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野望 我們是有故事的人
- 職 業 故 事 -
張達20歲那年,母親用不多的積蓄給他安上了第一雙假肢。下地走路的那一天,張達第一次走出自家門前的小空地,他沿著泥濘小路走到了國道,又沿著國道走到了最近的小鎮。
1
去年十二月,我在北京,偶然邂逅了一家特別的列印店。五十平米不到的破舊小店,被一個廢舊停車場的攔網切斷了與外界的聯繫——即使在城中村,它也是最不起眼的那一個。
我進門時,老闆正站在門口煮麵,我注意到他的左手一直插在褲兜裡。他抬頭衝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黃牙:「小夥子,列印啊?」隨後指了指店裡唯一一臺電腦,示意我自己操作。
臨列印前,我發現排版上有些問題解決不了,搗鼓了半天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一隻手從我身後伸過來,接過了滑鼠,看到那上面到處都是皸裂的疤痕,我想起了從前見過的那種八十歲老農的手,可這隻手的主人分明只有40歲上下。
老闆一言不發地盯著屏幕,即使在這個時候,他的左手還一直插在口袋裡。需要用到鍵盤的時候,他也是把右手從滑鼠上移過來,以一種極度彆扭的姿勢操作著。
正當我暗自奇怪時,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排版的問題已經解決了。「謝謝您。」「不客氣,你哪的人?」「安徽。」
老闆沉默了幾秒,語出驚人:「安徽人不錯,留下來吃飯吧。」
我有些愕然,正在想以什麼理由婉拒這突如其來的邀請時,他已經從一旁的柜子的底部翻出了原材料——一塊砧板、一把菜刀和兩小塊冬瓜。一直隱藏在口袋裡的左手也終於亮了出來,那場景我至今都無法釋懷,整隻左手上只能看出一根細小的畸形手指,而本該長著另外四根手指的部位怪異地聚合成一團。如果非要找一個詞去形容,那大概只有「豬腳」了。
雖然我的震驚只用片刻就很好地收斂了起來,但還是被他敏銳地捕捉到了。他扯了扯嘴角,露出笑容:「嚇到了吧,我是殘疾人,出生就是。」
說罷又拍了拍雙腿,自嘲道:「兩條腿,也是假肢咧。」見我默默不言,面帶愧色,他又伸出了右手拍了拍我的肩膀,略顯笨拙地轉了個圈,「這假肢,比真的還要更平穩些!」
我不忍再去拒絕,反而主動上前搭了把手。或許是因為沒什麼朋友,他顯得格外健談。
2
1975年,山東德州。張達剛出生的時候,母親不敢睜眼多看。父親則抱著襁褓中的「怪物」,不敢接受現實,失魂落魄跌坐在地上。
在他之前,家裡已經有了一兒一女,但當時農村養兒防老的觀念盛行,家裡的孩子總是不嫌多的。父親張雙喜想過把他拋之荒野自生自滅,村裡惟一的神婆攔了下來。她告訴夫婦二人,上天虧欠了張達,這樣做會遭到現世報。
神婆是受村裡人尊敬的,因為她可以請神上身,預知未來禍福。神婆的一句話無疑是一張護身符,而他後來才知道,神婆是個瘸子。
自從張達出生後,面對著村裡人異樣的目光,父親張雙喜心裡的鬱結與日俱增,過上了借酒消愁的日子。在某天中午醉酒後,神志不清的張雙喜掉進了水裡淹死了。張雙喜正值壯年,大家對他的死總是議論紛紛,而且必定會提到張達的名字。張達靠雙臂爬來爬去,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自家門前的空地,對此他並不知情。
張達20歲那年,母親用不多的積蓄給他安上了第一雙假肢。穿上外套將手籠在袖中的張達,除了走路姿勢有些怪異,看起來和常人並沒有什麼兩樣。下地走路的那一天,張達第一次走出自家門前的小空地,他沿著泥濘小路走到了國道,又沿著國道走到了最近的小鎮。
「那時候的我,以為天大地大也就那麼點大了。」每次和人回憶起那天的情形,張達總是這麼自嘲。
過了不久,母親病重。三兄妹陪在床前,老母親握著張達的手說:「你這個樣子,什麼也不會。我走了,你一個人怎麼過呢?」說罷她瞥了一眼哥哥和姐姐,斷斷續續道:「好在你還有兄長,有姐姐,你搬去他們那,有他們在,你餓不死,就行啦。」
母親斷氣後,張達回頭看了眼姐姐,發現對方正躲著他的目光。他有些羞惱,發誓道:「我能養活自己,不會吃你們一口糧。」
3
本來按照姐姐的意思,張達這個拖油瓶沒有資格拿到遺產,大哥急了:都是一個娘胎裡出來的,他20年沒見過世面怎麼養活自己,總不能真讓他去死吧。最後,大哥給了姐姐一點補償,遺產落到了張達手裡,破敗的老屋、一塊地、1000多塊錢,這事兒就這麼了了。
回到家裡,張達找出了短命老爹留下來的兩包煙,什麼牌子的他也不認識。他看都沒看泛黃的菸捲,直接往嘴裡塞,嗆得眼淚都出來了還是固執地一口接著一口。一個晚上過去了,兩包煙空了,大腦缺氧的他什麼東西沒想明白,靠在大門上昏睡了過去。
第二天一早,被雞鳴聲吵醒的張達費力地直起了身子,用腳把門口的菸頭胡亂地踢到一起。既然沒有知覺,那就讓它們有點用,張達這樣想著。他吐了口滿是焦油味的唾沫,一瘸一拐地沿著小路向小鎮走去。
在通往小鎮的國道旁有一個廢品站,張達走到那的時候,天已經蒙蒙亮了。有些疲憊的他就靠著成山的廢品堆稍事休息,手邊是一堆書,他隨手拿起一本翻開,一個字都不認識。
「你誰啊?來我這偷東西,去去去去!」廢品站的人急忙跑來驅趕他,一腳踢在張達的假肢上,異樣的的觸感讓他有些吃驚,一時間也忘了繼續開口。
張達才勉力支起上半身,又一屁股坐了下去,眼睛一片灰濛濛,和對方大眼對小眼。良久,張達才木訥地開口:「就這些破東西,誰還偷?」
「你這小崽子,還敢看不起我?我這寶貝可多著呢,有的是人來淘東西。」那人說著,目光突然停在了張達的左手上。
察覺到對方的目光,張達趕忙將左手縮進了袖子。
4
那是1995年5月份,張達記得很清楚。那次邂逅,是他懵懂生活的轉折點。
廢品站負責人叫陳明,是個40多歲的中年人,看張達可憐,就讓他每天來廢品站幫自己幹活。薪水當然不高,但是整理出來的一些舊書籍他都象徵性地收了一點錢賣給張達,從薪水裡扣。
在他的指點下,張達每天都會抱著這些舊書籍走幾公裡的路去鎮上,賣給鎮子東北角的一家舊書店。老闆也不是來者不拒,每天的舊書只要了三分之一,還沒廢品站一半的薪水高。漸漸地,張達也就對賣書不抱什麼指望了。
他拿著本淘來的舊字典,和老闆做了一錘子買賣:「我幫你淘書,你教我識字,我便宜賣你。」
也許是沒動過腦子的原因,張達認起字來非常吃力,每天好幾公裡的來回,一學就是兩年。那時候,他每天晚上都要抱著那本字典才能睡得著。
雖然勉強識字,但是這對生活好像沒有起到什麼立竿見影的效果,兩年的時間裡入不敷出,越來越少的積蓄讓張達有些焦急,他開始尋找機會。
鎮上有家網吧,也是惟一的網吧,一些小青年還有遊手好閒的中年人經常過去消遣。張達每天認完字經過網吧門口,都要駐足向著人聲鼎沸的網吧瞅上好半天。每到這時候,他都要把手揣進兜裡碰碰那少得可憐的零錢——腿沒知覺,用手碰上了才安心。
過了幾天,張達出了50塊,從陳明手上淘走了一臺廢舊的電腦。陳明說這是自己收的,沒壞,就是有點舊。張達把電腦搬回家,打小只會遍地爬的他搗鼓來搗鼓去也沒鬧明白。
當時有一部分人去網吧是為了練習打字。他總是假意去網吧溜達,實則是在物色合適的人選,而這部分練打字的人就是他最主要的目標。
「打字哈?我屋有,便宜,去不?」每找到一個目標,他都要走到近前這樣問一句。這樣的拉客行為有一天還被老闆發現了,把他堵在網吧門口,發現他是個殘廢后就啐了一口唾沫讓他滾蛋。這苦吃的值,一個禮拜後他招來了第一位顧客,一個跟他差不多大的年輕小夥子。
看著小夥噼裡啪啦,張達心裡痒痒,但鍵盤上都是類似拼音的鍵位和一些莫名其妙的符號,他只能望而卻步。最後收錢的時候,張達提出網吧一半的價格,對方不滿,咕噥著:「你這兒這麼偏,來一次多不方便,我還不如去網吧呢。」
這句話正中張達下懷,他祭出老套路:「教我玩電腦,不收錢。」
沒賺到錢,張達依舊樂呵呵的——自己這樣的「廢物」,能多會一點東西都算是賺到了。被舊書店拒收的那堆書張達都沒捨得扔,沒事的時候就翻翻。裡面有不少手冊是關於文檔編輯和列印教學的,一開始他看得雲裡霧裡就扔到了一邊。熟悉了電腦操作後,他就自學了裡面所有的技能。
他在學習電腦操作的過程中和小夥子熟絡了起來,小夥子感慨於張達的不幸,時常為他招攬一些生意,倒也經常帶來一些微薄的收入。
5
2002年初,張達迎來了家裡第一位客人,是一位遠房表哥。張達聽說過,這位表哥很早就出去打工,在外邊開了一個家裝公司,有了不錯的事業。表哥開門見山:「聽說你懂點電腦,有興趣和我去天津嗎?我幫你開家列印店。」
「順便幫我照看下孩子。」
張達不算傻,知道後面這句話才是重點。人往高處走,他沒理由拒絕。
初到天津,表哥在靜海給他租了個店面,又給了他一些啟動資金。他拿著這些錢,想到自己被人這麼看重,眼淚就沒忍住地往下流。手頭的資金不少也不算多,買一臺印表機太貴不划算,於是他索性租了一臺。
租金不貴,但他要向出租方支付成本費用,每月頭3000張紙是基本不盈利的,超過了3000張出租方會降低成本費,那之後才能有明顯的盈利。
在當時想要有盈餘,得有穩定的大客戶。有句話說的好:小客戶隨緣,大客戶靠宣傳。張達不會宣傳,真是管他大小都是隨緣,整天坐在店裡等客上門。也許是傻人有傻福,他很快就聚攏了一批回頭客,雖然單個需求量不大,但是合在一起也勉強能盈利,維持店面的運轉。
剛穩定下來,表哥就送來了自己即將上小學的兒子——小軒。初見小軒,張達就喜歡得不得了。即使見到了他的左手,小軒對他還是很親近。臨走前,表哥塞給他一個油紙包,他打開一看,厚厚的一疊票子,表哥說這是小軒半年的夥食費,叮囑他把小軒照顧好,半年後他會再添。
張達默默地收下了油紙包,猶豫了一下,珍而重之地放進了抽屜裡,壓在最底下,鎖了起來。表哥幫了他太多,他也想為對方做點什麼。這些錢,他決定存起來,靠自己的雙手養活自己和侄兒二人。看現狀這種想法顯然並不現實,他很快做出了改變,不再羞於宣傳,他列印了幾盒名片,散發給新老顧客,央求他們幫自己宣傳。
平日裡他的收費也算公道,列印上有什麼難題他也會耐心地幫忙解決,顧客們自然不會拒絕,大都幫忙宣傳。生意越做越好,手裡漸漸也有了餘錢,他每天接送小軒上學,還抽空練習廚藝。
6
好日子沒能持續多久,本來這附近就他一家列印店,大家看他生意好於是紛紛模仿。兩年不到,這旁邊就新開了三家列印店。有競爭自然會降低客流量,況且他的店面不大,印表機也比較老舊麻煩,漸漸地很多老顧客也紛紛銷聲匿跡。
很快收入又開始和支出持平,小軒又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在食材上邊他是一點都不省,每天大魚大肉蔬菜瓜果。每天送走小軒後他就靠在店門口默默地啃饅頭,身上的幾件衣服來來回回穿了幾年也沒添過新的。
列印店的對面開了個浴池,老闆是安徽人,張達每天啃饅頭的場景被他看在眼裡。他們吃飯挺晚的,每天中午都會喊上張達一起吃飯,直言也就多了一副碗筷。張達實在拗不過他們,再加上手裡的白面饅頭實在是索然無味,羞赧中就開始了蹭吃蹭喝的生活。
逐漸熟絡後,老闆了解了張達的身世還有現在的難處。某次飯後,他偷偷地把張達拉到一邊, 指了指對面的列印店,說最近有成人用品的廠家聯繫他想要合作,但是他不敢接。
「我想你可以接過這個活兒,你把代理接過去,我介紹客人去你那,利潤我一分不要,你全留著自己補貼家用。」老闆勸說道。
只賣保健品也不犯法,更何況這也是人家的一片好意,張達沒理由不答應。就這樣張達做起了半個掛羊頭賣狗肉的生意,小小的店鋪外邊一看是正經列印店,但是柜子裡鎖著的全是保健品。他把鑰匙藏得嚴嚴實實,生怕被小軒看見。
有了保健品的營收,生活也就逐漸好轉起來,但他還是自己省吃儉用,把錢全都花在小軒身上,吃的用的穿的,每一樣他都自掏腰包,對小軒視若親子。
不幸的是,世上沒有密不透風的牆。
2010年,小軒發現了藏在店裡的保健品,隨後瞞著張達沉迷於瀏覽黃色網站,成績直線下滑,他在一次周末回家後受到了父親的拷問,坦白了事情的真相。
表哥怒衝衝趕到列印店時,張達正在躺椅上眯縫著眼睛。察覺到表哥的怒氣,他心裡咯噔一下。正有些不知所措,表哥一把拉開了柜子的門,一柜子的成人用品暴露在空氣中。
「讓你照顧孩子,你就做出這種事?」「給你三天時間,立馬給我滾!生得齷齪,做的事也齷齪!」
表哥離開後,挨了一耳光的張達跌坐在地上痛哭,他不明白:是不是像他這樣的人,無論做什麼都是註定的死刑。他突然想到了神婆,上天或許從一開始就只是想懲罰他,所謂的虧欠只是個笑話。
退了印表機和保健品,他關門了。臨行前,他拿著一大袋被黃油紙包起來的現金交給表哥。八年,不多不少,整整十六包。看到表哥拿著袋子有些欲言又止,張達咬了咬牙還是轉身離開。
7
他帶著不多的積蓄來到北京昌平區,租了一間門面又開起了列印店。恰逢附近又陸續地建起了不少的學校,張達最愛和年輕人打交道,價格便宜且為人隨和,幾年下來積攢了不少的人氣。
他是和另外一個小夥子搭夥開的店。他負責日常印刷,對方負責平面圖和效果圖的設計——效果圖太難了,他學不會。
2015年7月份,剛結了婚的小夥子找到他,支支吾吾地說:「張哥,您看我這剛結婚了,想要個孩子。您看您就一個人......」就差沒直接說這些客源都讓給他單幹了。
張達點了點頭,沒說什麼,在幾百米外的一處角落另起了一家列印店,四年積攢下來的人脈說放就放了。五十平米的小店裡,張達又做起了佛系老闆。
閒下來時他總會想,這大半生,好像承了不少人的情,又好像誰都不欠。想找婆娘嗎?當然想找,可誰跟了他不是耽誤事呢?他最喜歡孩子,這些年最喜歡和年輕人打交道,可孩子跟了他除了吃苦又能得到什麼呢?現在一個人的生活也挺好,每年存個三五萬,他在心裡打定主意,不回山東老家。
張達顯然沒意識到,他對誰都問心無愧,卻好像唯獨虧欠了自己。欣慰的是,即使在出生時就遭受了如此非人的磨難,他最終還是靠著自己僅存的右手站穩了腳跟,做到了「不吃你們一口糧」。
端著食材進廚房時,他又衝著我笑了笑:「你和小軒差不多大,眉眼也挺像的。」他做飯的時候,我注意到牆上掛著一張他的旅遊照。乍一看,與常人無異。細看才發現,他的左手上覆蓋著一層薄薄的橡膠手套。
照片正下方的桌子上擺著一盒名片,很體面,上面寫著:
「天津xx廣告有限公司總經理:張達」
原標題:《只有右手的他,在北京開了家列印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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