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注黃萬裡,緣於1980年代長江三峽大壩的修建。他在一片讚揚附和聲中屢屢發出強烈的反對言辭,令我肅然起敬。先生去世後,《讀書》等雜誌刊發了相關文章,及至看過趙誠所著《長河孤旅——黃萬裡九十年人生滄桑》,其「挈情憂國」、「有策犯鱗」、「臨危獻璞」的諸多人生遭際躍然紙上。感慨之餘,想起了黃先生在民勤寫的兩首詩以及知情人對他的評價。
黃萬裡是著名愛國志士、教育家黃炎培先生的第三子,傑出的水利學家。1911年出生於上海,1932年畢業於唐山交通大學,後留學美國,改修水利工程,獲康乃爾大學碩士學位、伊力諾伊大學工程博士學位。1947年任甘肅水利局局長。1953年任清華大學水利教授。他的一生,有人用「五個一」來概括:一座大壩(三峽大壩);一篇散文(《花叢小語》);一個右派(欽點);一本著作(《黃萬裡文集》);一生執拗(直諫至死)。
黃萬裡的女兒黃且圓女士在《江河無情人有情》一文中寫道:(黃萬裡)1947年至1949年4月任甘肅省水利局局長兼總工程師,黃河水利委員會委員。他到達蘭州後,廣聘各方人才,迅速組建了甘肅省水利局及勘測總隊(後改為工程隊),由他擬定的該省水利事業的方針為:先改善舊渠,次動新工;勘測全部河西走廊的水資源,以擬定通盤建設計劃。……他和局內同事一起,坐騾車、騎馬到達沙漠邊緣的不毛之地民勤、紅柳園,勘察地質、水文,直至遇匪警方才折回。經實地考察,發現該地鹽鹼化、砂化的癥結在於,直接分流河水灌溉農田,抬高了河床,而使地下鹼水無出路,導致地力大損。他提出另開灌渠或打井澆田,而保留原河流作為天然排水道的改建方案。至此,他治水的基本風格已經形成:首先要弄清河流的特性,流域的地質地理狀況,依據自然規律,因勢利導地開發水利,為我服務。
黃且圓引用了黃萬裡在河西考察途中所賦的一首詩:
禾除田空柳櫱黃,荒村日落倍悽涼。遠看滿地銀般鹼,疑是昨宵陌上霜。馬背輕身奔牧野,胸生奇策授錦囊。懷才到處好獻技,獨愛蘇山君子鄉。
我在甘肅省檔案館的資料裡找了另一首:
詩中「蘇山君子鄉」「蘇山」無疑是民勤縣城東北的 「蘇武山」。詩裡1940年代末的民勤,荒村落日,遍地鹽鹼,直逼眼前。黃萬裡愛民勤百姓的君子之風,無奈時機所限,胸生懷藏的治水致富之策,只待在太平世界裡變作現實。
黃萬裡的詩寫得好,欽點他右派的領袖如是說。1964年,距離1945年毛澤東和黃炎培延安「窯中對」「興亡周期律」近20年,毛、黃又坐在了一起。毛對黃說:「你兒子黃萬裡的詩詞我看過了,寫得很好,我很愛看。」黃萬裡此時已因《花叢小語》成為著名右派7年,正在接受改造。自古天意高難問。領袖評語出於何種目的,我無法做出推想,但對黃萬裡的詩,應該是心許之言。
黃且圓記述黃先生稱許民勤民風,寫文章盛讚「偉大的民勤人民」,投稿報社。我問了甘肅省檔案局的資深館員,說是黃萬裡留在甘肅的資料極少,檔案館保存了兩封手札,涉及河西,未專提民勤。至於寫民勤的文章發表在何種報刊,就不得而知了。
我找到了《黃萬裡文集》。這本由黃先生的晚輩和學生編輯的著作,無出版社無定價,印行於黃先生去世的2001年8月。我想查詢黃萬裡到達和離開民勤的具體時間、去過民勤哪些地方、誰陪著他、說了些什麼話、民勤人的哪些言行促使他發出了「偉大的民勤人」的讚嘆等等,可惜書中沒有隻言片語。黃先生在民勤的經歷,如風過樹枝,全無痕跡。
電話詢及 「民勤文化活地圖」李玉壽先生。答曰:「在某年《甘肅民國日報》,黃萬裡寫的是民勤水利問題。報紙我手裡有。」
關於黃萬裡的一生,我等無資格評說,且集嘉言定論如下:
(黃萬裡)先逢戰亂,後逢運動,平生才學得不到充分施展,甚至被打入煉獄,飽受煎熬。1953年,他以一人之力,舌戰群儒,反對三門峽工程,遭高層圍攻而絕不屈服。真理從來不是權力的奴婢。歷史已經證明,千人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在中國知識界整體上喪失了獨立思考的能力,絕大多數人習慣於隨波逐流的年代,他們只是幾十萬專業技術人員中的鳳毛麟角。但只有像他們那樣發出自己的聲音,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知識分子,才是中華民族的驕傲。
原水電部老領導、毛澤東秘書李銳:「黃萬裡的命運是個人的悲劇,也是中國的悲劇。他是中國水利界一個非常偉大的馬寅初式、陳寅恪式的悲劇人物。」
黃萬裡辭世,一封唁函說:「黃先生是20世紀後半葉有良知的中國知識分子的典範,是20世紀中國水利史上的一道亮光,是20世紀優秀的中國傳統文化與現代西方文明珠聯璧合的最後幾顆僅存的碩果。先生一去,大樹凋零。先生為天下蒼生,不避斧鉞,言其所知,先生之頭可懸於國門之上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