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 鄭萃穎編輯 | 沈霄戈1
有人說鄭南雁是個善於投機的商人,那可能是在羨慕他極度敏銳的商業決策。不管是7天的創立和私有化、把鉑濤賣給錦江,還是去年賣掉法國足球俱樂部尼斯,他都賺到了大桶金。
今年上半年,因為疫情他放了長假,等到8月下旬他已經在為新生意操持、站臺。
這門新生意的全稱叫做「百達屋生活實驗室」,英文名「Betterwood」,是想表達更好的生活的含義,通過Ocean Link(鷗翎投資)投資。這家比較擅長戰略性投資的機構,創始人包括鄭南雁、攜程董事局主席梁建章,泛大西洋投資的張弛,和原凱雷投資集團亞洲基金董事江天一。他們投資了藝龍、開元酒店、馬蜂窩、新媒體一條,一嗨租車、叮咚買菜等公司。
鄭南雁接受專訪的地點,就在Ocean Link鷗翎投資的上海外灘金融中心的辦公室裡,落地窗外就是黃浦江。他現在的工作重心都在百達屋和Ocean Link。
他的助理說,鄭南雁很喜歡問身邊的九零後,會怎麼安排自己的休閒娛樂生活。因為說白了,這就是他要做的生意。他自己還在業餘時間看起了密室逃脫的影視節目,對曾經投資的青少年體育培訓品牌麥斐體育,也有將其納入百達屋平臺的初步設想。
百達屋雖然看上去像一家小眾酒店品牌集團,但其實鄭南雁想做的不是酒店。這家公司目前的每個酒店品牌都會有自己的獨特調性,而一些基於興趣劃分的文娛項目,會植入酒店的體驗當中,同時也不排除孵化為獨立項目。
比如其中巴塞羅是一個有89年歷史的西班牙品牌,一價全包的度假村模式,類似Club Med (地中海俱樂部),後者是復星集團引入中國市場的第一個一價全包式的知名品牌。
巴塞羅是百達屋目前籤約進度最快的一個品牌,籤約項目達到12個。這個度假村按興趣設計了的自己的娛樂體系,比如以划水、攀巖等刺激性、挑戰性運動為主的Wemove,以環保手工體驗為主題的Weco,還有通過想、瑜伽來放鬆身心的Westop,以及針對兒童的娛樂課程,和針對青少年的密室逃脫、VR遊戲。鄭南雁將巴塞羅度假村的社交方式形容為「小鍋慢燉」,區別於Clube Med的「大鍋混炒」。
另一個巴塞羅授權百達屋管理的中高端品牌巴塞羅奧仕登酒店,今年正式引入中國,至今已籤約18個項目。
鄭南雁認為,這樣的籤約速度,與疫情催生的旅遊消費變化有關。
另外,百達屋旗下還包括德國LEAN LUXURY(精益奢華)生活方式酒店品牌Ruby Hotels,目前有一家在上海開業,另外籤約的門店分布在天津、西安、深圳、珠海等城市。崇尚法式生活藝術與當地文化的安珀酒店,目前在成都、貴陽開業。
「我沒有重新回到酒店業,只是從酒店這個比較熟悉的領域開始。」鄭南雁強調。其實這件事,他在鉑濤的時候就想做了。在錦江收購鉑濤前,Ruby Hotels和巴塞羅分別通過Ocean Link和鉑濤引入中國市場。隨著錦江收購鉑濤,集團重新做了收購規劃,這些被束之高閣的品牌,重新由鄭南雁接手,成為百達屋的起步項目。
「不過我現在對這件事的理解比原來會更深入。」他說自己一直在研究,人們究竟是為什麼願意作出消費決策,用時間去換取摸不到、吃不著的東西。
距離創辦7天過去15年,鄭南雁選擇重新搭建一個賽道,是因為市場機會已經轉移了嗎?他對新一代的消費理念,酒店業的疫後趨勢,有怎樣的思考?
以下為專訪內容:
什麼是「小眾共鳴」
界面新聞:可以把百達屋理解為,找到一些國外有潛質的小眾酒店品牌,引入中國的孵化平臺嗎?
鄭南雁:其實不是。只是現在正好起步,目前這幾個品牌,原來是鉑濤要用的,錦江覺得自己還會買些別的公司,這些品牌就由百達屋來接手了。以後Ocean Link也會推動行業裡的併購,可能會買下一些不太大的牌子,幫助百達屋生活實驗室的產品落地。
百達屋就像一個核心連接點,把更豐富的東西能夠連接在一個平臺上。從酒店出發,我們會在酒店放一些和人的體驗有關的事。能帶來精神上的體驗的文化娛樂項目,可能都是百達屋的研究範疇。這些文化娛樂項目如果最後發現很有價值,專注作為一個項目來做也有可能。選擇從酒店開始,因為酒店我熟悉,開玩笑地說,找投資人支持這件事兒都更容易。
界面新聞:那是基於怎樣的市場判斷,決定要做這件事?2005年的時候,市場的機會是做7天這樣的經濟連鎖酒店,15年過去,中國消費者發生了什麼變化?
鄭南雁:我認為以前那種抓住某一個客戶畫像,然後追著這塊需求硬做上去一個市場的模式,已經過時了。
以前我們說經濟型酒店特別簡單,就是睡個好覺,洗個好澡,把床跟衛生搞好,然後就這樣不斷地複製、複製,看誰跑得快。現在的消費者,即便這家酒店公司再出名,可能就是不想住,想換個住宿體驗,那這些大酒店集團以前的積累就全廢。
人群的標籤被收得很窄。我們發現,可以用「小眾共鳴」來形容現在的多樣化需求。每一個品牌,它都應該找到某群人願意欣賞的一個共鳴點,或者來自審美,或者來自某些認知結構。
然後我們看看能否組織一個團隊,對這些不同調性、不同品牌、不同價值的項目,一塊一塊去滿足。任一單個項目,就能變成一個很小規模的公司,要想做起來就要有一個大平臺拖住這些東西,做很多基礎建設來支撐。這就是百達屋想法的由來。
界面新聞:有點像豆瓣的興趣小組?
鄭南雁:沒錯,我們將來品牌的用戶,他可能來自不同的族群,不同的背景、年齡,但他們為同一個愛好買單。
界面新聞: 我覺得小眾共鳴是一個網際網路帶來的概念。
鄭南雁:其實不完全是,我覺得這個事是湊在一起的。在網際網路之前,歐美社會的小眾化就開始了,得益於整個基礎教育。
小眾形成跟網際網路無關,但是共鳴跟網際網路有關,有了網際網路,就把小眾興趣、小眾審美的人群聚集起來,一下就成了氣候,形成商業效應。
多跑道並行,需要一個複雜而穩定的系統
界面新聞:那做小眾共鳴的生意,這件事的複雜性在哪裡?
鄭南雁:以前做酒店公司,類似於跑1x1000或者10x500,簡單地複製相對容易做到,只是更多地需要一些執行力和決心。你只做一條跑道,然後跑一千米,跑錯的概率很低。
而小眾共鳴的模式,如果要做到體量5000家店,可能需要50個跑道,每個跑道多的能跑200米(200個店的體量)。每個跑道都有創造性,每個人的跑法可能都不一樣,但你希望他們都跑到終點,這就需要系統的支撐,提供一個運行體系,設置不同跑道間的圍欄,以防大家撞在一起。
它要求更高的思考的複雜度、系統的複雜度。
百達屋現在還是更缺人。因為如果有50個或者更多的品牌,每個IP的創始人最多能夠同時負責一兩個,因為每個品牌都是不同的調性,一個人不可能這麼分裂。
界面新聞:之前創辦7天,初始團隊就不是傳統酒店業的,現在找人的思路是不是更寬了?
鄭南雁: 會的,絕對會。
有兩個原因。一個是,既然是小眾共鳴,創牌子的人本身一定要在乎、愛好這個東西,喜歡這個品牌的調性,所以在找人上會放得更開。
第二,因為我們在想辦法搭建這個支撐系統,系統搭得越好,對原來傳統酒店業的那些很基礎要求就可以削弱。對他也會有一些基礎訓練,就好像一個有了駕照的司機,我們提供地圖導航系統。
原來可能要十年培訓一個中層管理者,現在可能訓練兩三年,再通過系統帶一下,就可以跟著去做。而且現在每個小眾品牌要有差異化,換個牌子(經營服務細節)可能就記不清楚,有了系統指引就更容易上手。
而且你想,原來一個牌子做1000家店,可能前面20家店可以拿來做實驗,甚至做到第30、40家店才開始走得很順,因為賽道很長。早年經濟型酒店七天做到前十幾家店才把整個模式走順。但現在,一個小眾品牌可能開了30家店就已經不再開了,你必須很快就把模式調整完。
行業領導者和趕超者,永遠博弈
界面新聞:酒店的基礎系統,業內公認是華住做得最好。
鄭南雁: 現在我們覺得這種小眾共鳴模式,對於那種已經很成規模的企業,不一定佔有優勢。很難說改系統的難度會比重建容易。
比如你是一家有很多店的老牌巨頭,某種角度證明你的公司有實力,實力是指有錢,有人,有客戶端的影響力。
錢容易解決。人,這個要素我搞不清是加分還是減分。所有人都喜歡用右手,你突然告訴他現在該用左手,雖然你有一批人能很快聽你的指揮,但是他未必適應這個變化。
市場影響力也一樣,老公司可能有三個牌子,每個牌子都有1000家店,那現在突然間消費者覺得,我要住那種新一點、更酷的品牌,你這幾個品牌不住了,那你怎麼辦?
攜程在很長時間是一個行業的領導者,美團很長時間都是一個追趕者,雖然它已經很多領域都做到第一了,但它是追趕上來的,所以沒有什麼固有的想法,就恨不得什麼都把它顛覆過來,是不是更好,要看市場驗證,但是兩者的風格會很不一樣。
有差異的原因不一定是時間,而且有時候往往一個追趕者會更願意貼近客戶,一個領導者更願意彰顯自己的優勢。
界面新聞:追趕者只有貼近客戶才能彎道超車嗎?
鄭南雁:這是一個博弈的過程,就看你最後是改變了客戶,還是讓客戶來買你的單。
早年時候,在計算機領域,很多專家認為蘋果的Mac系統打不過Windows,認為蘋果的系統,邏輯不夠。當時沒法判斷說,客戶是要邏輯,還是要容易使用。最後發現,原來客戶選擇了容易使用。
有可能蘋果已經取代了原來的領導者,要開始強調它重要的優勢。這就是商業裡面好玩的東西。
所以我認為,如果我們真的認可了小眾共鳴這種消費狀態,那傳統具有優勢的人或公司未必有優勢,因為在轉折的時候,慣性大了,翻出去的可能性更大。但有可能有些很牛的領導者,力挽狂瀾,直接對抗慣性先打方向,一側身譁地衝過來。
界面新聞:也很有可能傳統軌道上的人,更知道原來的問題在哪兒。
鄭南雁: 對,有可能。
我本來就經歷過傳統軌道,只是我換得比較徹底,我把車給扔了,重搞一輛車。因為我覺得這個車該換了,要開這種小眾共鳴的車。
也有可能我是判斷錯的,大家不知道,要跑完才知道。
疫情後行業重啟和收購機會
界面新聞: 會挖掘一些單體酒店讓他們加入你們嗎?
鄭南雁: 會,但單體就不是小眾共鳴,單體就變成個性張揚,那就又是另一種。
界面新聞:加入你們之後改變成小眾共鳴呢?
鄭南雁:對,我們其實最想這樣,但不能透露太多。如果是單一家的話,覺得合適的話就貴一點買下它。我們現在可能先買大一點的,有至少幾十家店的,做一些快速收購。目前都由百達屋來管。因為店開出來還不多嘛,才幾家店。
界面新聞:那麼新籤項目的數量怎麼樣?
鄭南雁:Ruby的籤約速度比預想的慢,所以我現在回來調整了團隊。巴塞羅是推進速度最快的一個系列,巴塞羅酒店及度假村以及巴塞羅奧仕登酒店,這兩個品牌現在已經籤了30個項目。
界面新聞:巴塞羅品牌是一價全包的度假村形式,這說明中國市場特別需要這種形式嗎?北戴河的Clubmed也非常火爆。
鄭南雁:其實我覺得吧,巴塞羅能籤得快,有一部分是疫情的原因。
投資人是最敏感的,他們會觀察不同經濟領域的恢復程度上的機會。人很長時間困在家裡,最後總得找個地方休閒放鬆。周邊度假的需求就起來了。你們如果在上海待一待,就發現周末現在上海的酒店都爆掉啊。
以前大家去國外旅遊一次需要兩個星期,而且很多年輕人會為旅遊準備一筆錢,是要花出去的。現在可以分四五次花在周邊度假上。旅遊和度假的概念不一樣,旅遊是想多看些地方,度假是在一個地方待著把錢花掉。
巴塞羅正好合適這種需求,所以籤得很快。而且我覺得以後疫情如果持續很長時間,有可能真的是會改變中國的旅遊消費現狀,大家會慢慢形成習慣,近郊度假的市場就逆轉了。
現在美國的鄉村度假也火到爆啊。以前老美訂酒店,經常提前一星期約好時間,現在都是跟中國一樣,提前兩天去隔壁訂個酒店,第二天就開車走了。
界面新聞:如果是這樣的話,巴塞羅的項目和Clubmed現在也說不上競爭,因為市場需求足夠大?
鄭南雁:現在我估計是沒啥競爭,因為普遍缺產品。如果出境遊長時間沒有開放,馬上有可能培養出一個近郊高端度假市場。
但我們也考慮到和Clubmed的差異化。Clubmed是大Party的風格,大家一起嗨,我覺得更適合歐美人,他們自我邊界是很清楚的,結束了就各走各的。我們經常說,歐美人的社交文化就是大鍋混炒,有點像水跟油,其實不會混在一起。
中國消費者的習慣,我認為其實不太熱衷於不熟的人待在一起,熟悉的那幫人會很熱鬧很嗨,就像小鍋慢燉,每個小鍋裡的東西燉得很熟,一鍋蘿蔔牛腩,蘿蔔有牛腩味,牛腩有蘿蔔味。
所以我們巴塞羅更按這種方式來,讓每個小鍋的人玩得更緊密。
界面新聞:那疫情之後,酒店投資人的心態有變化嗎?
鄭南雁:我覺得現在問這個問題還有點早。只是大家會有些猜測,像剛才說的近郊度假應該不太有意外地會進入上升階段。
在疫情造成的停頓間隙,有可能大家會認可小眾共鳴的做法,形成分水嶺。有可能大的集團公司,也會要把自己拆成小眾共鳴,慢慢拆。
丟開客房,談酒店「坪效」有偏差
界面新聞: 疫情開始後,酒店集團常常討論到「坪效」這個詞,要增加對酒店大堂和客房空間的利用,比如和咖啡館、新零售結合,您怎麼看這個趨勢?
鄭南雁:所有跟資產有關的投資,都會關注資產產生的效益。但把「坪效」的概念引入酒店業,我認為存在一些偏差。
坪效的說法是從商業地產出現的。一塊地方的成本固定,把它變成一種可經營的投入,那麼這塊地方賣出的價值越多,收益就越高。商業地產,比如商場的商鋪、餐館,它的產品供應量相對來說是無限的,但酒店不是,能賣多少產品是有固定數量的。
如果把坪效的概念套用到酒店,那五星級酒店的坪效永遠高於較低星級的酒店,因為它每晚的賣價更高。但實際上五星酒店的利潤可能沒有中端酒店高,因為它造價成本高。酒店的的指標應該看投資回報率。
所以我覺得,丟開客房,談酒店坪效,有點不負責任。
界面新聞: 那您覺得為什麼疫情之後會有這樣的討論呢?
鄭南雁: 大堂空間的利用,帶來的改善是很有限的,有點像最主要的東西做不好就開始講一個不太重要的東西。更像是用來忽悠投資人的。如果使勁比坪效,投資人可能發現,坪效高了,但錢賺不回來。
應該這麼說,提高非客房區域的公共空間的使用,這是很重要的,但是它能不能用坪效來評估是另一個問題,我反正不太認同。
酒店只能用整體投資回報來算。酒店是種體驗型的產品,可能這一邊坪效提高了,那邊體驗度開始下降。消費者會有所謂的審美選擇,酒店品牌有自己的審美導向。
現在消費者有更多情感需求,甚至更有經濟支付能力的消費者,需要更小眾一點的體驗,所以現在越往上走的酒店,店數越少。消費者花錢就是要買喜歡的感受。
產生小眾共鳴的消費,也是在為價值觀買單。
(實習生沈嬌嬌對本文也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