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
一、生著,活著,快樂著
月光灑滿河邊那片場院。一對年輕的夫婦哭泣著,懷裡的嬰兒已經沒有聲息。場院角落的坑已經挖好,既然孩子與世間無緣,那就隨了緣份早日安生吧。那個饑荒的年代,一場莫名的高燒,燒得這個孩子沒了聲響,呼吸已經那麼微弱,出生半年的孩子,定是沒救了。夫婦二人就著月光把孩子放入坑內,月光開始變得朦朧,月光的眼睛開始模糊。第一捧土灑在孩子身上,第二捧土……冬天的黃土那麼涼,那麼冷,夫妻中的妻子突然跪倒在地,慟哭不止。一個背著小箱子的老漢從遠處匆匆跑來。芳她娘,慢著慢著。這個老漢喊道。
我的娘,生於20世紀50年代末期,那時的中國,飢一頓飽一頓,人們都是長長細細的秸杆,立在或黃或黑的土地上。矮矮的小腳姥姥和接近2米的大高個姥爺,差點把他們的第四個孩子埋了,當赤腳醫生一劑針讓毫無聲息的娘「哇哇」大哭的時候,他們喜極又泣。
多少年後,當娘對我說,有一個赤腳醫生在寒冷的冬季從土坑裡救了她,娘的眼睛就會放光,她會對我說,人在世不容易,要好好的活;會對我說,人在世要感恩,哪怕是滴水之恩;會對我說,只要有一絲生存的希望,都不要放棄。
被赤腳醫生救下的娘,是個美人坯子,美人不嬌,倒是個好勞力。那時候的孩子,上學的時候碰到「文革」,總是上午上課,下午去地裡打豬草。鐮刀在她的手裡飛舞,不一會兒,筐裡就會滿了新鮮的豬草。豬草滿了,有時候她會和夥伴跑到遼闊的田野,聽著蛐蛐的腳步捕捉蛐蛐,然後就近扯一把草編一個小藍子,放蛐蛐入內;有時候,會爬上溝渠旁的老樹,在樹枝樹杈間玩上半天;有時候會跳入清澈的河裡,逮幾條魚,拎回家或煮或燒著吃,倒是那時候的美餐。
十五歲那年,村裡集上有人專門給村裡裁剪衣服,娘偷偷地學會了裁剪。娘裁剪的衣服花式好看,新潮,鄰裡過年的衣服都找她,連姥姥姥爺大舅二舅大姨的衣服她也做。十五歲的娘,對裁剪衣服這事,樂此不彼。這樣一門手藝,在娘嫁與我父親之後,馬上派上了用場,妯娌兄弟,孩子們的衣服都找著她,尤其是父親、我和我弟的衣服,從來沒找過裁剪師傅。我甚至想著,我上學時候的花書包,娘幫的背帶的,是全校唯一的背帶書包,這讓我在學校裡風光了好一陣兒。
十九歲的娘替姥爺去河壩出義務工。她和男人一樣搬運大大的石頭,抬挖出的泥土,和著泥巴,把泥甩在石頭上壘起。長長的大壩壘起來,娘心裡的長城也壘了起來。她看到一個中等個頭兒的清秀男孩子,同她一樣,在河壩的另一頭駐高著壩沿。她跑到離他不遠的位置立定,撿起一塊小石頭,朝著男孩的腳邊羞澀地扔去。
二、娘的愛情
娘的愛情裡只有我父親。從十九歲那年的河壩相遇開始。
娘在姥爺的安排下相過幾次親,娘都沒相中。她的心事在她十九歲那年表露的太明顯,已至於二十二歲了,依舊待字閨中。直到有一次,她在村裡看到騎著自行車匆忙而過的父親。父親瘦高,長得不難看,高鼻子,濃眉毛,高顴骨,方形臉。站立著,可以成為一棵松。她又撿起了一塊小石頭,扔向了父親。父親回頭,瞅了她一眼,往前走去。
媒婆走進爺爺家,把姥爺的意思告訴爺爺的時候,爺爺擺出了他作為村幹部(村部會計)的高傲,他說,我家窮,沒有多少錢,嫁過來得學會吃苦。媒婆把這話帶給姥爺的時候,姥爺直接對娘說,這門親成不得,你嫁過去吃苦,我和你娘從土裡把你救出來不容易,不去他家吃苦,他爹那麼傲,你去了沒有好日子過。娘不聽姥爺的,拉著媒婆去了一趟,見了父親和爺爺奶奶。娘蔫了,父親只看了一眼她,便出去了。她對姥姥說,不怕我爺爺,倒是怕那個白白的,依舊跟姑娘似的我奶奶。
一個月過去了,父親那邊沒有動靜,親事成不成,哪有一個月不回話的?媒婆也洩氣了。芳,不等這家了,嬸子給你再找個好人家。娘只覺得是父親沒看得上她,心裡倒生出幾番失落。她漂亮,怎麼會讓別人看不上呢?等娘覺得這門親事已經不可能成的時候,媒婆卻喜出望外地來向姥姥報喜:人家男方說了,那天天太暗,男方沒看清楚女方,想再看一遍。這話一出,娘立刻羞紅了臉,什麼天太暗,相親那天分明是,太陽公公當空照嘛。
娘嫁給父親的時候,只有四間泥坯房,窗戶,門,院牆,都沒有。
娘嫁給父親的時候,父親教書,民辦教師,高中文憑。娘初中畢業,「文革」環境下,使得她即使初中畢業,依然認不得多少字,她只深深地記得一句類似口號的英語:「Long live chairman MAO」。她曾經驕傲地對我講,這是「毛主席萬歲」的意思。而父親不同,父親從小學習好,二年級跳級到四年級,從四級又跳級到六年級,是出了名的「好」學生。父親批改作業的時候,娘喜歡坐在他旁邊問這問那,父親就會不耐煩地對她說,睡覺去,你又不懂。父親覺得娶了個「文盲」一樣的娘是降低了身份,即使娘長得漂亮;而娘卻覺得嫁了這麼個門面的男人是她的光榮。
娘生育三個孩子。姐姐,未過滿月便過繼給了大姨;我,因了姐姐的外出,理所當然的成為家中的老大;弟弟,小我兩歲,這是娘和父親盼來的天使。
三.女人當自強
婚後生活苦而艱難。家徒四壁。爺爺奶奶又是老封建,喜歡支使娘,壓在娘身上的活就越來越多。早晨起來,她要做一家五口的飯(未生孩子之前),然後去責任田裡鋤地,撥草,背著筐子施肥;中午回家,放下鋤頭和筐子,就鑽到了鍋臺沿,爺爺奶奶搖著蒲扇乘涼的時候,她得把筷子和碗刷了。
我和弟弟的降生,使娘更累了。父親住校,一周回來一次。娘會背著弟弟領著我去田裡,把弟弟放在筐裡,把我拴在筐繩上,她鋤地,撥草……夏日毒毒的日頭熾烤著大地,連土壤都是熱的。娘說,那樣的日頭會把人烤頭暈。娘幸虧沒暈,農活幹完了,地頭上的我和弟弟也成了泥人了。
娘養了十幾隻雞,母雞下了蛋,娘會拿到集市上賣。日子久了,她居然琢磨出了門道,她會把周圍七大姑八大娘家的雞蛋低價收了,然後再拿到集市上以稍高的價賣出。娘的買賣開始了。日子久了,村裡人都會稱呼娘為「販雞蛋小宋」。販雞蛋小宋是王家莊第一個做買賣的女人,背後的王家莊人,都會對她豎起大拇指。掙回來的錢多了,家裡的門窗,院牆都弄好了,還蓋起了南屋。南屋進了大塊鹽(那時候賣大塊鹽國家還允許),碼放了半個南屋。販雞蛋小宋又多了一個稱呼「販鹽的小宋」。每天天不亮,娘會早早做好飯,推醒我說,飯在鍋裡。然後,把毛驢套上地盤車,把幾袋子鹽搬上車,把早就收好的雞蛋搬上車,放上大砣秤,爬上地盤車,一甩驢鞭,朝著高密的各個大集奔去。大集大,雞蛋賣得快,鹽也可以賣一部分,賣不完的鹽,她會在下集的時候,竄到附近的村子,吆喝著叫賣。在村子裡賣鹽,鹽可以拿麥子,豆子,玉米什麼的換,然後等糧食價高的時候,再賣出去。等娘回來的時候,太陽也會疲憊地滾落山坡。
大約90年左右,國家明令禁止販鹽,關於鹽的買賣,從此消失。
販雞蛋的小宋又騎上了大金鹿自行車,在後座掛上了拖蔞,跑進了高密城裡,賣掉了雞蛋,又收起了酒瓶。90年代,販雞蛋的小宋帶起了王家莊一大部分閒散的婦女男人進城收「破爛」,90年代收破爛掙錢,不比吃公家飯的少。
大家的稱呼慢慢變了,從「販雞蛋的小宋」一直到「收破爛的老宋」。聽著後一個稱呼的時候,我知道,娘在慢慢變老。
四、娘親
我的高中。我辛苦的四年。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討厭聽到「收破爛的」幾個字。我覺得「收破爛的」娘帶給我更多的是恥辱,反而是已經轉正的父親帶給我更多的榮耀。
高中的生活費每月150元,娘都會如期送來。她會找一個隱蔽的角落,放下她帶著拖蔞的大金鹿自行車,然後換一件乾淨的衣服走進學校警衛室,對警衛叔叔說,麻煩找一下99級5班的王麗麗。我會在課間別人不注意我的時候跑出去,低著頭從娘的手中接過150塊錢,然後對娘說,娘你快走吧。這種不門面的工作,使我羞於對別人講起我的娘,即使「收破爛的」娘收入可以,足以養活我和我的弟弟。直到我複習那年高考之後。
考試不理想,不是理想中的院校。我得了抑鬱症。我對娘說,我不去了,沒意思,以後當老師,工資也不多。父親是老師,當時老師工資低,別人都叫老師「臭老九」。我沒想到,我簡單不經意的一句話,會引起父親的暴跳如雷。你知不知道?為了給你送生活費,半年前你娘給你送錢回來的路上,被路邊澆地引出的熱水燙傷,躺在床上半個月?父親說。我才注意到,娘的一條腿的大腿外側脫了一層皮,皮的白色猙獰地露在我的面前。淚如雨下。我的第四年高考後,使我改變了娘是「收破爛的」鄙視看法。讓我終於明白了:工作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世間最親的莫過於父母的愛。就是在父親暴跳如雷的那天晚上,娘對我說,愛沒有自私。你記得,你高考前你父親送你去上學嗎?回來的時候,天黑路遠,自行車沒有燈,你父親被大卡車撞了,肋骨斷了兩根,一根離心臟只有兩公分。我知道父親和娘為什麼在高考前不對我說這些,也知道為什麼,最後他們選擇告訴我。誰的愛都可以自私,只有父母對子女的愛,大愛無私。我的身體在娘的懷裡顫抖,淚滂沱,再次雨落。
最終,我毅然燒掉了9月2日的入學通知書,選擇打工。我的抑鬱症不治自愈。大學已經不重要,我人生中最寶貴的真諦已經在父母那裡得到的夠多。
五、患難,與你共
娘後來開過廢品回收站,利潤倒是不錯。父親和娘的辛苦終於換來了一沓沓厚厚的鈔票。這讓許多的王家莊人會說,收破爛的老宋家,還中。
當一場始料不及的投資使這家「還中」的家庭陷入了經濟低谷的時候,「老學包子」父親像個皮球一樣軟了下去。我的娘「收破爛的」老宋,卻哈哈大笑起來,這讓老學包子父親直直地看著這個滿臉皺紋的老婆子。
笑什麼!老學包子問收破爛的。
不笑什麼,笑你和我又得開始奮鬥啦。收破爛的抹著笑出來的眼淚說。
而我,躲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哭成了一部轟隆隆的機器。兩個五十多歲的老人了,還要奮鬥什麼!父親頭頂的發已經開始禿了,而我的娘呀,你的雙腿,風溼病已經像個幽靈一樣的跟隨了您。
我扎進一家硫化廠彎腰擺起一模子氣門嘴,裝進硫化機,按動起動器,硫化機上升,熟透,降落,出模的時候,我的父親依舊用他五十多歲的身體搬起了100多斤重的化肥,甩向了三輪車,大汗淋漓地送到別人家的地頭;我的娘啊,依舊拖著風溼的腿進了別人的葡萄架,為別人剪下一串串的葡萄,換取她的零花兒。我帶著滿身的橡膠味回到娘家的時候,依然可以看到我的父親和娘端起有些汙漬的茶杯喝茶,看著父親與鄰人對奕,聽著母親依舊大著嗓門與鄰人對話,我疲累的心情居然會放鬆。我可以坐在父親旁邊,不再「觀棋不語真君子」,我能越過父親的手指,從車殺過炮直搗皇城,然後看著父親,直說「將你的軍」,然後和父親大笑;也在村口等待歸家的娘,看著她拖著沉重的腿走向我,我只為叫一聲「娘」。
生活依然燦爛。
娘對我說,嫁與人,他累的時候,給予肩膀;他傲的時候,給予安定;他難的時候,患難與共。女人如此,男人心安。
如今,弟弟早已工作,在讀博士後。我、老公及女兒,生活也算安穩。只希望,我的父母能夠健康平安,長壽吉祥。
我幸運,我是人世間最平凡的一粒塵埃。
因為我記得娘說過,平凡最真,塵埃是世間最大的顆粒。
作者簡介:紫怡,王紫衣,黎之犁。中國楹聯學會會員,中華詩詞學會會員,著名行走散文作家聯盟成員,自媒體《行參菩提》籤約作家。2016年開始在各微信平臺、網絡發表小說、散文、詩歌幾十篇,小小說、散文、詩歌偶在各紙刊報刊發表。喜歡在小說的江湖裡馳騁,創作完成中短篇十幾篇,以中長篇小說為創作方向。
本文系作者原創,轉載請註明出處。
長按二維碼,添加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