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小麻雀!希望我們今年終於能看見蝴蝶的舌頭。」
「你好,小麻雀!瞧瞧我們今年能不能看見蝴蝶的舌頭。」
兩句話,一句是希望和期待,另一句也是希望和期待。《蝴蝶的舌頭》講述的是「我」和老師堂格裡高利的師生情誼,敘事策略和大益文學書系第15輯《於無聲處》對壘欄目的《靈魂棲息的地方》有異曲同工之妙:小說以「我」的兒童視角,講述了一個孩子和老師建立起來的美好感情被政治陰霾和人性輕易摧毀的故事。作者關注的焦點是現實層面的問題,卻並未將小說直接去關注現實苦難,而是把很大篇幅用在了描繪校園樂趣和師生友誼上。
《蝴蝶的舌頭 La lengua de las mariposas》海報
「我」綽號「小麻雀」,害怕上學,害怕老師,因為「老師都喜歡打人」,「我」從小就看到很多學生害怕挨打躲進山洞,「我」的父親、哥哥都被老師打過。但是到了「我」上學的是時候遇到了一位好老師堂格裡高利,他從不打學生,並且在「我」上學的第一天被嚇得尿了褲子,全班哄堂大笑的時候,堂格裡高利貼心安慰我,使我走出羞愧。隨著堂格裡高利全身心的教育和呵護,「我」和班裡的孩子都漸漸愛上了上學,愛上了探索自然科學,「老師講起蟲子來,更是一絕。黃足豉蟲發明了潛水艇;螞蟻種蘑菇、養產奶和糖的蜜蜂;澳大利亞有種鳥,用植物色素提取染料、將小巢裝點得五彩繽紛。它叫園丁鳥,名字我永遠不會忘記。雄鳥吸引雌鳥時,會在新巢裡放一株蘭草。興致勃勃的我開始為堂格裡高利採集昆蟲,他視我為得意門生,周末或節假日接我去郊遊。我們走過河邊,越過窪地,穿過森林,爬上西那伊山。對我而言,每次郊遊都有新發現,總能揣個寶貝回家:一隻螳螂、一隻蜻蜓、一隻鹿角鍬甲,還有一隻不同的蝴蝶。我只記住了一個名字,停在泥土或糞便上、光彩照人的那種蝴蝶,老師叫它『彩虹』。」
「我」的父母打心眼裡感激堂格裡高利,母親給堂格裡高利做點心,父親甚至還給堂格裡高利老師做了一套西服表達情誼,但是好景不長,當政治陰霾籠罩之時,堂格裡高利成為攻擊對象,他們隨即對堂格裡高利的態度就轉變了,不僅要求「我」記住「爸爸不認識市長」,也不能說爸爸給堂格裡高利送過西服的事情,甚至在當權集團命令和恐嚇下,他們也隨著人群攻擊起堂格裡高利。母親的反應和轉變最快,隨後父親也一聲高過一聲聲討叛徒,罵出了最不堪、最惡毒的髒話,他還要求「我」也罵堂格裡高利,但「我」只能違心開口喊出「蛤蟆」「園丁鳥」「彩虹」!
幾聲命令,幾句咒罵,如鞭炮般,在楊樹林大道上迴響。漸漸也,群眾開始附和。
「叛徒!罪人!赤色分子! 」
「拉蒙,你也喊!隨便喊點什麼,喊啊! 」母親挽著父親的胳膊,拼命不讓他癱倒在地。「讓別人看見你在喊,拉蒙,要讓別人看見!」
於是,我先聽父親氣若遊絲地喊了聲「叛徒!」之後一聲比一聲高: 「罪人!赤色分子!」他甩開母親,靠近那列士兵,憤怒地看著老師: 「兇手!無政府主義者!吃孩子的混蛋!
母親想阻止他,悄悄地扯了扯他的上衣。可是,父親已經歌斯底裡: 「王八蛋!婊子養的! 」我沒聽過他這麼罵人,哪怕在球場對裁判也沒這麼罵過。「他的母親沒有罪過,記住,蒙!」父親發瘋似的轉過頭來,眼裡充滿了血和淚。他的眼神在催促我:「你也喊,小蒙喬,你也喊!」
裝犯人的卡車開了,我和孩子們扔著石頭,追著車跑。我絕望地尋找老師的臉,好罵他「叛徒」、「罪人」。卡車絕塵而去,我站在楊樹林大道的中央,握緊拳頭,只能咬牙切齒地低聲說:「蛤蟆!園丁鳥!彩虹! 」
——《蝴蝶的舌頭》節選
小說的結尾一筆是故事最出彩的一筆,父親命令「小麻雀」罵老師,小麻雀咬牙切齒喊出的卻是:蛤蟆、園丁鳥、彩虹。蛤蟆是孩子們背地裡稱呼堂格裡高利的綽號,他的臉像一隻蛤蟆,園丁鳥是堂格裡高利帶領孩子們探索大自然時認識的一種小鳥,彩虹是堂格裡高利帶領孩子們認識的一種蝴蝶。「蛤蟆」「園丁鳥」「彩虹」和「叛徒」「罪人」「赤色分子」形成了鮮明對比。如此一來,也給小說注入了深深的人文關懷和人性反思。以「學校」和「打孩子的老師」恫嚇「小麻雀」的父母,和不打孩子的堂格裡高利、帶著孩子探索大自然的堂格裡高利,給孩子們講解蝴蝶的舌頭的堂格裡高利形成鮮明比照。
另外值得稱讚的地方在於作者在短短二三千字的篇幅之內,就展示出了一個好老師堂格裡高利的個體命運是怎樣被當權者毀滅的,並且能夠做到,文中看似無一言是在直接指責專制之罪惡,實則處處都暗含著沉痛的批判。這樣的效果,與他的敘事策略有關,首先作者用了對照手法,把孩子視角的浪漫想像描寫得非常美,老師講述的知識也寫得非常美:
…他走到窗前,漫不經心地望著西那伊山。長久的沉默令人沮喪,仿佛把我們遺棄在陌生的國度。突然,我意識到,老師的沉默是能想像的最嚴厲的懲罰。他的課無不引人入勝,可以從一張紙,講到亞馬遜河,講到心臟的舒張和收縮。萬物關聯,皆有深意,如草、羊毛、綿羊和我所感受到的寒冷。老師走向世界地圖,大家目不轉睛,似乎雷克斯影院的大屏幕亮了。我們感受到印第安人第一次聽馬嘶和火槍時的恐懼;我們坐在迦太基漢尼拔的象背上,翻過阿爾卑斯雪山,前往羅馬;我們拿著石頭與棍棒在蓬特·桑帕羅與拿破崙軍隊作戰。戰爭不是唯一話題。我們在因西奧的鐵匠鋪裡打造鐮刀和犁耙;我們在普羅旺斯和比戈海邊譜寫情歌;我們修建光榮之門;我們種植來自美洲的土豆;土豆瘟疫後,我們移民去了美洲……
——《蝴蝶的舌頭》節選
「我」從恐懼厭學,到逐漸熱愛學習、學校生活逐漸成為生命中最有趣最美好的一部分,堂格裡高利的教育理想、性格與氣質也通過課堂教學展現開來,他們的師生情誼非常短,然而情節很豐富,每一個細節都有其深意,父母對宗教的探討,對各自信仰的維護,小說中學生念的安東尼奧·馬查多的詩歌,母親說「魔鬼原本也是天使,後來學壞了」,母親不知道土豆和玉米來自美洲等等。這些看似日常,卻暗含波瀾,需要全文讀完,再來局部理解才能看出端倪。這些細節,精準地刻畫了「我」和老師的友誼在1936年夏天的西班牙內戰中遭到瓦解的過程,以及西班牙內戰前夕駭人的情境與人性面對死亡時的恐懼、無助、怯懦,還有盲從。
值得一提的是,在同名電影中,老師、樂隊裡的歡快風琴手成了被當權集團整肅的對象的時候,電影濃墨重彩地描寫他們被押上刑車的結尾部分,鎮上原來的鄰居和學生家長違心地朝他們吐口水,小麻雀的父親淚眼迷濛地罵著「叛徒」「婊子養的」之類的字眼,但和書中描寫不同的是最後一個鏡頭,小主人公和孩子們追逐汽車,向汽車投擲石塊,而不是「罵」他們「蛤蟆」「園丁鳥」「彩虹」。
《蝴蝶的舌頭 La lengua de las mariposas》劇照
除了同名小說《蝴蝶的舌頭》,這本131頁的小書還描寫了加利西亞這個地方的生活場景,16個小說,每個都是千餘二千字的故事,《霧中的薩克斯》也是兒童視角,講述一個泥瓦匠小工男孩因為擁有一個薩克斯而加入了一個樂隊去參加演出的經歷。男孩大開眼界,也經歷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愛情——和一個可憐的中國姑娘相約私奔,最後中國姑娘被一匹馬踩死。同樣的孩童視角在《哈瓦那的大型天主教墓園》中講述了一個失敗的男人,從西班牙村莊出來去到美洲哈瓦那大型天主教墓園打工回來吹牛的故事。在孩子眼中男人無所不能,但實際上男人最終因為極度貧困走投無路,在付不起酒錢後死去。《康加,康加》雖然是一個小丑的辛酸故事,也和孩子有關。小丑因為內心住著一個「愚蠢的夢想家」,而選擇了小丑職業。妻子不喜歡他這份職業,他為了賺錢出去為富人家的小孩服務,卻被無情戲弄,險些丟了性命。小孩比高大的小丑要兇惡多了。在這些小小的篇什裡,作者刻畫了一群普通的人物:酒館老闆、出海捕魚的漁夫、足球教練、商販……作者筆下,人們日常生活的境況或許是惡劣、令人絕望的,充滿了痛苦和孤獨。但其敘事風格的多變,也讓這些故事充滿了幽默和柔情。《親愛的,你要我怎麼做?》是一個3000字的小短篇,是夢中夢的感覺,故事採用倒敘,設置了「夏日櫻桃」的象徵,講述我對女主的愛和無可奈何,然後回頭講述自己搶劫並走向死亡的過程。「親愛的,你要我怎麼做,才會願意見我,才會願意和我說話呢?」篇名點破了「我」行為的動機——因為激烈的愛。醜陋而暴力的行為,卻有夏日第一枚櫻桃的美夢。《你們一定會非常幸福》講述醫生夫婦邀請非常崇拜的美國醫生夫婦來到自家祖屋過周末,並和園丁夫婦進行接待的故事。醫生夫婦的虛榮在園丁夫婦的襯託下刻畫得入木三分。
小篇什、簡化而不簡單、大量留白、懸念多、很多篇什需要讀完全篇去理解文中的情節和對話是這本小書的重要特徵,這種敘事策略將作家內心的極度痛苦壓制在輕盈的文字中,一如大益文學第15輯之對壘《靈魂棲息的地方》,將巨大悲情寓於故事與「幽默」中,蝴蝶輕舞空中,作家舉重若輕、娓娓敘說了在強權政治高壓下,人性反抗的微弱無助,給讀者留下了巨大的想像空間。
1957年出生於西班牙加裡西亞自治區科拉魯尼亞省,當代西班牙最重要的作家之一。1989年出版的《百萬頭牛》,獲得西班牙加利西亞語文學批評獎;以後又有《木匠的鉛筆》 (2001)、《書籍嚴重焚毀》 (2006)獲得該獎。《木匠的鉛筆》是他最成功的長篇小說,小說將佛朗哥時期的愛情故事與內戰中的自相殘殺糅合在一起,深受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君特·格拉斯讚賞,他說「通過《木匠的鉛筆》了解到的西班牙內戰超過了任何一本歷史小說"。這本書已在近三十個國家出版,是加利西亞文學史上被翻譯最廣泛的作品,也被改編為電影。
馬努埃爾·裡瓦斯用加利西亞語寫作,被視為加利西亞語文學史上革命性的作家,也是世界範圍內知名度較高的加利西亞語作家。加利西亞語文化在15世紀徹底衰落後,雖然整整沉寂了4個世紀,但民間口語一直存在。19世紀,受到浪漫主義思潮的影響,加利西亞的文化得到復興,其中文學代表有作家尼科梅德斯·帕斯託爾·迪亞斯,詩人弗朗西斯科·阿尼翁,以及胡安·曼努埃爾·平託斯,但是其他大部分加利西亞出生的作家,以後依然用西班牙文寫作,他們的作品被劃歸西班牙語文學。19世紀末,重要的抒情詩人瓦倫丁·拉馬斯·卡爾瓦哈爾創辦多種加利西亞文報刊,同時代加利西亞語代表作家有曼努埃爾·萊拉斯·普爾佩羅、安東尼奧·諾裡埃加·巴萊拉、拉蒙·卡瓦尼利亞斯等。
1906年,加利西亞皇家學院成立。1920年,出版了20至30年代最有影響的文學期刊《我們》,但這些文學果實在1936年夏季內戰發生以後,也就是馬努埃爾·裡瓦斯《蝴蝶的舌頭》創作背景的那段時間,加利西亞文學受到阻礙和壓制,加利西亞語文學再次沉寂,直到1951年成立的"加拉克西亞出版社",專門出版加利西亞文書籍,使加利西亞文學得以繼續發展。
馬努埃爾·裡瓦斯是堅持加利西亞語寫作的不多的作家之一,也是加利西亞語寫作最知名的作家。雖然目前國內尚未有加利西亞語文學的系統研究,但在世界範圍內,加利西亞語文學越來越受到重視,並有意區別於西班牙語文學。馬努埃爾·瓦裡斯的寫作簡約空幻,極富想像又極其貼近現實,文字有極簡主義的痕跡,但太多留白也導致讀者難以明白的「梗」。或許隨著國內對西班牙少數民族語種寫作,如加利西亞語、卡泰蘭語、巴斯克語寫作的深入研究,我們得以看到當代西班牙文學的豐富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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