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世說新語》,重溫從前文學課程,體會魏晉玄風清談氣象,感受名士狂放任誕風姿。他們的率性舉止和清雅妙論,真實自然,甚是可愛。
「王子猷嘗寄人空宅住,便令種竹。或問:「暫住何煩爾?」王嘯詠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無此君?」(《世說新語·任誕第二十三》)。王子猷,就是王徽之,字子猷,東晉大書法家王羲之的兒子。史載子猷性情放達,不受拘束;率性而為,特立獨行。
王子猷一生喜愛竹子,竹子也成為他不羈個性的真實寫照。「王子猷嘗行過吳中,見一士大夫家極有好竹,主已知子猷當往,乃灑掃施設,在聽事坐相待。王肩輿徑造竹下,嘯詠良久,主已失望,猶冀還當通。遂直欲出門。主人大不堪,便令左右閉門,不聽出。王更以此賞主人,乃留坐,盡歡而去。」(《世說新語·簡傲》第二十四)。
這又是一個悖於常情異於常人的王子猷!雖然他的作派近乎做作,卻很真實。愛竹如此,夫復何言?
自古以來,文人雅士無不對竹傾注特殊情感,除了傳統文化中倫理道德的象徵意義外,也與竹本身那份隱逸灑脫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竹與梅、松並稱「歲寒三友」,在中國古代文學藝術史上被賦予獨特個性與生動形象,多被隱喻為君子、名士剛直不阿、不為強勢所迫的正直品格和崇高節操。
竹,外形剛勁,恰似君子正直品格。俊秀飄逸有神韻,隱喻君子風度翩翩。中空有節,象徵虛心能容而有高尚氣節。凌霜傲雪,歲寒常青,彎而不折,傲然氣質正是人世間堪稱楷模的正人君子的絕好寫照。竹,既是審美、觀賞、寫作的物徵與意象,又與士人崇尚飄逸風雅的思想相契合。
和王子猷一樣,宋代的蘇軾是另一位愛竹又率性的文人。蘇軾愛竹,畫竹,賦竹,多因竹所具有的神韻,正切合他個人的精神氣節。
「今日南風來,吹亂庭前竹。低昂中音會,甲刃紛相觸。蕭然風雪意,可折不可辱。風霽竹已回,猗猗散青玉。故山今何有,秋雨荒籬菊。此君知健否,歸掃南軒綠。」
這首作於元豐二年(1079年)湖州任上的《御史臺榆槐竹柏•竹》詩,正是「蕭然風雪意,可折不可辱」品質的形象表達。據載,蘇軾因對改革持不同意見而多次上書宋神宗,從而招致他人不滿與攻擊。蘇軾感到在都城的日子不好過,就上書請求到外地做官。
元豐二年(1079年)四月,蘇軾到任湖州。七月,一場災禍從天降,朝廷御史臺(舊稱烏臺)以作詩譏刺朝廷的罪名將蘇軾逮捕,押解京城。身陷「烏臺詩案」的蘇軾,囹圄中望見窗外竹枝搖曳,有感而發寫下此詩。
這首詩以竹寓人,體現出竹寧可折倒受盡摧殘,也不接受任何汙辱的高貴「氣節」,這正是蘇軾剛直不阿凜然品格的寫照。蘇軾一生官途多舛,經歷坎坷,但他生性達觀,寧折不彎,處變不驚,雖逆境亦暢天懷。安然自若,骨節清剛。在這一點上,竹性正與蘇軾豁達大氣的品格相合相應。
清代,「宦海歸來兩袖空,逢人賣竹畫清風」的鄭燮,更是將愛竹、寫竹、畫竹推向了極致。竹已成為他保持遺世獨立、卓爾不群個性,關注世事、關心民生的一個極好的傾吐對象和抒懷載體。
鄭燮是「揚州八怪」之一,其詩、書、畫號稱「三絕」,而尤精於書畫。他畫品超卓,特擅竹、蘭、石,其人品一如畫品;平生狂放不羈,遺世獨立,一生創作了大量題畫詩。《題竹石畫》(兩首)即是其中的代表。
「咬定青山不放鬆,立根原在破巖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竹枝石塊兩相宜,群卉群芳盡棄之。春夏秋時全不變,雪中風味更清奇。」
第一首,寫竹的生存環境,象徵了詩人所推崇的絕塵去俗,不懼生存於艱難惡劣環境中的高尚人格。竹的形象與詩人形象、竹的品格與詩人品格交織在一起,詩人的趣味和情操得到升華。第二首,竹石並寫,它們物性相容且相得益彰,都具有堅實質樸不媚時俗的氣質,表明詩人決不矯情順俗的秉性。
鄭燮為官清正廉明,在任期間所寫一詩流傳甚廣,讀來感人至深。「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濰縣署中畫竹呈年伯包大中丞括》)。這首題畫詩,由風吹竹葉搖動之聲聯想到百姓生活疾苦和民情怨聲,寄予詩人對百姓命運的深切關注和同情。一個封建時代的官吏,對普通百姓有如此深厚的感情,實在可貴可敬。
鄭燮曾撰一墨竹聯,聯曰:虛心竹有低頭葉,傲骨梅無仰面花。上聯借竹葉向大地下垂,竹內空心,言其虛心;下聯借畫面上花蕊不向上之梅花,言其傲骨。作者的人格、精神、情操在對所繪墨竹、梅花的形象寫照中得到生動體現。
鄭燮還曾化用蘇軾詩作過一首「打油詩」:「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若要不瘦又不俗,除非天天筍炒肉。」聯想到鄭板橋的機敏、詼諧與智慧,不禁令人莞爾。(圖片來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