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李香蘭」攜帶著對日本侵略戰爭的記憶,但在今天,仍有不少擁有強烈民族意識的中國人,在接觸「李香蘭」或山口淑子的人生故事後對其給予寬宥和肯定。山口淑子在戰後的懺悔態度非常誠懇、她在晚年對修復中日乃至整個東亞外交關係的竭心盡力,自然是人們願意寬容她的原因之一。但另一方面,也是人們仍能在「李香蘭」身上看到一種夢想的光暈。它仿佛呼喚著人們內心深藏、難以言說的願望。
實際上,如果去除侵略與稱霸的野心,大東亞之夢原本就與中華文明的大同之夢有異曲同工之處。它不僅期待一個「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的「公」的世界,在近代康有為的筆下,更成為一個階級、種族、性別全面平等的世界,可以「去國界而合大地」、「去級界而平民族」、「去種界而同人類」、「去形界而保獨立」、「去家界而為天民」、「去產界而公生業」、「去亂界而治太平」、「去類界而愛眾生」,最終可以「去苦界而至極樂」。這種理想本來就希望可以突破界限而達到眾生平等、博愛,而原本就有文化和族群相似性的中日更容易與對方相交。而從近代以來的國際格局來說,東亞又飽受西方的侵略與掠奪,也需要各國攜手合作以對抗西方,進而才有實現自身獨立、進而實現世界平等的可能。所以用傳統的「天下」觀來形成一種對西方的對抗,也是自然而然。孫中山就曾深受「大亞洲主義」(嚴格地說,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有「亞洲一體」、「大亞細亞主義」、「新亞細亞主義」、「八紘一宇」、「同文同種」、「大東亞共榮」等不同的名稱、口號,每個名稱或口號有其針對的不同問題,但本文為便於理解,統一用「大亞洲」或「大東亞」指代)影響,主張以東方的王道來對抗西方的霸道。所以,日本的亞洲之夢也喚醒了中國人自己的大同夢。只是在東亞近代化的過程中,日本愈發受到民族話語浸染,而強調大和民族的優等與神聖,東亞理想也就日益轉變成以大和民族為中心的大東亞差序,開啟了爭霸之路。當時的中國人就已經認識到了大東亞主義的問題,如李大釗就指出日本「大亞細亞主義」中包含的侵略性和大日本主義的傾向,提倡以「新亞細亞主義」來建立同盟。當時人就沒有受到「同文同種」等話語的欺騙,在今天,飽受侵略壓迫的中國人,以其究竟錘鍊的敏銳、特別是對日本問題的敏感,更不可能認同於以「大東亞共榮」為名的極權統治。只是,即便「大東亞」最終成為侵略和爭霸的口號,卻不能因此而否認被權力遮蔽但始終內在於其中的最初的理想,即東亞各國內在的共通意識。讓人不滿以及值得抨擊的並不是主張東亞聯合,而是日本以這個美好的夢想之下將大和民族作為了世界的霸主,並開始實行侵略殖民和極權統治。但對共同體的理想仍然內在於人們心中。那麼在這個意義上,《秋意濃》中所蘊涵的化不開的離愁,似乎正是在呼喚那個雖不可得卻仍讓人戀戀不捨的舊夢。因此,當一個韓國人在中國舞臺上唱起源自日本的歌曲時,正顯示了在今天對東亞友好合作的期待。特別是在這首歌的編曲中,又插入了1986年張國榮的《當年情》。本曲亦有國語版,但不同於《秋意濃》與《李香蘭》都各有擁躉,《當年情》的國語版傳唱度很低,故不作討論。而粵語版的詞則是黃霑為紀念與吳宇森的友情而作。可以看出,「共抬望眼看高空,終於青天優美為你獻」正表達了友人的祝福。加上這首歌原為《英雄本色》的主題曲,而《英雄本色》就是以兄弟情義著稱。鄭淳元在演唱前表示選曲是對《我是歌手》這個帶給他家庭感的團體的惜別,但他以韓國人的身份參加中國的節目,在這樣的語境下,這個家庭已經不只是一個節目的小家,更是東亞各國團結友好的大家。「終於走到明媚晴天」,仿佛就在言說終於度過漫長而挫折的風雨;「今日我與你又試肩並肩,當年情再度添上新鮮」,更表達了再次並肩攜手、開創未來的願望。歌詞中所說那個心中未受汙染、從未改變的「童年稚氣夢」,便可理解為最為純粹的大同理想。這是「東亞」理想在當下的復甦。但反過來,對當下的這個「東亞」理想應抱有警惕。這還不是說它是否包含著曾經的軍國主義和極權問題,而是需要注意這個對「東亞共同體」的招魂,是由通俗文化完成的,而通俗文化則是搭建在全球資本的運營模式上的。這種友好很有可能,甚至可以說毫無疑問,是資本需要跨國運行所建構起來的意識。譬如本文開篇說中日韓的這次聯合是「東亞大融合」,實際上在用經濟全球化語境下的東亞三國來指稱「東亞」,而諸如朝鮮等國就被不假思索地排除在外。「東亞」實際上是個高度含混的概念:從地理角度說,至少應包括中國、日本和朝鮮半島兩國,而是否還需要包括俄羅斯東部存在爭議;從歷史文化或歷史政治經濟的角度來說,儒家文化圈或朝貢體系有一個難以用國別來概括的範疇;從「一體的東亞」這個最早由日本提出的概念來說,它是日本可以用來實現近代、對抗西方的腹地。此外,仍有不同意義上的「東亞」,對此孫歌在《東亞視角的認識論意義》中做出了詳細的論述。而建立在經濟全球化基礎上的「東亞」共同體,意味著它是基於資本運營的相關性來發生和延展。僅以本文的例子來說,不僅流行歌曲的翻唱本身就能帶來極大的市場利益,《我是歌手》本來也是從韓國買進版權的綜藝節目,它內在包含著資本的跨國運轉。它不僅不是在國際合作中實現對西方現代化以及對資本的超越,反而正是在資本的基礎上建立起的聯合。即便在歌曲傳唱的過程中的確會形成相似的文化意識,但這種文化意識也搭建在資本之上。這不僅意味著它隨時可以因資本的流轉而發生變動,更大的危機在於,它很可能如同當年的殖民戰爭一樣,為資本的欲望所裹挾,形成地域保護主義和惡性競爭,最終喪失合作的本心。但即便如此,當我們言說「東亞」時,我們心中的共通感並不是作假的。無論有多少文章指出中日韓的文化底蘊並不相同,都不能徹底改變我們直覺感知到的共通。倒不如說,不斷澄清各種文化之間的差異,反而是在釐清文化起源和發展的過程中,樹立起各種不同文化的意識,並也能與自身保持一定距離來審視自身文化,進而重新體認這種共通感的由來。如提倡文化多元性的溝口雄三,也是強調「在被相對化了的多元性的原理之上,創造出更高層次的世界圖景」。所以民族國家也好、對自身文化的自豪也好,都不是不重要,只是也應當認識到它並非全部。如果不能將自身相對化,就將束縛於自我之中,錯失我們所欣賞與自豪的「中華文明」原有的包容性。我們曾最信仰的大同理想,所期望的是眾生平等,抵抗任何一個勢力、或者說以「文化」為名的權力成為霸主。所以「東亞」也只是提出這個理想的媒介,藉此設想一種超越個體、超越民族、超越資本的普世價值,而並非將「東亞」作為一個獨立自足、與西方截然對立的存在。時值過去「二戰終戰70周年」的2015年之後,我們如何在對戰爭反思的基礎上推進各國友好、共同發展,並追索共同價值,正是值得重新反思的問題。儘管這個理想荊棘密布,但它仍然指示著人們最終的目標所在,提醒人們莫在任何一個階段目標上原地打轉、迷失自我,而可以繼續披荊斬棘、整裝待發。點開「閱讀原文」,好雨老師2小時教你N2應該怎麼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