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有時會拒絕人的加工,有時卻自然崩落成形,亦如生命。
《半馬人之戰》Michelangelo Buonarroti我們都知道米開朗基羅不僅有個天才的腦袋,還有一副無比勤奮的身子。聖殤,大衛像,西斯廷創世紀,最後的審判,聖彼得大教堂穹頂設計,跨界繪畫、雕塑和建築三個領域,都創作出了絕無僅有的巔峰之作。奇怪的是,米哥對自己最認可的身份既非畫家也不是雕塑家,更不是建築師,卻始終強調自己是一位詩人。其實每個人都曾擁有很多故事,更別提米哥這種大起大落又特別長壽的的人生裡,必定充滿了快樂,也不乏孤獨與痛苦。少年時代在弗洛倫薩領主洛倫佐的照料下住進美第奇宮,有幸接觸到一眾頂級學者,開始意識到文學對藝術的巨大影響力。之後更是廣泛研讀古希臘古羅馬詩人學者的著作,自然願意以詩歌來傳達自己對藝術的熱愛、信仰的追求和愛情的憧憬。
米開朗基羅一生寫下了343篇詩文,多為十四行詩和抒情短詩,大部分是他55歲之後完成。文藝復興時期的義大利詩歌深受但丁和彼得拉克的影響,大多崇尚脫離人生跌宕的古典美,藉此在詩歌中尋求歡愉。但擅長藝術的米哥不大一樣,他的詩就像他的雕塑一樣,很有一種重量感,如同大理石般沉穩。雕塑家麼,最熟悉的當然是錘子和石頭,他的詩裡就經常拿這兩種東西做比喻自己的得意或失意,坎坷或坦途。每塊頑石,都在無比期待,我粗重的錘子將人的面容引來。
但另一位老師指導著我,控制,再控制,每個動作和節拍。天堂鐵錘的每一次敲擊,都使他人和自己更加偉大與光輝。我無需錘打,我的錘子已經飛離,我笨拙無比,束手無策。
塵世的我無以為繼,孤獨無依,只等神性高師,賜我教誨。藝術世界中獨自攀登的米開朗基羅,很享受自己的孤獨,也總是從人群中默默走開。黑夜,便是他經常用詩來表達的主題。
黑夜,甜蜜的時光。
雖然黑暗,卻終於給勞作的人帶來歇息。
誰讚頌你,誰就有識洞察明斷。
誰向你膜拜,內心都不會空虛。
2000年時國內曾出版過一本楊德友先生翻譯的米開朗基羅詩全集,如果你想從另一個側面去了解這位偉大的藝術家,可以讀讀看。除了優美的詩歌,還有一部如詩一般優美動人的紀錄片,同樣可以領略米開朗基羅的魅力非凡。紀錄片美學觀的奠基人維爾託夫提出,鏡頭要如同人眼一樣
「出其不意地捕捉生活」,才是影片的靈魂所在。以此為根基,美國學者尼克爾斯把紀錄片歸納成6種類型,其中一類就是「詩意型紀錄片」——不強調敘事的完整,也不在意剪輯的連貫,而是發力於節奏的創造和情緒的表達。上世紀八十年代始,關於米開朗基羅的影片至少拍攝了十幾部,有的是故事片,有的是紀錄片,但
《米開朗基羅-無盡的詩》算是其中最特別的一個。導演伊曼紐爾·恩布奇的鏡頭裡只有兩個人物,一個是義大利演員恩裡克·洛維索扮演的米開朗基羅自己,一個是曾記錄米開朗基羅一生的藝術史學家瓦薩裡。在憂傷纏綿的大提琴樂曲中,米開朗基羅用樸素的自言自語,將一生無與倫比的成就和孤獨命運徐徐展開。片子中讓我印象最深的一句是:
「我能以藝術對抗死亡,從大理石中釋放出永恆的生命。」他覺得石頭是有生命的,他不認為自己是在雕刻,而是在石頭中尋找生命的跡象。對藝術能痴迷到這個程度,也算絕無僅有了。我們中國人歷來追求的藝術境界是
雖由人作,宛若天開。從米哥的藝術中最能體味到,東西方優秀藝術家的共識:能打動人的藝術,總是以無需解釋的合理和自洽形態呈現出來。就像設計師推崇的那樣,最優秀的設計,就是毫無設計的痕跡。如米開朗基羅所形容:
「石頭在抵抗壓力,在禁錮中反抗雕琢,它有時會拒絕人的加工,有時卻自然崩落成形,亦如生命。」自然崩落成形,亦如生命,正是米開朗基羅一生的踐行。當米開朗基羅和教皇鬧掰,從羅馬回到家鄉弗洛倫薩休整的日子裡他告訴自己:「短暫輕鬆的日子,是我生命中少有的時光,但我的野心從未停止滋長,他不允許過多的享樂與安逸。」
世界上哪有什麼全憑天分的偉大,所有偉大背後都是無盡的汗水和孤獨的堅持。同樣偉大的雕塑家羅丹這樣評價:「他一生的雕刻都充滿了痛苦,仿佛一個個人物是從石頭的禁錮中解脫。米開朗基羅同它們一樣,直到晚年才真的從中解脫。因為藝術從未滿足過他,他追求的是永恆。」
作為藝術歷史上最知名的藝術家之一,藝術卻從來不是米開朗基羅的追求,藝術只是他所追求目標的道具而已。
永恆這東西有點太玄,如果從人類科學的角度去思考,世界上可能不存在什麼永遠不變或永遠存在的東西。即便是宇宙,也始終在膨脹或坍縮中不停變化著。
我記得很多年前看過一個科幻小說,寫的是科學家在一片沙漠中,遇到了兩個巨大的石頭雕像。出於好奇便在雕像的腳上鑿下來了一個碎片帶回去研究。過了幾十年之後,科學家重返沙漠,驚訝的發現那尊雕像的姿態變了,好像一個人正在彎腰。他才明白這不是雕塑,而是兩個生命體。因為他們和人類的生命和時間長度不同,所以動作極其緩慢。從發現腳上被人鑿了一下,到彎下腰的過程,就用了人類時間的幾十年。這導致人類雖然和這種生命體在同一個時空,卻可能永遠無法交流。
其實不存在像鐘錶那樣的時間度量,此刻就是現在,過去是人對已經發生變化的記憶,未來是人對還未發生變化的想像。有一種全身透明的斷虎魚,從出生到死亡只有一年的壽命。對斷虎魚來講,人的百年壽命就是永恆。而對人來講,以百萬年為地質計量單位的巖石就是永恆。可能,這也是米開朗基羅選擇雕塑的原因之一吧,他真的試圖與時間計量單位不同的石頭交流,試圖去參透永恆的秘密。
Michelangelo - Infinito是紀錄片的原名,永恆的米開朗基羅。其實我倒是喜歡臺灣譯本——無盡的詩。就像海德格爾所說:
人安靜地生活,哪怕是靜靜地聽著風聲,亦能感受到詩意的生活。
紀錄片《Michelangelo - Infinito》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