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龐驚濤
2.複製白鹿洞書院學規
周木說自己敢摸老虎屁股,不是因為他膽子多大,是因為他覺得作為儒臣,在淳風化俗這個問題上,擔負著多大的膽子。
為官之初,他就有膽子向皇帝建議,改變祭祖日上朝的祖制。這件事,乃起因於皇帝為明懿祖朱四九遷廟祭祀一事(朱四九,朱元璋曾祖父,陵墓在盱眙的明祖陵)。他的理由是:祭以肅靜為本,今祭涓晨與視朝時刻相連,前禮甫畢,後禮繼行,肅靜之心未免倦怠。所以他懇求皇帝同意他的建議,祭祖日不上朝:伏乞特降綸音免朝,庶乎君臣上下精一其心,以供祀事。
周木的建議合情合理,遵循禮法,皇家沒有不遵從的道理。現在,他要摸老虎的屁股,也是基於這樣合情合理以及遵循禮法的考慮,想來,這樣的致仕退隱的大家,也沒有刁難他的道理。所以,和書吏在書房裡談畢,他就有了大體的思路:不迂迴,不繞路,直搗黃龍,見血封喉。
臨上這位退休京官府上之前,他去拜會了浙江提學官。一落座,他就開門見山:大人可知報恩寺藏汙納穢等情事。
「風聞已久,只是不知詳情。此事不屬周大人該管,何必如此上心?」提學大人問道。
「有違禮教,皆是該管。再者,你我皆讀書人,豈能看得下此等穢行。」於是將書吏訪查的情況一一作了介紹,末了,請提學大人隨他一道,直搗黃龍。
「周大人可知此公後臺,可是直通內閣的。」提學大人提醒道。
「直通聖上又如何?難不成你提學大人就這麼怕權貴?再者,你可知我來找你的本意?」周木佯裝生氣道。
「實不知周大人本意。」提學大人道。
「我已計慮成熟,報恩寺山水佳勝,正是讀書興學的上上之選,況有東坡舊跡,不該湮淪。你我兩人聯手,逐出寺僧,興建書院,豈不是功德一件?」
提學大人撫須有頃,繼之以點頭讚許:「周大人此議甚佳,老夫如醍醐灌頂,你我同去,公義在心,料他也未必梗阻。如此,老夫就陪你走一走。」
改日,兩人就坐兩乘小轎,輕車簡從,往那大戶人家而去。
寒暄畢,周木開門見山說清來意。禮數後面,是幾大衙門計劃聯合行動的善告。縣官不如現管,這位致仕在家的大人雖則尚有內閣的通天關係,但到底自家管理有虧,又見周木與提學聯袂而來,大有不達目的不罷休之勢,索性借坡下驢,玉成此事。當下即回應道:「報恩寺之事,積弊已久,某疏於管教,知瑜地方該管,有責在先。退管還寺,某計議已久,只是忙於雜務,一再延宕。今既有興學之想,正是千秋萬代之計,某沒有不支持之理。」
如此爽快的回應,倒實在出於周木和提學大人的意料之外。兩人連連拱手致意,感謝這位大人識大體。不料話音未落,這位大人又補充了讓他們更為高興的話:「逐僧出寺,且由某家辦理。某家在寺院附近,尚有山水林田不少,願捐為學田,以助興學。」
驚喜來得太過突然,周木和提學大人心下感嘆:這「黃龍府」還真是來對了。
「只是,這書院取以何名,不知二位大人是否已有思慮?報恩之名,萬萬不可再用了!」
「大人可有建議?」周木索性將這個賜名的機會交還這位大人,算是對他深明大義讓出寺產、捐贈學田的回報。
「昔醉吟先生(指白居易)刺史杭州,有『萬株松樹青山上,十裡沙堤明月中』之句,不如就以『萬松』名之,兩位大人以為如何?」
「萬松書院。好,太好了。萬松既是實景,也喻示將來書院培育的萬千儒生,實在是寄託了老大人的一片深心啊。」
在報恩寺僧被逐出寺院的同時,周木和提學大人緊鑼密鼓地籌劃「萬松書院」創建的事宜。土建、規制、章程,包括聘請山長等一應事務,皆屬新辦,自當一一起頭,有序推進。難的是經費籌措,周木自己居官清廉,積蓄無多,和內人商量之後,也將多年積蓄捐出來,以作勸募杭州地方士紳捐資助學的表率。興學是提學大人份內職責,他見周木如此積極,自己也不落人後,捐出了超越周木數目的助學款,以表明自己的心跡。
經兩位大人的垂範,杭州城的士紳階層皆被感化,捐資的捐資,出力的出力。不到兩年,書院的主體建築即告完工。依託報恩寺基礎的孔聖人殿規模宏大,氣魄森嚴,那是書院的祭祀場所;顏樂亭、留月臺、掬湖臺、萬松門、明道堂這些建築和讀書的齋室也在規劃的圖紙上漸漸落到了實景之上。山長、教授也在周木的考察後先後到位,童生、監生、舉人三類生徒的招收計劃也隨之廣而告之。記得公示當日,杭州城的士子們驅車駕馬或步行來觀,成為一城盛事。
在學規的設置上,周木也有他自己的考慮。他傾向於援用宋儒朱熹訂立的《白鹿洞書院揭示》,凡五教之目、為學之序以及修身、處事、接物之要,皆早已申明,成為興學之圭臬。這種援用,非為偷懶,實則是他對朱熹理學思想的認同。他雖是賜同進士出身,算得上科學制度的幸運兒,但為學一途,不僅在於謀得科舉之名,實在是修己達人、修身養性的根底。儒生們如果將科舉作為讀書的唯一目標,則不免得小失大、捨本逐末。他將自己的想法講給提學大人,提學大人自然贊他是明白清醒人,只是反問他:假如你不是賜同進士出身,你當也十分在乎科舉之名吧?
這樣反問,自然不是要他的難堪,實在也是提學大人深知儒生們的想法:不為應科舉,到底還是少數。好在他們在興學上的想法一致,既是地方興學,在教學和管理上自當有些自主權,不必應付科舉,教學方式和教學重點,圍繞儒家「四書」等經史著述,難得的是,還要儒生們吸取原來報恩寺惡僧行為不檢的教訓,加強自身的修養,注意「遷善改過」。在周木看來,能否晉舉或者入仕為官,對於一個讀書人固然重要,可連基本的德行都有虧的話,這個人立身為人的根本便不復存在了。
書院揭幕當日,周木和提學大人,帶著山長、一眾教授和儒生在孔聖人殿祭祀聖人。他看到殿中魏然屹立的孔子像、四配像及十哲木主(即神位),突然有了聖人附體的一激靈,他仿佛看到聖人在面對他微微頷首。
在衢州南宗孔子五十八代孫孔衢、孔積兩兄弟主持祭祀的間隙,他拉上提學大人,行到萬松嶺至高處。此時,雷峰塔在望,蘇堤與白堤隱隱可見,西湖山水,讓兩人開襟蕩懷,嶺中松風陣陣,讓兩人意緒飄飛。
「周大人,當此情此景,當有一首詩以紀之吧?」提學大人感嘆道。
「不敢專美,詩還是留待欣賞提學大人的吧,某有一句,可壯心懷:萬勞須推興學,百憂還待看湖,今後但有煩憂,盡可邀來此處看湖。哈哈哈哈哈。」
周木的笑聲隱伏在萬株松聲之中,那是一個快樂而自信的人在杭州發出的最動聽的笑聲。(未完待續)
作者簡介
龐驚濤,四川南充人,居成都。自署雲棲閣主,號守榆居士。四川省作家協會會員,成都文學院籤約作家,成都市作家協會散文委員會主任。錢學(錢鍾書)研究者,蜀山書院山長。有《啃錢齒餘錄—關於錢學的五十八篇讀書筆記》、《錢鍾書與天府學人》等著作。現供職成都時代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