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汪成友
以一場斷崖式的降溫作先,繼以彌天大霧的渲染,期盼已久的冬至才期期艾艾而來。自父母過世,我回桐城老家的日子多在冬至。
總長七百多公裡的「引江濟淮」工程高歌猛進,老家門前的孔城河作為引江的主要河道之一被疏浚擴寬,貯滿我童年印跡的小村將湮滅於一河清流。自此,我的世界便失起處,又難覓歸途。
在孔城鎮下車,有人招呼著打開車門:「回來啦,上車吧!」見我詫異,他便咧嘴笑,「你是外頭做事的成先生吧?去年冬至坐我的車上的山呢。」這一口白牙閃亮的笑意摺疊在風雨縷刻的皺紋裡,我記憶瞬間復原——正是這敦厚而燦然的笑,讓我在一眾攬客師傅中選了他的車。沒想這一面之緣一年後還被他記著。
這些年,農家也多不燒柴了,山上樹密葉稠,聽說常有野物出沒。他在山腳下給車熄了火,伴我上山。
父母墓周林木環立,靜穆莊嚴。禮畢回眺一河之隔的老家,是片灰濛濛的茫然,不再有一縷炊煙為我盤旋升起。霧氣之中,河邊人影綽綽,機吼人喧,「扒河」正酣。老家的歲月似不動聲色,卻猛然間滄海桑田。我正唏噓,他似乎掐準了我的心思說:「要不去看下村子?」
我們被一片望不到盡頭的建設工地拒在「村子」一兩裡之外。霧凝作雨,幾臺挖土機在雨中低沉地嘶吼著。我的村莊、我兒時所有的景物記憶都被幾臺機器翻了個底朝天,露出暗褐的底色。池塘邊幾莖殘存的蘆葦在細雨中晃得滯重,搖動了我內心那塊最柔軟的部分。驀地,我溼了眼眶,朦朧中見只喜鵲拖著眷戀的尾巴剪雨而去,可我的鞋卻深陷泥淖。
回程時,車子賴在泥坑裡打滑。他開車我推車,輪子旋起的泥點在我身上撒得均勻細密。帶著一身泥點和滿腹的心思,我又來到回家的常住之地——桐城市內一家有著三四十年歷史的老賓館。
家鄉雖不乏故舊,可我每次回來都喜歡住這裡,似在這若即若離之中,更能品味故鄉,且這賓館於我有特殊意義。那年送我上學,節衣縮食的父親花了50元錢在當時這家最好的客店住下。諄諄一宿,天明後他又把我送上直達城市的汽車。
要了父親當年點過的芋粉圓子。山芋粉與肉珠聯璧合,芋粉圓子泛著琥珀色油光,入口鮮潤筋道,這是老家引以為豪的特色美食。一咬一溜間,趣味橫生,親情、鄉情在唇邊搖曳,失落的心情開朗不少。即便只一客,菜也鋪張到盤沿。上菜的大姐建議把剩下的打包,晚餐熱下就好。晚上大姐灑了蔥葉,微波爐走一遭,這半碟芋粉圓子又如胭如娥了。一枝高葉一枝花,一葷得有一素,大姐推薦清炒藕絲。
在外地多年,吃到的藕絲是那種木渣渣又有濃釅土腥味的。面前這盤家鄉的藕絲,修長綿白,軟和瓷亮卻不黏粘。我被它的柔糯折服,一縷香甜喚起味蕾沉睡已久的記憶。咂嘴頷首自嘆:藕,就該是這個味!老家村前的大塘年年荷葉田田,挖土機堆起的淤泥中定有殘藕枯荷,不知今年那荷將抱節何處?
一葷一素,都是我喜歡的,是少小養成的口味,是老家這方城闕人煙裡才享有的。我大口嚼著,突然覺得這飯菜仍是父母所賜。雖然他們仙去已久,可不是祭祀二老,怎會萬壑千巖急急歸,浸淫於故鄉的氣息,聽聞親切的鄉音,品享遙不可尋的家鄉美味?是冥冥於天的父母每年都把遠方沐風櫛雨的遊子拉扯回來,猶如夕陽下的炊煙喚童歸。來來去去,我的心就變得幼稚柔軟了。
聽說這家店老闆是憑一手廚藝起樓建屋的,餐館不新,賓館更舊,還是父親送我離家時的樣子,可我還是喜歡。老而懷故,因熟而親,昔日的影子就疊印在樓道的角落裡,過往的氣息還淹留在老式藤椅吱呀的聲響中。
流年更迭,循著時間的紋理,我一進樓道,恍然如入家門。紅毯鋪道是進家後的舒適和放鬆,樓道邊是排淡雅的沙發,這讓樓道看起來更像是一間長客廳了。兩邊是臥室,兩兩相對,又比鄰相傍。有間房門還貼著大紅喜字,色已淡仍不失喜慶,仿佛是大家庭裡的一個小家。每次回來住,我都要看上一眼,猜測其時門後或纏綿或家常的愛情故事。
我的臥室是走廊裡最後一間,那是當年父親送我時住過的。滑潤的藤椅濃縮著醇厚的時光,是老父當年坐過的樣子。方樸的茶几和暗漆的櫥櫃各安其位,只有床上的被褥簇新似被陽光漿洗過,是媽才曬過的吧……當然,許多場景還會把我拉回現實,可那又怎樣呢?那位臉相黝黑的大哥、熱情的餐廳大姐,還有前臺的大嫂,雖面相不同,職業各異,但都和我父母親友一樣,勤勞淳樸。如今,在我看來,他們就像是父母兄妹一樣的親人。
這「家」雖然每年只回一兩次,可我知道她在等著我一如我念著她。每次回來,賓館前臺的大嫂都給我留了那房間。聽前臺大嫂講,每到清明、冬至,不少像我這種境況的人都客居於此,有的盤桓多日,攀龍眠山,謁戴名世墓,去菜子湖攬勝。萬物囂擾,輾轉競奔,時間步步緊逼,人生漸漸失守,我們愈老愈發渴望盼歸。可父母已逝,村廟不存,這裡便給了這渴望一個「形狀」,猶如佛龕給予禪意的一個形狀。白髮歸來,有一個懷抱能收留,幸甚。
轉念又覺幼稚和自私,一己之念豈可阻賓館升級?正如一情之牽能逆江流入淮大勢?逐水而居的人類慷慨給水流讓出大道,和退耕還林一樣的尊從自然,又優化自然。這長江水逆流七百餘裡,滋養著皖、豫兩省十四地市,古老的江淮大地,哪裡不是我們葳蕤清明的家鄉呢?
且老家地兒還在,故鄉的人還在,也許過不了幾年再回孔城,故鄉已是煙波浩渺、舟楫千裡、鷗鷺翻飛、船笛驚空。閉航已久的孔城,不僅十甲老街將修葺一新,變成旅遊勝地,也會向世人展示和傳播她作為「桐城派」起源地和「保甲」活化石的厚重歷史文化。還有那位黑黝黝的大兄弟打開車門說:「回來啦,拉你轉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