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作為一名導演最難拍的電影就是自傳電影了吧。相比於把顯微鏡頭對準「我」,其他的命題顯然要容易處理的多。「我」是在不斷變化的,現在的「我」如何看待曾經的「我」,這種自問自省不說投射到大銀幕上了,能夠自己完成自我的和解都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就拿小編自己來說,偶然翻到五年前自己的豆瓣電影打分,都有一種不能原諒自己的感覺,更不談其他方面的了。就這點來說,佐杜洛夫斯基無疑是一個勇敢且真摯的人。
作為導演這是他第二次把鏡頭對準自己了,《現實之舞》起舞自己的童年,續集《詩無盡頭》再次放大了自己叛逆的青春期。相比前作《現實之舞》,「我」只能算半個主角,另外一大半的鏡頭聚焦在父親和母親身上。而這次,父親和母親的地位完完全全退到了後面,「我」佔據了銀幕的全部。
詩與遠方
《現實之舞》中,父親用肉身體驗了把智利人民的痛苦殤痕之旅,然而洗盡鉛華回到家中的父親並絲毫沒有改變,暴戾與權威一如既往。他依然高聲訓斥著佐杜「不要對弱者施加同情與憐憫」,以嚴厲的眼神叮囑著佐杜「你將來要有出息,多看生物書,去當一名醫生」。而母親為了能在家族,希望佐杜成為一名小提琴演奏家。
在佐杜的唯唯諾諾之下,詩意的種子開始萌芽,厚厚的生物書下藏著本加西亞·洛爾迦的詩歌集,趁著父親母親出門的時候開始誦讀。佐杜還在藏床下藏著一臺打字機,在父親的陰影下靜悄悄地敲擊自己的詩文。在一場荒誕的家族派對中,佐杜迎來爆發,暴怒狂砍家族的樹,逃離了家的束縛。
在表哥的引薦之下,佐杜入住了維羅尼卡的「藝術家之家」。在這裡沒有父母親之命的沉重包袱,佐杜真正能夠潛心詩歌的學習創作中,「他長大了,也自由了。」修仙過程中,他認識了兩位重要的智利詩人——巴勃羅·聶魯達(《頌歌》)和尼爾諾卡·帕拉(《詩歌與反詩歌》)。兩者風格截然不同,相較於神格的聶魯達,佐杜更偏愛更具人格的帕拉,後者自然而然成為了他的詩歌創作上的導師。這也奠定了佐杜日後「無政府主義」詩歌學派的基礎。
尼爾諾卡·帕拉的《蛇蠍美人》令佐杜與導師找到了共鳴,同時他們也分享了同一位蛇蠍美人史黛拉·迪亞茲,同樣也是一位詩人。當然這段情感維繫的並不久,沉淪在失戀中他又遇到了生命中的另一位貴人安德烈(具體指代的是哪位實在無法查證,不過扮演者可是大名鼎鼎的敘利亞詩人阿多尼斯),他贈予了佐杜一間工作室,盛大的藝術大聯歡在此開啟。
佐杜在大聯歡上結識了一位拿著鏡子的詩人恩裡克·林,共同的詩性讓他們很快成為了好友。他們愉快地完成「筆直向前,不走彎路」的詩人徒步,在老氣橫秋的詩作協會上大仍臭雞蛋和生肉,在「詩即現實」的領導方針下抹黑了聶魯達的銅像。文人相輕,看來也是放眼全世界皆準的信條了。
再往後,佐杜接觸了塔羅牌後再次進化,與恩裡克女友的事令兩人也幾乎鬧掰了(貴圈真的很亂啊)。在馬戲團做了段時間小丑,佐杜在此認識到了身份認同,「容忍是愚蠢的,我不是小丑,我是個詩人」。佐杜認定了詩人為自己的終身職業。
他本想嚮導師帕拉求教,卻發現帕拉已經成為了一名大學教授。帕拉認為佐杜瘋了,「這個書本都沒人買的世界誰還會關心詩歌?」佐杜則堅持「蝴蝶不應該讓自己變成蒼蠅」,兩人就此別過。曾被自己父親斬馬的伊瓦涅斯拿著掃帚開始復闢,智利已經沒有詩人的容身之處。在恩裡克為首的朋友們仍在夜夜笙歌之時,佐杜決定離開智利,去往文化的最前沿法國。
《詩無盡頭》可以看作是佐杜自我的生平簡歷,不過是以詩歌為載體寫的簡歷。每個章節,都是佐杜創作詩歌的誦讀,心境思緒都在詩詞之中。自然,影片依舊是晦澀的,詩到了,電影就完成了。
俄狄浦斯與家
無論是《現實之舞》抑或是《詩無盡頭》,都能很明顯看出根植於佐杜心中的俄狄浦斯情結——弒父與戀母。這是他的本身經歷就鑄就的,他出生本就是一個意外,殘酷的現實也逼出了更為殘酷家庭關係。母親從來不待見小佐杜,頻繁告訴他「我不能愛你」,他的姐姐拉克爾也十分排擠他,至於父親就更不肖多提了。家庭是造就一個人的第一教室,每時每刻佐杜都想著逃離這個課堂,但是課堂的影響是深遠存在的。
正如佐杜的初戀史黛拉·迪亞茲,也沒有逃出俄狄浦斯的鼓掌。就像費裡尼雛雞時追尋的《阿瑪柯德》,豐乳肥臀的幻想根源便始於佐杜自己的母親薩拉。甚至在演員選角上,母親薩拉與史黛拉的扮演者都是同一位——帕梅拉·弗洛雷斯。不同的是,母親是時刻將自己藏在緊身束衣中的低頭匍匐的白天鵝。而史黛拉則是另一個極端,披著一頭奔放的紅髮,濃妝豔抹,散發強烈氣場的黑天鵝。
當然,很快佐杜便意識到了這種情感初衷上的錯誤,史黛拉給予他保護感更多來自於母愛缺失,或者是說家庭情感紐帶的轉嫁。這不是他追求的愛情,更何況他還有詩以及其他升華自己的東西。
再說弒父這塊,這兩部自傳電影中佐杜父親賈梅一直是異常殘暴的存在。《現實之舞》中暴君是佐杜童年的巨大陰影,父親無神論的偏執觀念也同時也是佐杜電影中反覆鞭撻、摧毀的東西。《詩無盡頭》中直觀的一處體現便是智利大地震的橋段了,房屋強烈晃動著,父親仍和佐杜反覆強調著「精神強大能勝天」,這種荒誕感很容易惹人聯想。
離開家,這或許是佐杜這一輩子做得最對的一件事。莫不如此,他很可能就像他要成為建築師表哥裡卡多的一樣,吊死在智利大學的門口。當他與一群詩人朋友醉心歌舞之時,父親帶著母親咆哮著衝了進來,「家被燒了,你卻在這裡幹什麼?和一群酒鬼鬼混!」聽到這個消息佐杜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後開始狂喜,「翱翔展翅的雄鷹不再需要歸巢」。
來到馬圖卡納被燒成灰燼的家前,佐杜緩緩步入殘骸,向兒時的玩具自行車、藝術畫、熟悉的一切一一道別,再見了童年,再見了家。他找到一件母親尚未燒毀的胸衣,把它掛在紅色氣球下放飛,飛走的是已經完全割捨掉的的父權、母權還有家。
影片的最後,佐杜與朋友們一一告別,買了去往法國的船票,碼頭上最後的告別者是父親,這個他一生都沒有徹底原諒過的男人,憤怒著、撕扯著,父與子扭打在一起。父親早已不是身強力壯的佐杜對手,倒在地上,祈求能最後與佐杜握個手。
這是影片最驚豔也是最感人的一刻,佐杜老導演本人突然出鏡,抓住電影中兒子和父親的手,「不要這樣,應該擁抱才對」,「你遠走法國,從此再未與他見面,他離世時,你甚至一滴眼淚都留」,「你什麼都沒給予我,但你也給予了我一切」,「你對我漠視,教會了我愛的真諦,對上帝的否定,教會了重視生命」,「我原諒你,賈梅(父親的名字)」……
也許,佐杜從未有機會去原諒自己的父親所做過的一切,也許只有到了耄耋之際佐杜才有這份心境去原諒自己的父親吧。無疑電影給了佐杜一次彌補的機會,在所有觀眾面前,如此坦誠,如此赤裸,這就是電影的魅力吧。
詩人與沒有詩的世界
在最後對父親的告白中,還有這麼一句話尤為刺耳——「是你(父親),給了他(佐杜本人)力量,令他能夠容忍這個詩已不存在的世界」。是的,這是個詩歌已經不復存在的世界,詩人註定孤獨的。
終身詩人的佐杜亦是如此,無論他是在搞先鋒話劇、電影、漫畫或者其他創作,這些都是詩歌的不同載體的。然而殘酷的現實是,無論何種載體的詩歌都是要以資金作為支撐的。
不提之前因為《沙丘》擱淺,而金錢弄得誓不兩立的陳年舊事了。如今已經年過80之後的佐杜,顯然要開朗得多,平靜得多。「如果有600萬,我會拍《鼴鼠之子》;如果只有300萬,我就會繼續拍我的自傳三部曲;如果我有30萬,我就去畫畫;如果我有5000元,我就寫書。如我走只有100元,那就寫詩吧。所有的這些藝術形式都很棒,我都能從中找到自我表達的衝動。」
只要創作的靈感還在,佐杜就會不停地創作下去,一如《詩無盡頭》中的那一卦塔羅牌佔卜,「魔鬼,你將不再清白,發現自己的陰暗面,不停地創作」。本人對下一部法國篇自傳電影非常感興趣,拋棄了對家、國、父母的留戀,佐杜又會以何種形式延續自己的詩意電影命題呢?或些能看到他在電影中拍電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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