布陣以及製造出來的刺耳噪音覺得沮喪氣餒。在凱爾特的行伍之間有無數的號角和喇叭同時吹響,而且當全軍發出戰吼,從中響起混雜的音響,聽起來不像是來自號 角和士兵,而是同時發自周圍的鄉間地帶。除此之外,在陣前裸體戰士的樣子及動作形成令人害怕的景象。他們都是體格極佳,處於英年之時,而那些在引導隊伍中的人也大肆以黃金項鍊和黃金手鐲裝飾。
古代凱爾特人
公元前1世紀的古典作家斯特拉波也曾如此描述凱爾特人仿佛孩子般的天性:
除了生性坦率而狂熱,他們還像小孩子般喜好吹牛和打扮。他們佩戴著黃金飾物, 脖子上套著項鍊,手臂和手腕上套著鐲子。地位較高者身穿染色的長袍,上面點綴著黃金。正是這種虛榮心使他們獲勝時盛氣凌人,而失敗時又垂頭喪氣。
和形形色色的人群之間具有某種內在聯繫
至此,本文尚未提及不列顛諸島上的「凱爾特人」。公元前1世紀,愷撒在著作中認為不列顛島南部海岸的居民來自高盧,但考古學證據令此說有很多爭議。在某些情況下,語言學證據的確支持移民說,例如英格蘭北部的巴裡西人(the Parisii)可能與法國北部塞納河流域的巴裡西人具有一定關聯(兩個部落的陪葬品也具有某些相似性)。
然而,就整體而言,學術界傾向於放棄傳統的移民擴散說,轉而認為不列顛諸島的當地居民通過廣泛的貿易接觸並接受了拉坦諾文化,以維護其精英階層的統治地位。儘管他們也接受了凱爾特人的語言,但絕大多數布列吞人(Britons)說一 種被稱為海島凱爾特語(Insular Celtic)的凱爾特語方言。儘管海島凱爾特語這一術語也是18世紀時才首次使用,但的確可以指代許多種至今仍有人使用的語言。隨著時間的推移,原本發音為「k」的輔音在不同的語種中分別演化成了「qu」和「p」,海島凱爾特語也據此被劃分為了Q—凱爾特語(Q-Celtic)和 P—凱爾特語(P-Celtic)。
P—凱爾特語可能曾廣泛流行於不列顛的大部分地區,如今僅存在於威爾斯語中(以及歐洲大陸上的布列塔尼語);Q—凱爾特語則存在於愛爾蘭、曼島(Isle of Man)以及蘇格蘭西部的蓋爾語中。正是這種語言(以及使用該語言寫成的各種神話與傳說)在很大程度上奠定了現有的凱爾特兄弟關係的感覺。例如有學者認為愛爾蘭史詩《奪牛長徵記》(Tain Bo Cuailnge)中的許多元素都可追溯到公元前第一個千年紀的後期(但此說存在爭議)。
凱爾特人並不總是依賴劫掠為生,尤其是在希臘化各王國以及羅馬逐漸擁有了抵禦的能力之後,因此農業依舊是各部落經濟生活的核心。然而,在公元前2世紀,凱爾特人社會有了進一步的發展,許多社群聚合為大型市鎮(oppida)。某些證據表明,在外部壓力越來越大的時候,這些市鎮的形成是為了保護商路,但它們的出現也體現了當地越來越繁榮與穩定。凱爾特人還鑄造了錢幣,其形制則參考了希臘與馬其頓的錢幣。儘管市鎮多以貿易為主業,但在許多情況下也支持當地手工業生產或自然資源開採。在此類市鎮中,最重要的一座當數多瑙河上遊的曼興(Manching)。該城位於開闊的平原上,佔地約375公頃,不僅開採當地的鐵礦,還冶煉銅與青銅,出產高質量的陶器。
古代高盧人
越來越強大的羅馬逐漸有能力向凱爾特人發起進攻。凱爾特人最終被擊敗,導致精英武士階層的衰落,儘管一部分人被編入了羅馬軍隊的輔助部隊。在古羅馬史家塔西佗的筆下,高盧人被驕奢淫逸所俘虜,徹底墮落了。凱爾特人的許多神明被迎入了羅馬的萬神殿,而許多顯赫的凱爾特家族在不到兩代人的時間裡便紛紛改用羅馬姓氏。自18世紀以來,民族主義者似乎復興了那些殘存在歐洲偏遠地區的凱爾特文化遺產。
目前根本不可能證明哈爾施塔特/拉坦諾文化、凱爾特語言和形形色色的人群之間具有某種內在聯繫,畢竟凱爾特語言具有海島與大陸兩種方言,而那些講凱爾特語的人既有受拉坦諾文化影響的非凱爾特人,也有四處遷徙的凱爾特部落。希臘人和羅馬人還曾把中歐與西歐的一切民族統稱為凱爾特人。而凱爾特人與萊茵河—多瑙河流域的日耳曼人雖然被區分開來,人們卻很難說清他們到底有何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