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肖江虹
昨天中午,坐在電腦前寫字,忽然接到一個魯院的同學發來的信息:吳天明導演逝世了,真的假的?趕忙上網,看到了張藝謀工作室的微博:「驚悉吳天明導演去世,震驚難過,幾個月前還跟他共同籌劃一部影片,不料竟成永別!吳導一路走好,嫂子和女兒節哀保重!藝謀。」
還是不信,給吳導的助理小伍發了條詢問簡訊,不多久小伍回信:太突然了!
消息證實的瞬間,悲傷洇漫全身,我雙手放在鍵盤上,眼睛盯著屏幕,半天沒回過神來,腦子裡全是和吳導相處的那些日子。
2009年,我的小說《百鳥朝鳳》在《當代》發表後,陸續接到了六七個導演的電話,希望能把這部小說改成電影。但由於這樣那樣的原因,都沒能合作成功。直到2010年夏天,我接到了吳導的電話,他在電話裡表達了對這部小說的喜愛,說希望能將其搬上銀幕。我當時很高興,之前看過吳導拍的《老井》、《變臉》等電影,非常喜歡他的電影風格,凝重大氣、悲天憫人。電話裡,我對吳導說我唯一的要求是希望您親自來導這部電影。電話那頭爽朗的大笑後,他說那當然。
接下來,電影的改編進入實質階段。
2011年年底,我住進吳導位於奧運村工作室對面的酒店,每天就聊本子。一個人物一個人物聊,一個細節一個細節聊,同聊的還有編劇羅雪瑩老師,後來甚至把我的責任編輯,《當代》副主編周昌義老師也請來一起聊。吳導聊天時從來不坐沙發,一張椅子,斜靠在上面,目不轉睛盯著說話的人。等你說完,他開始表達意見,然後爭論,甚至爭執。有次他和羅雪瑩老師因為一個細節有了分歧,兩個人各不相讓,聲音都很大,最後吳導氣咻咻站起來,在屋子裡轉了兩圈,回來坐下,緩緩說:我們繼續。
聊本子之餘,吳導給我說了很多往事。比如發掘張藝謀、陳凱歌、顧長衛、黃建新他們;比如他在美國那段很清苦的歲月;比如他的老朋友陶玉玲、許還山;比如電影《變臉》的拍攝始末。但是最精彩的,是他對當下中國電影現狀的憤怒和憂慮。他說香港電影是怎樣垮掉的?是被明星的高片酬拖垮的;他說中國電影進入了「偽大片」的時代,票房主導了一切;他說好萊塢大片不管怎麼拍,表達的總是真善美;他說中國電影的審醜讓他很憤怒,甚至提及了他曾經培養和發掘過的某些著名導演。他還說,他拍的電影幾乎都不賺錢,但他還要拍,「因為我對中國電影有感情。」
我理解他的憤怒,所謂「愛之深,責之切。」
印象最深的是他說拍《執行長》的經過。為了做好本子,他帶著一班人在海爾深入生活幾個月。海爾總裁張瑞敏對他說:先給你說清楚,這部電影,海爾不出一分錢。他對張瑞敏表示理解,於是自己找投資,東挪西湊總算拍完了,「影片還不錯」,他說。影片後來在日本放映時,很多日本人驚呆了,說這太可怕了,中國人這種精神實在太可怕了。
那段時間,我們一起在他工作室吃飯,飯桌後的陳列架上擺放著無數的獎盃,那是每一個中國導演至今都夢寐以求的高度,但吳導從未描述過那些獎盃背後的輝煌。一次飯後,他拿起那座金雞獎終身成就獎的獎盃擦了擦對我說:「很多人以為這個杯子是句號,我不同意,我還沒拍夠呢!」
回到貴州後,很久都沒聽到拍攝的消息,有時候忍不住給他打個電話,他在電話那頭有些無奈地說:「快了,正找投資呢!」
2012年年初,離除夕不遠,忽然接到他的電話,讓我去趟北京。我有些遲疑,畢竟年關將近。他在電話那頭很興奮地說:過年多大個事情啊!快過來我們聊聊劇本。
照例在他的工作室聊,有天下午,大家正聊得起勁,他忽然說:劇本你來弄吧!我推辭,說沒幹個這個,弄不了。他大手一揮說:隨便弄,弄完了我來改。於是硬著頭皮在酒店開始寫劇本,寫了幾天,狀態不好,我說還是回去寫吧!
劇本寫好後,發給他,不滿意,不過沒有責怪我,一個人跑到南邊一個海濱城市改了整整一月。
大約2012年4月,我在郵箱裡看到了他發來的郵件,說電影已經籌備完了,馬上就會投入拍攝,還給我看了演員的定妝照,問我是否滿意。我說就算我不滿意也沒轍,他說那當然。電影拍完後,又給我發了一些高清劇照,說等剪輯完了讓我去審片。我說審下來我不滿意咋辦?他說你不滿意也沒轍。
去年金雞獎頒獎,頒給他一個評委會特別獎,頒完了他電話裡對我說:沒託人情,沒找關係,這樣一個結果,算是大獲全勝了。沉默了一會又說:華表獎肯定有我們一席。我由衷為他高興,特別是他在金雞獎上的那番話:「完全出乎意料,受寵若驚。感謝評委們給我這個榮譽。《百鳥朝鳳》這部片子是去年拍的,演員們都吃了很多苦。在黃河蘆葦蕩裡冒著40多度的高溫拍了十幾天。拍攝過程中十幾個小夥子都被撂倒了。但是我這個70歲的老頭子一天沒耽誤!所以我拿了這個獎!」
當時我想,這個倔強的老人到底還要為中國電影奮鬥多少年?
今年我去北京參加「人民文學獎」頒獎典禮,給他打了一個電話,說想去看看他,他說他在西安,回不來,很遺憾,不過我讓小武給你送張《百鳥朝鳳》的小樣過去吧!那晚我和一個導演在牡丹園吃飯,小武送碟片過來時我問他吳導身體如何,小武笑著說好得很。我聽了很高興,給了小武新寫的一個小說,說你讓吳導看看,想拍的話我無償給他。
過年期間接到吳導的簡訊,我回簡訊說:吳導啊!您七十多歲的年紀,三十多歲的身體,想起您就覺得溫暖,祝您身體好!
蒼天無情,這成了我們最後一次對話。
記得在北京期間,他曾這樣對我說:我從你的身上看到了年輕一代的擔當。其實他不知道,我從他身上看了一個傑出電影藝術家所具備的所有美德。慶幸自己能在這個年齡和這樣一位讓人崇敬的電影大師有了這樣一段非同尋常的交集,於我一生,都是一筆難以估量的財富。
此刻,我坐在家裡的電視機前,看著《百鳥朝鳳》最後升起的字幕,想起那些和吳導在一起的分分秒秒,瞬時淚如雨下。
拿出手機,翻出吳導的號碼,斯人已逝,電話那頭再也聽不見那個親切洪亮的聲音了。
刪掉吧!遲疑了好久,沒刪。
我捨不得!
(來源:肖江虹新浪博客)
推薦關注:
招聘丨你想在一個有陽光的下午,一起來談談文學、喝喝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