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半躺著,眼窩深深陷下去,臉頰凸起,人很虛弱,話很少,強打精神。
若是平日,他哪會躺著,見了兒子們回家探視,他會精神一振,聲音都會高八度,打雷似的,而且忙個不停,不是到菜地裡摘菜,就是殺雞、剖魚,滿心歡喜。
這一次父親病得讓人心驚。
想起父親這一輩子吃過無數苦楚,挺過無數難關,養育大我們兄弟姊妹6人,他和母親的不易與付出,我們無以為報,唯一的心願就是他們能健康安樂。但父親一生倔強也很好強,擔當太重,到了晚年也全然不願有半點麻煩子女的心思,什麼都要自己動手,幸好身子骨硬朗,82歲時,還能挑起120斤的擔子走兩裡地,這是鄰居告訴我們的,我們一是不敢相信,二是加倍提心弔膽。但任你如何苦勸,不讓老人家幹活那是萬萬不能。
父親說過:「早起的鳥兒有蟲吃。」父親還說過:「天不生無祿之人,地不長無根之草。」勤勞的人,一定是不會在陽世上餓死的。所以父親一生勤勞,從沒有停止過手上的活計,哪怕是病了。
母親說:這幾日病了,老頭還強撐著織了一大片竹籬笆,把菜地圍起來,怕雞犬糟踏了剛種下的菜蔬苗兒。
母親一聲嘆息:命苦的人生來賤,你們的父親是賤體,享不得半天清福,可憐呢。
躺在床上的父親裂開嘴勉強笑了:「比不得你,你能享清福呢。」
母親低聲回他:「兒子們請來保姆,是一份孝心,你倒好,一個個攆人家走,說是捨不得錢,還不是心痛伢崽,就不曉得心痛一下自己,七老八十的人,成天只曉得幹活、做飯,做了一輩子苦工,就是做不厭,也該歇歇手了。我身體不好,連飯都做不動,倒要你這個比我大4歲的老頭子做飯給我吃,我也真是吃不下去啊。」
父親大半輩子只會幹農活,不會做飯洗衣,可自母親70歲開始手腳麻痺不能家務,父親半路出家學起做飯、洗衣來。兩老身邊也沒人照顧,兒女全離開了他們,父親裡外一把手,種菜餵雞洗衣做飯,大包大攬,毫無怨言,讓母親好生過意不去,近兩年愈發心中耿耿,既心痛老頭,又心有餘而力不足。
父親卻不以為然,說:你給我做了一輩子飯,洗了一輩子衣,而今老了,也該讓我為你洗洗衣做做飯了,算還你的一世的人情。
母親心裡過意不去,我們做兒女的更不用說,幾次強行請來保姆,父親都發了脾氣,門都不讓進。最後一個保姆勉強讓她幹了近一個月,父親辭了,態度堅決,毫無迴轉餘地。後來我們就不斷接二老進城,想讓他們在城裡過日子,母親還好,能隨遇而安,父親最多住個三五天,絕不多呆,變著法子要回老家。
有一次被我把他們強留了十天,並且請工休假陪二老說話、閒逛、觀景,想不到第十天,父親說自己來了大病,躺在床上起不來,嚇得我忙請了醫生到家診治,醫生說,老人啥病也沒有,身子骨蠻健旺。開了點安神藥就走了。但父親強調說:我病了,病得不輕呢。母親有些看不過去了,說:「什麼病,城裡住不慣的病!還是回村子去吧,一天不幹活,就像得了病一樣,回吧回吧。」
我只好答應他:「回吧,明天送你們回去,媽媽不回去你老人家不會做飯,怎麼活呀,所以媽媽也回吧。」一聽要送他們回老家,父親竟從床上翻身起來,嗬嗬大笑。
這次父親是真的病了。
晚餐粒米未進,昏昏睡去。
摸了摸他的額頭,有點低燒,還伴著乾咳,可能感冒引發了肺炎。
暮春氣溫較冷,夜間不好送醫,醫院在40公裡以外,且山路彎彎,不安全。兄弟們只好輪夜看護,生怕狀況變壞。
一夜過去。晨六時許,父親病情似有加重,我們迅速聯繫上縣人民醫院的朋友,帶上住院一應用品,扶父親上車,急急趕往醫院。40公裡,沿江繞山而行,漫天濃霧,打開車燈,只能照見50米開外。父親在車內蜷縮著,神情極為痛苦。窗外寒風冷雨,路滑霧濃,讓人心急如焚。
終於趕到縣醫院,朋友已經等了很久。
父親無力下車,我背起父親,趕送急診室。父親在背上輕若無物,搭在我肩膀上的兩隻手竟無力地滑了下去,二弟在後護了父親的身子,惟恐有些閃失。從下車到住院部,有一段距離,急診室又在四樓,電梯太慢,背負老父親登樓,我竟感覺不到累。
背著父親,是我這個年過半百的兒子平生第一次,心裡發酸,和父親說:不怕不怕,沒事的,一定沒事的。
想起兒時,父親每日出集體工回家,不管一天活兒多累多重,放下農具,便先將我負在肩上,從家中出發,繞著村子打一轉。我坐在父親肩上,高興得手舞足蹈,村裡的伯叔爺奶都會逗我:「子把父當馬,父願子成龍,長大了要孝順你爹喲。」父親便嗬嗬大笑,說:「我兒將來也會背著他爹玩耍呢。」我在父親肩上和母親背上長大,直至能自己滿地兒跑。
而今第一次背爹,卻是去急診室,而且是在他年屆九旬的時候。想一想,真是愧為人子。
醫院立馬為父親安排了各種檢查項目。
醫院裡看病的人太多,一張老式電梯比蝸牛還慢。我們幾兄弟便輪流背了父親,去做CT、心電圖、抽血和其它檢查。幸好看的是急診,每項檢查等得不是太久,卻把老父親折騰得夠嗆,加上心裡緊張,愈發連眼皮都抬不起來了,人顯得非常萎靡衰弱。我們邊為父親做身體器官檢查,邊辦理住院手續,有醫院朋友協助,一切尚算順利。
做完了幾項重要檢查之後,父親終於住進病房。父親從家裡出來到現在,一直無力說話,眼睛半張半閉,整個人像紙做的一樣,讓我們揪著心。
臨到中午,小弟從外面買了八寶粥,讓父親喝,父親連嘴都沒有張,滴水粒米未進,手上吊著藥瓶,顯出難忍的苦楚,不時乾咳,又咳不出什麼,每咳一次,都竭盡全力,還要扶住他的頭,才能咳出聲來。
父親一生幹體力活,原本食量極大,我們兄弟四人加起來,吃東西也就他一個人的量,可現在已有一兩天水米未進,說明病情極重。父親平時又力氣驚人,五十歲上都能挑起兩百多斤在山上輕鬆來去,現在連咳嗽的力氣都沒了。我們擔心著母親的預感會成真,在心裡默默祈禱,希望上蒼保佑父親能挺過這一關。
其實父親命硬,從小失怙,成了孤兒,8歲當家,負起贍養小腳奶奶和兩個叔叔的家庭重任,18歲便開始豐衣足食,是村裡農活第一做手。幾十年風雨,幾十年苦和難,遇到過許多次九死一生的兇險,都遇難呈祥,逢兇化吉,每一道生死關都挺了過去。我們在心裡相信父親這一次也不會例外。
CT結果很快出來了,情況不妙,結論是感染性肺炎,肺氣腫。
血檢結果也出來了,情況更不妙,白血球偏低,血小板嚴重下降!
心電圖結果是心血管曲張擠壓變形,有嚴重冠心病!
還有……
都是不好的消息,我們震驚了,心痛了。
醫院以極快的速度送來病危通知,讓家屬籤字。
四兄弟,我是老大,應該我籤,可筆拿在手裡卻抖得厲害,半天也寫不下自己的名字。籤完,竟一頭的汗。
我們心裡都明白,這筆有千鈞重,父親過不過得這一關,或許只能盡人事,看天意了?
父親被推進了重症室。
整整一個通宵,我們呆立在重症室的過道上,心情沉重。
直至凌晨六點半,才有醫生出來傳話:血小板有所回升了!
這至少不是一個壞消息!
繃緊的神經似乎鬆了一點。
但父親一直沒有從重症室出來,到中午12時,託親戚熬了點青菜白米稀飯送進去,半個小時後,原封不動地遞了出來,不好,又是水米未沾!父親常說:動口三分力,能吃才有精神氣力,不吃不喝,好人也會垮掉,何況病人啦。
挨到下午6點鐘,父親終於被推出重症室,我們兄弟幾乎同時撲向父親,他半撐開眼,無力地看了我們一眼,眼神裡透出從未有過的恐懼和茫然。我們趕緊護著他,回到病房。
主治醫生把我和三個弟弟拉到病房外,低聲告訴我們:老爺子情況危重,必須火速送往省城,縣醫院已無能為力。要儘快,一刻也拖不得,立刻辦出院轉院手續!
二弟馬上聯繫在省城醫院做教授的表親,請他到時接應。
我在電話裡把情況告訴了母親,母親沉默了很久才說:「你們父親命苦,現在可不能死,無論如何要救他。」我說:「娘,你不要擔心,不會有事的。」心裡卻惶恐。
我們進病房對父親說:也沒有什麼大病,只是感冒引起的肺炎,但縣裡醫療條件有限,我們還是去省城大醫院治療好得快些。所以我們今晚就去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