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說這部電影之前,先說說另一部紀錄片:《大同》。《大同》是一部講述中國大同市長耿彥波故事的紀錄片,有人說它是真人秀,有人說它是中國良心紀錄片,但毋庸置疑的是,它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以藝術作品的形式直擊黨幹部乃至一座城市的一把手。
第一次聽到耿彥波的名字,恰好是我去山西大同旅遊時。開著小桑塔納,坐在後座有考據癖的朋友,有一搭沒一搭地跟我說著耿彥波的故事。開車在極度擁擠的魏都大道上憤怒的我,只聽見了「拆遷」、「城建」、「拆除古建築」、修路等幾個關鍵詞。
直到看了這部紀錄片,旅遊時朋友的碎碎念又回到腦海。那些標籤,在紀錄片的曝光下,顯得非常的廉價。那些標籤,把一個服務多年的共產黨員,變成了一個平面化的人。當耿彥波的妻子追到耿彥波開會的酒店,在電梯裡破口大罵他加班不回家,並且說:
「耿彥波,我跟你說,都不活了!這日子沒法過了!」
你就會發現,正廳級幹部的日子也不過如此,一樣是哭笑怒罵,一樣是艱難地過活,從很多種意義上來說,他活得確實不如打麻將喝普洱溜溜狗下下棋的小區大爺。
說回這部美國的新片:《韋納》(Weiner)。它講述了紐約眾議院議員安東尼·韋納的故事。
這個韋納是何許人也?首先,在很多年前,他是一個政治紅人,靠著眾議院會議上激烈地抨擊共和黨的行為而走紅Youtube。自己混好了,對於一名政客來說還不夠,就像紙牌屋裡的下樹總統需要一起半夜抽菸的老婆一樣,韋納也需要一個背後的支持。幸運的他,得到了希拉蕊團隊裡的一名阿拉伯美女。在柯林頓的主持下,兩人結為連理。
由於韋納服務於紐約眾議院,對他競選紐約市長的支持聲音也越來越大。但就在他事業的最高峰時,關於他的花邊新聞出來了——韋納給一名女子發過的自己內褲自拍傳到了網際網路上。
男人最需要管住的就是褲襠,這個道理可謂是為數不多的普世價值了,政客韋納更需要懂得這一點。一張小小的照片,就讓他被迫辭職,過上了帶孩子的生活。
又過了那麼幾年,韋納開始漸漸恢復了活躍度。這裡面他的妻子功不可沒。在一場電視採訪中,他的妻子首次公開露面,無條件支持丈夫,並且聲稱原諒他,給他第二次機會。
美國人最愛幹的事情之一,就是原諒政客,當然,目前來看,僅限於男性政客。比如說柯林頓吧,辦公室緋聞這麼不專業的事情,美國人民依然原諒了他。片子裡,紀錄片導演問一個路人甲,說你為什麼這麼討厭韋納的桃色新聞,路人說一名政客應該管好自己的私事。導演又問,誒那你怎麼還支持柯林頓,路人說他不一樣。
這個不一樣,其實就是給公眾時間,吸收負面新聞的衝擊,並且觀察個幾年當事人的表現。經過這些以後,韋納也成功地成為了柯林頓,重返政壇。這一次,他選擇了直接競選紐約市長。
這枚炸彈確實厲害。韋納在大選前七周遙遙領先所有的候選人。他的遊街部隊簡直就是紐約的大party。宣傳完以後他直接走進了地鐵站,而地鐵裡每個看報紙的人都把報紙放下,悄悄地對著鏡頭,指著韋納,豎起大拇指。
但可惜的是,一名拉斯維加斯的特殊服務女人,毀了這美好的一切。她在大選前幾周,在網際網路上投下重磅炸彈:韋納的全裸照。當然,也不能怪這個女人,狗改不了吃屎,偷腥的男人一般也還會回去扒幾口。韋納在辭職以後,在向妻子和社會道歉以後,還跟8或9名女性進行性愛電話、簡訊和圖片的交流。
還是這件事,韋納曾經說過,這件事一定會再次以某種方式出現在公眾眼中。只可惜,他以為這是同一件事情,以為已經是過去式了。但對於公眾來說,原諒簡單,但再相信很難。韋納競選市長失敗,僅以近4%的得票率墊底出局。
這部電影大概就講了這麼個聽上去非常滑稽的故事。整件事情,從八卦的角度來說,就沒離開韋納的褲襠。他的執政能力、魅力和言辭都毫無意義,只有這一件花邊新聞被人們所銘記。
這無疑是一部極佳的紀錄片,無論從拍攝方式還是剪輯還是音樂,都做到既幽默又沉重,在你想要唏噓時,它總能讓你笑一笑。但當你開始微笑時,它又讓你感同身受韋納的委屈和後悔。
與《大同》一樣,鏡頭瞄準了政客這個相對來說較為神秘的職業群體。哪怕在美國,政客對公眾來說,也只能通過社交網絡或者官方活動進行了解。當然,這也是職業性質決定的。他們無疑是公眾人物,但因為工作的內容要麼十分瑣碎枯燥,要麼和民眾的生活息息相關,了解他們的生活的門檻是較為高的。普通群眾對於他們的生活,雖然好奇,但更多的是獵奇。
大家只想知道耿彥波做了什麼,只看結果,並不在乎他如何協調施工隊、拆遷辦、釘子戶、文物局甚至中央的關係。大家只想知道韋納的私生活能否反應他是一個稱職的領袖,而不在乎他想要如何改造紐約,讓布朗克斯和皇后區向曼哈頓靠攏。
但這是無奈的結果。知溝,或者說是信息不對稱,導致了群眾對政客的期待只能如此。但這兩部紀錄片,都極大地填補了這一區域。公眾首先享有對政客生活更深入的了解,這樣對於選民來說可以更好地做出選擇。而對於政客而言,從長遠來看,多一點不論正負的曝光率永遠不是壞事。
當然,要說拍攝手法和電影性,《大同》完敗於《韋納》,兩者不在一個水準上。《大同》停留在獵奇層面,很多耿彥波的私生活第一次暴露在公眾之下,很多地方還需要字幕來串聯,無法做到流暢地講故事。在《大同》這部電影裡,甚至沒有所謂的故事。基本上就是耿彥波的真人秀,只是這真人秀確實好看,有淚水,有爭吵,有溫度。
這邊的《韋納》,不僅更加有趣,很多地方僅僅靠鏡頭就交代了一切。例如,韋納的妻子問他,你要我去接受採訪,我該說什麼。韋納說1怎麼怎麼,2怎麼怎麼,3……然後就沒有然後了。妻子轉向攝影師的鏡頭,做了個不可思議的表情。就這一個細節,就把夫妻的關係交代的再清楚不過,也再真實不過,就像每一對情侶一樣。
另一個有意思的點在於,兩部電影在接近結尾時,導演都問了一個問題:你為什麼會允許我拍。這個問題是每一個看這兩部電影的觀眾都會問的問題。政客,搞好本職工作就好,為什麼要拍一部關於自己的紀錄片。耿彥波尚且說的過去,也許是出於政治遺產的考慮,但韋納就不知道了。就像片頭一樣,他說:「媽的,這就尷尬了。這是一部關於我的破事的紀錄片。」
兩個導演的處理也不一樣,仁者見仁。中國導演周浩給了較長的篇幅,讓耿彥波解釋為什麼拍這部紀錄片。回答並不是非常官方,但也談不上有趣。總結一下,就是讓大家知道中國市長都在做什麼事,有多不容易。這種答案可以滿足很多人,但從電影的角度,無疑是災難性的。就好比你問卡梅隆為什麼拍《鐵達尼號》,他說我想展示給大家沉船的經過,還有美妙的愛情。
這不是廢話麼。
《韋納》導演Josh Kriegman 和 Elyse Steinberg則讓這個問題,停留在了剛問出口的那一秒。觀眾僅僅能夠看到回頭的韋納,正準備回答這個問題,導演就切換到了下一個場景。
這種處理無疑是負責任的。導演把每個人觀眾心裡的問題都問了出來,但沒有給答案。可能因為這答案根本就不重要——一名政客說出來的每一個字,都不要相信,又何談答案。但這個操作也是不討巧的。像我一樣的觀眾會認為這無疑是一個非常cool的處理,但既然這是部紀錄片,他的答案信不信是觀眾的事情,但放不放出來,就是導演的責任了。既然一則事實被導演生硬地剪掉了,對於想要知道那一刻真實的觀眾來說,就像是受到了欺騙。
最後想說的是,兩部電影都會受到同一個質疑:政客的生活,有幾分可以相信。在《大同》裡,耿彥波就住在政府大院裡,幾乎所有的鏡頭都交代在他的工作場景中。當然,這些場景竟然包括酒席上的觥籌交錯,車後座的兩行清淚,甚至一對一面對上訪群眾。在《韋納》裡,雖然導演幾乎就駐紮在韋納的家中,但對韋納生活細節的交代,還是浮於表面,工作鏡頭的缺失更像是導演推波助瀾,讓觀眾以為韋納就是無所事事不怎麼工作天天發色情簡訊。
最好玩的是,兩者都有同一個鏡頭:耿彥波走進電梯,韋納走進電梯,對導演說:
「我要去談點私事。你就別跟著上來了。」
有人會覺得,且不說導演被拒絕也是某種操控,至少說明紀錄片的完整性值得質疑。
但我卻覺得,尤其是《大同》,這一幕給觀眾一個極其真實的感覺。如果我是主角,我的平凡生活中唯一能對導演說不的時候,恐怕就是我蹲坑和做愛時了。而服務普羅大眾的他們,理應把更多的時間放在思考如何為人民服務上。
上電梯談私事,我姑且認為他們是去為人民服務了。