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採訪原文標題為《親愛的,請當我可敬的對手——專訪安溥》(撰文/張硯拓,攝影/張國耀,編輯/葉菀菱),經授權轉載自臺灣線上媒體SOSreader;部分內容和圖片為飛地編輯所加。
時隔三年,在《潮水箴言》演唱會宣布「退休」的安溥(張懸)五月在臺北小巨蛋舉辦了《煉雲》演唱會。同時改用電子報的形式代替關閉的Facebook與她的讀者/歌迷交流。
本文經臺灣SOSreader媒體授權轉載,安溥(張懸)在這次訪談中闡述了自己對於如何處理「公眾」、「他者」與自己的關係的個人理解。如何以更成熟的「表達者」的身份存在,並在不拒絕「對話」的可能性的同時葆有真誠與原則是回歸的安溥(張懸)向作為聽眾的我們發出的「實驗邀請」。
有個故事是這樣的:老漁夫每天晚上,總要等到華燈初上才出海捕魚,他說比起陽光刺眼,在微弱的月光下,他更能看清楚水裡的動靜。「何況還有滿天的星星,會幫我照亮方向。」——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老漁夫連海裡的星光也給釣了上來,他將它們一顆一顆放回天上,即使這會讓他的工作越來越困難,他也不太在意……
2015年初,張懸在《潮水箴言》演唱會後宣布「退休」
專訪安溥前,我一如她的千萬個歌迷,知道「張懸」很有想法、擅長表達,面對這個世界以及每一個聽眾,她總是說不停;這同時她又很酷,很符合「文青」所代表的知識份子印象;她四張專輯的風格跨度不小,但比起求新或是探索,那更像是一段建立自我的過程。
然而專訪那天,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在緊湊的宣傳行程中抽空的她,一走進錄音室,第一件事就是用百分之百懇切的笑容,握了每個人的手。那之後她坐下來,注意力和雙眼完全盯著我的提問,隨即切入應答模式,我感覺眼前這個恨不得把全世界收到羽翼下保護的人,這一刻,把自己完全交給你了。
2015年初,張懸在《潮水箴言》演唱會後宣布「退休」,高掛陪伴她多年的藝名。如今經過三年的沉潛(其實是放空),安溥(Anpu)強勢回歸,五月即將登場的全翻唱演唱會《煉雲》兩場共兩萬張票,在開賣的90秒/7分鐘內通通賣光。在最近的各項專訪,她已經多次解釋這次演唱會的理念,而在這之前,她把臉書上三十多萬人追蹤的張懸帳號關閉,未來只透過從官網上訂閱的電子報,對所有歌迷說話。
2015年初,張懸在《潮水箴言》演唱會上
「面對一群人的年代,面對一個人的內心,有場演出,幾年一次相見,在每個階段分享音樂人本身對生命各階段不同面向的沉澱思索與狂歡; 這就是潮水箴言。」
她說潮水就是在比喻人生。看著浪潮如何拍打岸邊,就是命運如何拍打你的人生,在那中間,如果還能對自己說出幾句話然後留下幾句人生的心得,也許這些心得都是宇宙裡面最微不足道的塵埃,但說不定都是非常珍貴與瑣碎的痕跡。
張懸將演唱會作為自己的「作品」,費盡心力。從臺北啟程,最終場來到高雄,她表示:「演唱會本身是作品,停產了就停產了,跟歌手過幾年再出專輯不一樣。而「潮水箴言」這個作品,這一季快絕版了,歡迎大家收藏。」
《潮水箴言》演唱會
當初要關臉書,宣傳團隊猶豫了甚久,當我一問,安溥顯然又想要再次澄清:
首先我得要不斷提醒:我的個性是絕不會擬人化這些社群媒體,我沒有把臉書當成敵人或是朋友,這次『退出』也不是要對抗什麼,我只是不希望在生活或工作上,或音樂發布的循環裡,被一個工具綁架,讓它變成太大的閘口,有機會壟斷資源,或扭曲資訊。
她回想過去每一次發文、直播或自拍,都有種在發表聲明(announcement)的感覺,這並非她的本意,「當announcement這件事太快速,或缺乏潛意識的認知,連帶也會讓工具本身,被消費現象淹沒。」
於是她改用電子報,然而沒有「贊」,難以判斷讀者喜不喜歡,安溥坦言,自己也一度很茫然。
但這份茫然裡,隱約也有著興奮,因為我可以完全免去為了求取認同、而主動餵養某種內容的可能。所以我很高興碰到這一份茫然。
她笑稱這是回歸文字責任制
我對自己的文字負責,讀者也不用有認同的壓力,可以自由決定要不要閱讀、思考或甚至收藏它。
-與大眾最理想的距離-
《如何》歌詞,安溥手寫,圖片來源於anpu官網
然而在我印象裡,安溥是個非常重視「對話」的人。不論是曾主辦數十場公民論壇,或在受訪中屢屢提到觀點的相對性、溝通的重要性,這樣的她,從互動即時的臉書移到單向發聲的電子報,讓我有點困惑之餘,也好奇作為一個創作者/公眾人物,她心目中和歌迷/大眾最理想的距離,以及關係為何?
她聽完,露出笑意的同時換了個放鬆的坐姿,像是終於等到一顆紅中直球,說她想了兩個月要怎麼講這件事:
我自己想到的比喻是——我覺得在眾目睽睽之下,依然願意表現你對伴侶或情人的愛,是一件勇敢的事。可如果不論做什麼,都非要到大庭廣眾之下,給所有人看你親你的男朋友或女朋友不可,這就有點多了(笑),因為你其實並不在乎你的男朋友或女朋友,你是要把他拉到定點,親給所有人看。
這點出臉書的一項特質:貼文可以被轉po,或即使是按贊本身,也會讓文章出現在粉絲的其他朋友牆上。於是當張懸對粉絲說話,更大量發生的也許是「非粉絲」看到「張懸在對她的粉絲說話」;若是針對議題發言,那就更像表態了——即使說者無意,但現象已成。這就是安溥所謂的「太像一種聲明」。
我們聊到她在電子報曬了和妹妹小女兒的合照,這如果在臉書上,會成為隔天到處被轉po的「新聞」,大家只會注意到這話題正夯(trending),這一則貼文非常「有狠」,結果不但造成討論本身、或訊息接收的麻痺,也擠壓到其他需要仔細閱讀、慢慢溝通的社會性、或知識性話題的空間。
安溥(張懸)在本次採訪中
所以,如果我把我的聽眾當作一群可敬的對手,一起經歷過多年來我們互相看表演、給予表演的過程,或也許喜歡我的文字和歌詞,我都會覺得其實,我沒有必要在大庭廣眾或眾目睽睽之下,去刻意經營這東西。我也不希望他們覺得,好像需要陪我去營造一些贊,或是造成一個簇擁的現象。我反而想把他們帶到自己的媒體裡面,好好經營,我覺得這樣關係會比較紮實。
上面這段話,讓我聽得出神。安溥期待的,是和歌迷建立平等的關係,而且只存在無數的一對一之間,不是做給其他人看。截至目前,訂閱電子報的24,000人中,每次開信率約落在13,000~16,000之間(54%~66%),也會有40~70封回信,「看起來很多,但也不過就是16,000人裡的70封。」其中自然有些能夠觸動她,但她就是默默收下,仔細讀,然後一篇一篇電子報繼續好好寫、慢慢寫。
這樣的安溥,讓我覺得她在作減法。我們往往形容道行高的藝術家在創作中學習減法,但安溥是把經營自己、或說經營「自己和群眾的關係」也當成藝術本身了。當水裡的星光越來越少,那些回到天上還願意、還奮力為她照亮前路的,就成為了同伴。
-創作的訓練 來自於如何當個好讀者-安溥(張懸)有趣的是,視歌迷或讀者為同伴,也意味著對他們期待甚高,這般視角,其實來自身為歌迷、書迷的安溥自己——在這次《煉雲》的選曲過程裡,她得從四百首曾經影響她、滋潤她的音樂忍痛取捨,這些都來自她個人、或曾經和他人交錯的生命經驗。我問她如何看待這些精神收藏(collection)?她的回答,不意外地,又是一整套藝術觀:
我不覺得我是個戀舊的人,但我是一個非常珍惜別人的作品的人。這其實跟我的行業有一點衝突,或一點點諷刺,但我相信一個好的創作者,也必然會在某個面向上,具備一個好讀者的能力。我一直覺得自己對創作的訓練,是來自如何當一個好讀者。」為什麼這會是衝突?「因為我不是藝術家性格的人,我大部分的作品都不是憑著本能或衝動而來,但我看得懂憑著本能與衝動出現的、那些人性衝突,當它表露成為一種藝術形式,我看得懂。而我覺得世界上需要更多看得懂這些東西的人。」
安溥提起她「私底下」最喜歡的作家:來自印度、關懷人權與政治的阿蘭達蒂.洛依,以及身在歐陸、學術濃度極高的安伯託.艾可,甚至是在更小年紀接觸到的傅柯、羅蘭.巴特等等,這些人陪伴她成長。
阿蘭達蒂·洛伊 Arundhati Roy代表作,本書以一對孿生兄妹牽引出一個家族、甚至一個民族的卑微與愚昧。在那個"應該愛誰,怎樣去愛,以及愛到什麼程度"的律法裡,重新感知了自以為熟悉、不必多加觀照的本我,再一次探測心靈的深度。
那是個對話的過程,而不是追隨的過程。這讓我覺得,每個人生命中其實不需要老師,或甚至偶爾也不需要同伴,但是你需要可敬的對手。青春期很苦澀,可敬的對手其實就能夠鼓舞、刺激、溫暖跟啟發你。所以我一直覺得,當一個好讀者是你對一個創作者最好的回應,而不是當他的簇擁者。
因為簇擁會帶來虛榮,而虛榮造就了大部分藝術家人生顛覆的可能。安溥繼續把話題導回《煉雲》的用意之一:帶領觀眾退後一點,去欣賞藝術本身。
一個很懂愛情的詞曲創作者,不見得是道德上沒有瑕疵的、完美的伴侶——你喜歡這個作者,你也喜歡道德,但他們不必然因為你就需要劃上等號。臺灣社會什麼時候才能對這件事——連尊重都不用——有個常態性的理解?
她想藉這場演唱會帶領觀眾,去欣賞那些前輩、同輩創作者在詞曲中裸露出來的本能,那些因為才華或衝動或早熟的心性,在不同階段中書寫的,震撼人心的句子,或福至心靈而作的美妙旋律。
欣賞的過程其實有很多層次,不只是崇拜與追隨。
聽到這,我發現安溥一再丟出的關鍵字:簇擁、追隨、眾目睽睽以及虛榮,都隱隱在召喚一個概念。我直接問:你是不是有意識在避免「偶像化」?她想想回答:
我並不討厭偶像化,但也沒有贊成偶像化。
因為覺得這是一件可惜的事?
對!當你偶像化一個人,或以為偶像化是投射情感最好的方式,那通常,人類在這個行為上付出的代價,之於物質和金錢,或之於情感和精神,都太可惜了。太太可惜了!
在她心目中,創作者和欣賞者的理想位階是平等的,不把對方放上神壇,而是試著去理解背後的脈絡與處境——由此,就多了點容許人性缺陷的空間了。
「深深的話要淺淺地說/長長的路要揮霍地走/大大的世界要率真地感受/會痛的傷口,要輕輕地揉」——能寫出這樣溫暖的句子的人,也許不少,但能站在欣賞者/對話者/照看者的角度真正實踐它們的,卻不多。我眼前就坐著一個。
於是我試著扮演一個好讀者,請安溥說說過去的四張專輯裡,藉由歌詞透露的、從看待「自己」到漸漸面對「生活」,然後對「社會」的關心,再到書寫「道別」的沿途,每一個階段的意義。她有點意外,但不到半秒已經拉開記憶的深櫃,翻出一張二十年的捲軸,攤開在字句裡:
2006年,張懸的出道專輯《My Life Will...》收錄她13歲到19歲的創作,那些詞曲想表達的自然都是青春期:
早期的安溥(張懸)
在成長過程裡,你唯一可以觀察的對象只有自己,你寫不出任何批評別人、或讚美別人的東西,只能不斷盯著自己的情緒或想法。那是個自我對話的過程,裡面有摸索,有嘗試性的標榜,就是個站上演講臺的時候、要努力講出一句你自己很確定的話,那樣的過程(笑)。
到了第二張《親愛的...我還不知道》(2007),她形容那才是真正的青澀,裡面多數的歌寫於20歲那年,到了22歲全部完成。
裡面連第一張那種純真都很少,很大一部分開始在體驗苦澀。那苦澀還很懵懂,但已經能感覺到情緒的複雜性,不再是青春期那樣快樂就是甜的,不高興就是辣的,它變得有層次了;你開始知道這世界上還有麻辣,而麻與辣之間的比例,可以創造出無限組合……
到了2009年的《城市》,是當時「下定決心要寫」的一張專輯,裡面有她的時代觀,也談城市,是個不斷zoom in和zoom out的過程。
《城市》,張懸手寫,圖片來源於anpu官網
它是一個嘗試,不能說是張完美的作品,但是我在看過那麼多喜歡的文學之後,覺得必須要在流行音樂裡為自己留下一張、嘗試去駕馭這些詞曲的專輯。
對當時(27歲)的安溥而言,再回頭去寫自己或內心的狀態,已非興趣所在。但同時,在挑戰《城市》中比較文學或哲學命題的過程,那些跟自己的相處,讓安溥開始意識到生命的轉變,除了生而為人「這麼嚴重」的事情之外,還有生為「女兒」和「女人」的身份。
那些拉著你的衣角叫你不要衝那麼快、要你能不能回頭再看一下的東西,變多了。但那些東西不再是阻礙,而是選擇。你有沒有選擇要停下來,陪著拉你衣角的那東西回頭看一下,是什麼事情?
這段甜甜的比喻,讓我想到過去三年,她把工作放下,想趁著家人都還安好的時候多陪陪他們、跟他們相處,原來那種籽早已種下。這也體現在2012年《神的遊戲》,她開始談緣分與離別,甚至孤獨,那都是創作《城市》那些長時間的獨處,帶給三十歲的她的全新理解。
所以這四張各自的誕生,都不是為了要回應前面,也不是為了要延續後面。這在流行音樂市場裡應該是難得的,不受前一張的限制,也不被後一張的期待綁架。就是一張一張做,其中的轉變都是自然的,回應了當時的一些動機,完成了那個階段。這是我現在想起來,仍然覺得很可貴的事。
-不分主流與獨立 調出「混搭」的藝術-安溥為2018年的《煉雲》演唱會準備了一個歌單,都是在她的生命裡扮演舉足輕重的角色的歌曲。上圖這段話來源於anpu官網。「我希望有更多人能聽見這些歌。我希望有人因為聽見,這些歌繼續被聽著被傳遞。」(具體歌單信息可關注「張懸的城市地圖」公號)
引 言很多年的時光裡,我翻唱過很多歌,有些是功能性的,它們旋律美好或強悍讓人想要投身於其中,有些是情懷,它們是我將一塊塊一部分自己的傷喜封存,音樂就是你有共鳴的頻率。
頻率像銀河,音樂是星星,經過我生命的,都是如今遠方的星星。這次的演唱會,我決定先公開超過一半的歌單,離當代已遠,或正在這個年代中運行的,是不肯離散的一些紀念或啟蒙,是我希望對著一萬個人能傳遞一次的歌,這是我想做的一個結束與開始 ; 它們是我一首一首挑選出來的,前半生中的星星。
我希望有很多人能聽見這些歌。我希望有人因為聽見,這些歌繼續被聽著被傳遞。宣傳的時光裡沒有篇幅和適合的規格說這些情感面的事-於是我想藉著公開曲目,藉著在官網上連載玠安的專訪文字和側寫,藉著在活動頁上與許多深深在看這世界的攝影師們的合作與宣傳原作歌詞,在各層面上讓更多人能去發現它們。而我會真誠地去唱一次這樣的演出。
期待見面。
—— 安溥
我專注聽完這整段,毫無縫隙的縝密回述,眼前儼然是那個從小參加演講比賽的常勝軍安溥,理路清晰,情感的表達真摯。
我接著坦承,我一直在她身上讀到某種矛盾,因為能言善道的她,卻說過不喜歡「宣傳」自己。
在官網上的這篇訪談,安溥還提到自己很喜歡MC Hotdog的〈差不多先生〉——(Spoiler Alert!這是這次《煉雲》預計的曲目之一,雖然她一直哇哇叫說自己練半天、現在唱起來還是像數來寶……)——那首歌想表達的是怕被「主流」吞噬、被「洗乾淨」的焦慮。但是安溥聽到這,第一次流露出猶豫的神情:
其實我已經回答過太多次主流跟非主流、獨立與商業的問題,但如果誠實說,我覺得我們都要認真想想到底什麼是主流?或什麼是地下?臺灣市場真的太小了,在這麼小、這麼擁擠的環境裡,有誰是真的地下?又有誰是真正主流?
她說從籤約第一張專輯開始,就沒有去想過主流與獨立,她更在乎的其實是「混搭」的藝術:
大家有沒有想過,我們在大眾市場裡所謂『提醒自己不要去討好』,其實是代表不要(只)安於現行已經被開發的、被證明(商業上)有效的遊戲規則而已,不是要把它當敵人,而必然去對抗它。所謂混搭的藝術,是我相信每個音樂人,或創作者永遠都會渴望、以及要提醒自己去找出某種『配方』——你有沒有可能拿你手上的幾個試管,調出你的配方,那不是為了打敗可口可樂,不是為了什麼而什麼,是更清楚自己擁有的條件,於是加總起來,讓手上的配方變成一個很好的recipe?
如果你只是想著主流或獨立,其實都迴避了真正要思考的問題,就是你的獨特性在哪?如果不去迴避,那我們唯一能不被淹沒的方法,就是善用我們在同一個市場裡,主流跟獨立音樂各自的現象/元素,調配自己的配方。如果不去調配而只是想當這個或那個,都會很可惜。
進入不吐不快模式的安溥,讓我漸漸明白她對自我的認知,以及創作的定位,是不去在乎分類或歸屬,而是信仰每個人的品味與生命經驗、所釀曬成的獨特風味。到此,我心想可以拿出預先藏好的陷阱題了,我問:你覺得在這個社會、或說市場裡,你可以如此成功的原因是什麼?她毫不思索就反問:
你說的社會是哪一個社會?是護家盟的社會?還是護家盟眼裡那個『主流』的社會?或是草東的聽眾眼裡的當代社會?
安溥(張懸)
我傻笑,她像是某個開關被打開了:
我剛剛那其實不是回問,而是這真的是值得思考的問題:從我自己(受到的肯定)我只會覺得,需要(思考)這個面向的人口變多了,或浮上櫃面了,但不覺得這代表全部的社會現象。」
她接著說起練習已久的幹話,讓我忍不住笑:「不然你把護家盟放在哪?他們都還放在我心裡呢!但你已經不把他們放在眼裡了,這樣說得過去嗎!蛤?
安溥邊作勢拍桌邊笑,但順這話題她顯然還有很多心聲:
其實這幾年各式各樣的訴求,不論來自道德或社會功能的討論,都透露出這個社會裡,大家都希望被聆聽和重視,甚至是被當成主流。
她比較意外的是在沒有特別企求的情況下,得到這個90秒賣光,自己的心情其實是「哀矜勿喜」。
所以我想把這個資源,或這一份所謂的成功,儘可能把那個錯愕冷靜下來。
-可以跟兩萬人一起完成什麼-在2018臺北《煉雲》演唱會現場的安溥(張懸)
接下來這段話,她一邊說一邊帶著猶豫和羞歉,而這其實,才是我真正想問的答案:
我現在意識到的,是既然你『成功』了(赧笑),你要趕快收拾你的錯愕,當一個有風度的成功者。這一刻『風度』對我來說很重要。其中包括:那你要拿這個資源做什麼?給你資源的除了身邊夥伴的努力,還包括正在面對的這些聽眾,那能不能趁這資源充裕的時候,再去做下一件事?
下一件事是指?
比如我們有沒有可能,開發出新的售票觀念或更好的做法?主辦單位跟外界的聯繫,有沒有更友善公平的方式,而不是消費者追殺主辦單位,或主辦單位無視於觀眾——我們如何繼續互相服務,同時也互相挑戰?這是我現在面對所謂的成功,看到的是有兩萬個人在我面前,我們還能一起完成什麼?
聽到這我終於告訴她:其實你剛剛講的這段話,就是你成功的理由啊。安溥也不禁笑了,說她這陣子親自參與客服,結果也是被罵成臭頭,顯然對方並不知道接電話的是歌手本人:
這很血淋淋啊!我自己下去幫忙回幾個,卻忍不住想:欸你聽我的歌喔?這樣講話的人你聽我的歌喔!我好受打擊啊!
《Love New Year》歌詞,安溥(張懸)手寫,圖片來源於anpu官網
我笑問平常練習的幹話沒派上用場?
沒辦法啊!就只能說:親愛的你冷靜一下,與其你叫我自己好好想想,你自己為什麼不好好想想(激動)!你有沒有去看清楚,你點的是黃牛網站誒!你怎麼要我們負責?你瘋啦!?(大笑)
越講越嗨的安溥,又瞬切回認真模式:
但這讓我理解到,其實這兩萬個人它不是『你的』兩萬人,是有兩萬個人現在對這東西有興趣,或對你有興趣,但他們不是『你的人』。
她說自己對這樣的關係其實非常疏離,但這疏離本身其實是一份很大的誠意:
我絕不會輕易動用你們去做什麼事,我反而滿腦子在想這兩萬人裡面,可能代表現在音樂消費族群裡的好幾種什麼樣的人?它不再是兩百個、大概都是兩三種性格的人。最近花最多時間在消化的是這個。
《煉雲》演唱會海報
半小時的專訪一晃眼時限已到,面對經紀人的提醒,安溥發出哀嚎,她顯然還有很多話想說,遠超過一篇訪稿能夠承納的。但透過這些,她想表達的是:自己實在沒有感受到所謂成功:
客服把我拉回現實,就是離成功還遠呢!今天如果這兩萬人在各行各業都變成很強悍的、幫每個產業找出新方向新作法的人,我會認為這是成功喔!(燦笑)
我聽到都傻了,說你的成功根本是救世的理想啊喂!安溥自己也好笑,說不至於是救世
但是代表你觀念的傳達一定有突破某些結界,那個突破的過程,對我來說就會是成功了。
如今的安溥,依然在家一篇篇寫著電子報,告訴全世界「你不要再跟人吵架」。她最在意的,仍是如何表達自己、如何「說動」對方身為公眾人物,要如何做到不是曲高和寡,又不是無限地討好?
那個拿捏我已經學了十年,到現在還在努力。至於票房的成功,或錢這件事,或是觀眾這件事,我當然沒有不喜歡或是排斥,但我的感受還是比較疏離,就是他們不是我的,還不屬於我。
或我也不會希望他們只屬於我就好,可能更會抓著這兩萬人說:如果你想來我的演唱會,會不會聽完也想去聽誰誰誰的演唱會?因為正是這些人讓我這麼努力,讓我想把我這種歌手當好。
「你擁抱的,並不總是也擁抱你,而我想說的:『誰也不可惜』。去揮霍和珍惜是同一件事情,我所有的何妨、何必——何其榮幸。」或許生命就是一連串的遇見和抉擇,誰該淡去,誰能留下,怎樣的緣分生成什麼樣的日子、和多少交會?都勉強不來,只能在當下盡情揮霍,同時好好珍惜。而會留下的,難忘的,不想放手的,就會留下來,繼續陪彼此往前。
對了,還要說說老漁夫的故事——許久之後,才有人聽說,老先生把星星撈起來的時候,喜歡聽它們說自己的故事。這些故事被他編成歌謠,傳唱到海底,也迴響到天際,激烈的或惆悵的,或開朗的,一句句拍打著海岸邊。有人說老漁夫是神仙,要把不可能撈完的溺水星星們、通通都救回天上;也有人說,他也曾是天上的星星,因為聽說這顆星球、這片海洋裡有無數的故事正在載浮載沉,努力要活下去,所以特地來聆聽它們。
不論何者,面對這些故事,和其中的何妨、何必,他只覺得每一次的交會,都真的是:何其榮幸。
左至右分別為怪物船主編小樹/安溥/訪問者張硯拓
2017年12月16日安溥(張懸)發送了第一封電子郵件,她通過這種方式抵抗fb等社交媒體造成的「對話無能」。
於是在一陣對電子報是否是那麼過時的討論的混亂裡我寫起第一封信,我寫得慢,我慢慢寫,讓寫信先從不過如此而已開始,我試試看哦。——節選自安溥的第一封電子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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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溥(張懸)握住話筒的手
安溥(張懸),1981年5月30日出生於中國臺灣,本名焦安溥。在過去的音樂歷程中,安溥以張懸之名,成為當前華語音樂世代中辨識度最高的跨領域創作女歌手之一。在2015年初結束個人萬人演唱會與海外專場巡迴後,宣布回歸本名安溥,暫停商業演出即投入下個階段的詩集與音樂作品籌備,並持續帶來各項領域中不同身份的音樂創作,製作人,詩人,演唱會作品導演等探索與推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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